二月底,柏林夜間的氣溫依然相當寒冷,不過飛瑪斯被帶入了航班的有氧艙,這里的溫度大約25度,像暮春一樣溫暖。
航班乘務員都聽說了它就是那條斬獲柏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的狗,對它照顧有加。
看著高挑的白人空姐那一條條大長腿在犬籠前面晃悠,它突發奇想,覺得如果有可能的話,張子安肯定愿意跟它互換位置…
航班起飛后,周圍的喧囂逐漸遠去,有氧艙里溫暖而靜謐,只能聽到換氣扇低沉的嗡嗡聲。
飛瑪斯的精神依舊亢奮,還沒有從獲獎的狂喜中平靜下來。
雖然夜還很漫長,但它認為自己睡不著,只打算趴下來休息一會兒,只是趴下來而已…
幾乎是剎那間,它就睡著了。
“飛兄!飛兄!醒醒,車隊就快出發了。”
飛瑪斯晃了晃耳朵,睜開眼睛。
天空有些多云,周圍的氣溫與有氧艙內幾乎完全相同,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暮春。
老茶笑吟吟地站在它面前,“飛兄,你耳目靈敏,平時車隊一有動靜,你就最先醒來,怎地今日如此貪睡?”
飛瑪斯打了個呵欠,“感覺就像剛睡著一樣。”
老茶笑道:“飛兄又在說夢話了,昨夜飛兄剛一趴下就酣然入夢,至少已經睡了五個時辰,何來剛睡著?”
飛瑪斯往四下看了看,不遠處的村子炊煙裊裊,雞鳴犬吠遙相呼應。
沉默的漢子們挑著擔子、扛著鋤頭去田間干活,開始幾千年如一日的辛勤勞作。
嘰嘰喳喳的農婦們三五成群往河邊走,有的拎著木盆去上游洗衣服,有的拎著馬桶去下游倒屎尿,她們的嗓子又高又尖,興奮地猜測著新娘子的樣貌,不時還冒出幾個令大姑娘臉紅心跳的葷笑話。
伍家送親的車隊昨夜借宿在這座村落里,今天便要繼續出發。
世道并不太平,車隊每天天亮后才出發,不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就尋找村鎮住宿,一路上盡量走大道和官道,遇水則渡,逢山則繞,盡量避開山高林密之處,行進路線曲折蜿蜒。
大隊人馬里有不少嬌滴滴的女眷,每天稍微多走一些就直呼腰酸腿痛,滿載嫁妝的車輛有時候陷進泥濘里,有時候卡在石縫間,人拉馬拽才得以脫困,行程比預計落后很多。
抵達濱海鎮的日子遙遙無期,眼看再拖下去可能會誤了良辰吉日,伍滿城急得滿嘴都生了水泡,天不亮就催促大隊人馬起床洗漱,準備動身。
離得老遠,飛瑪斯都能聽到他的大聲吆喝。
自從佛山出發以來,飛瑪斯它們三個一直遙遙跟在車隊后面,伍凝本想邀它們隨自己的馬車同行,但伍滿城并不同意。
這倒并非是他忘恩負義,俠貓義犬之名在佛山本地流傳甚廣,但親家那邊尚不知情,萬一聽信了閑言碎語,把它們當成狐仙鬼怪之屬,可能會給這樁婚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伍凝覺得心中愧疚,但飛瑪斯和老茶并不在意,因為星海怕人,即使伍凝邀請它們也不能答應,再說混入車隊之中多有不便,還不如遠遠跟在后面。
大隊人馬收拾妥當,騎著高頭大馬的伍滿城一聲令下,馬掛鑾鈴之聲不絕于耳,車隊緩緩出發,再次踏上行程。
“咱們也過去吃早飯吧。”飛瑪斯聞到炊煙,頓覺饑腸轆轆。
老茶自然同意。
“喵嗚”
飛瑪斯回頭望去,一只黑白雙色的小貓從草窠間躍起,探出兩只前爪歡快地撲向一只從野花間翩然飛過的蝴蝶。
蝴蝶靈巧地一扭身體,從它雙爪的縫隙間逃脫。
“星海,你每天捉蝴蝶也不覺得煩么?”飛瑪斯搖搖頭,“不用吃東西真好啊…不過我們還是要吃,快跟上。”
“喵嗚”星海戀戀不舍地拋下蝴蝶,跟在老茶和飛瑪斯的后面。
飛瑪斯總覺得,這個星海跟現實中的星海還是有些微妙的差別,不是指外形,而是更細微更難以形容的差別,比如這只相比于捉迷藏來說,似乎倒是更喜歡捉蝴蝶,當然也可能是這里沒人陪它玩捉迷藏的原因。
它吸了吸鼻子,待車隊離開后,循著味道在道路旁的林間找到了一塊大青石,大青石上倒扣著竹編的飯罩,牛肉大餅和清蒸魚的味道從飯罩里飄出來。
每天車隊上路后,伍凝都會命丫鬟往路邊放上食物,放得很隱蔽,反正飛瑪斯能靠鼻子找到。
飛瑪斯叼開飯罩,一口將大餅卷牛肉叼進嘴里。
老茶慢條斯理地吃著清蒸魚。
星海呆呆著望著天空。
飛瑪斯狼吞虎咽地把大餅卷牛肉吃下去,這是一整天的食物,下一頓要明天早上了。
吃完后它們不著急上路,先消消食再說,車轍印那么明顯,不會跟丟了。
“飛兄,昨夜可是發生什么好事了?”老茶捋捋胡須,微帶訝異地盯著它,“老朽總覺得今日的飛兄與昨日不同。”
“沒有啊。”飛瑪斯低頭打量一下自己,“老茶你是不是看錯了?”
“不,飛兄你眼神澄澈通明,像是已放下執念,莫非是潛心悟道有成?”老茶認真地說。
飛瑪斯無奈地說,“老茶你想多了,我哪里會悟道?”
老茶微微一笑,仰頭長吟道:
“放下執念不問經,
一朝悟道心已明。
功過榮辱回頭望,
堪破天機百年行!”
飛瑪斯聽得很懵,搖頭道:“老茶你能不能用白話說,我實在聽不懂…”
老茶似有深意地說道:“飛兄,你說自己是來自百年后,那你為何會來到此時此地?”
飛瑪斯一怔,它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難道不是出于偶然嗎?”它說道,“我能進入其他精靈的心象世界,所以就來了唄。”
老茶不以為然,“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老茶認為你來此一定是有更深的原因,能否堪破天機,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飛瑪斯心中一動,為什么自己每次進入進入心象世界都是來到老茶的世界呢?為什么星海也跟來了呢?這個星海又為什么與現實世界中的星海不太一樣?
它一直認為自己來到這里只是當一個旁觀者,見證老茶隨伍凝北上的過程,這趟旅程其實早已在歷史中發生過了,有沒有它旁觀都不會改變歷史的進程。
沒有它,老茶依然會在荒山中救下伍凝,只是多費些周折而已。
沒有它,老茶依然會跟隨伍凝北上,只是略微寂寞而已。
那么它和星海在這個心象世界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然而…難道真如老茶所說,這其中還隱藏了莫測的天機?
飛瑪斯不擅長思考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想了一會兒頭都大了三圈。
“時間不早了,咱們也出發吧。”老茶出言打斷它的思緒,“老朽昨夜聽說,車隊將于今天午時左右渡河,老朽不擅鳧水,你我還是早些趕過去隨車隊乘船,否則恐就此被車隊落在后面…”
飛瑪斯回過神來,點頭道:“我雖然會游泳,但也不想橫渡一條河…那咱們就趕緊跟上吧,伍小姐應該會讓咱們上船。”
“走吧,星海。”它回頭招呼道。
星海一直仰頭盯著天空,喃喃說道:“喵嗚好像要下雨了。”
飛瑪斯和老茶齊刷刷地仰頭。
帶著土腥味的狂風卷起沙塵,飛瑪斯瞇起眼睛,呸呸地把嘴里的沙子吐掉,心中甚是懷念那副防風護目鏡。
漆黑如墨的烏云正以極快的速度從北方涌來,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眼看一場瓢潑大雨轉瞬即至。
“不好!”老茶臉色劇變。
“怎么了?”飛瑪斯不以為然地問道。
它覺得老茶有些大驚小怪,不就是下雨嗎?看來就算是強如老茶,也如其他貓一樣討厭身體被水淋濕啊…
飛瑪斯倒是挺期待這場豪雨,自從出現在這個心象世界以來還沒洗過澡呢,身上恐怕已經臭不可聞。
之前下過幾場小雨,但那時它和老茶都待在俠貓義犬祠里,沒有嘗過淋雨的滋味。它也想過借雨水洗澡,不過當時的溫度還太低,它怕感冒,這個世界可沒有吹風機。
老茶遙遙凝視西方的地平線,那邊群山層巒疊嶂,一眼望不到盡頭。
“云勢猛惡異常,老茶擔心這場雨會引發山洪,河水上漲的話,說不定渡口會被沖垮…甚至可能會決堤…”
山洪?
飛瑪斯眨眨眼睛,無論是在好萊塢還是濱海市,它都沒經歷過山洪,也沒聽說過,不過這詞聽起來不太妙…
“那咱們趕緊追上去吧!”它想到下雨會沖淡車隊的氣味,也會在路上形成積水掩蓋車轍的痕跡,再耽誤下去也許會跟丟。
它們不再多言,飛瑪斯讓老茶和星海都坐到它背上,它邁開腿向北方狂奔。
真正的歷史里老茶沒有與它聊天,一定早早跟在車隊后面,它必須彌補這段時間差。
飛瑪斯跑起來又快又穩,老茶隱然覺得它的速度似乎比以前更快,跳得也更高,若是遇到矮樹,它根本不躲開,而是直接騰空而起,從樹梢上躍過,幾乎是以直線向車隊的方向攆過去。
意外的是,前方很快就出現車隊的蹤影,比它們預想中的還要快。可能是因為車隊比它們更早看到北方涌來的烏云。
伍滿城已經喝令車隊暫時停止前進,心中猶豫不決,是應該加快速度趕往河邊,試著在暴雨落下之前強行渡河,還是先回轉剛才那個村子等雨勢過去再說?
前者比較冒險,而后者又會耽誤一天時間。
他雖然著急,但還不至于失去冷靜,知道孰輕孰重,只猶豫了片刻,便下令后隊變前隊,前隊變后隊,留下一兩個精明強干的下人繼續前進,去河邊渡口打探情況,大隊人馬原路折返,回到剛才那個村子。
來回折騰,車隊里的一些人難免有怨言,低聲發著牢騷,覺得老爺太過謹慎。
飛瑪斯正好遇到折返的車隊,剎住腳步,閃開道路,站在一邊讓車隊先過去。
伍凝的馬車經過時,她將車簾掀開一線,臉色帶著憂郁向它們揮揮手,看來她也很擔心繼續拖延下去會誤了婚期。
像這樣的大戶人家,撒出去的請帖成百上千,邀請的賓客中有很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婚期不能說改就改,若是遲到,恐會惹人非議。
飛瑪斯和老茶見狀,心中很是同情,但它們愛莫能助,畢竟人力難與天勢相抗衡,也不值得冒險強渡。
車隊前后拖行數百米之長,緩緩回到剛才的村子,重新駐扎下來。村民當然很歡迎他們回來,伍家出手闊綽,人吃馬喂一晚上能掙不少錢,頂得上平時一個月的辛勞。
外出種田和洗衣的農夫農婦們也匆忙回到村里。
老茶審時度勢,帶著飛瑪斯和星海在附近找了個高處且避風的小洞窟避雨。
就在車隊剛安頓下來不久,天色已經黑得像鍋底,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天空,照亮猙獰的烏云。
緊接著,一聲接一聲的炸雷滾滾而來,狂風呼嘯,小臂那么粗的樹木被吹得像弓一樣。
咔嚓!
一道閃電劈中山崖上的一棵歪脖樹,幾團桔色的火球瞬間將樹干燒成焦炭。
天地間莫可沛御的雷電之威令觀者無不面露驚駭。
作為先頭部隊的閃電和狂風肆虐過后,黃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自天而降,在布滿塵土的路面上砸出一個個凹坑。
暴雨直上直下,在天地間形成半透明的珠簾,不一會兒,地上的積水就匯成了小溪。
所有人都躲在屋檐下,呆呆盯著天色,琢磨這雨勢什么時候能停。
雨一直沒有停,從白天下到晚上。
前往河邊打探的下人們似乎帶回不好的消息,伍滿城的臉色凝重得都快滴出水來了。
剛才發牢騷的人暗自慶幸老爺做出正確的決定。
入夜了,雨還在下。
嘩啦嘩啦的雨聲仿佛催眠曲,令飛瑪斯的眼睛不知不覺地閉上。
肚皮下面緊挨著巖石,又硬又冷,它把身體蜷縮起來,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