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是河北豪強的第一家,也是當世排名第一的世家,這一輪的風雨,首當其沖。究竟該何去何從,韓家人陷入了激烈的爭論當中。
韓綱是堅決抵制朝廷一切的作為,他甚至提議,利用韓家手里的壯丁和長工,和朝廷死扛到底…他還找出了盔甲,又弄出了一把寶劍,虎著臉,仿佛真的要殊死一搏。
其他幾個兄弟,韓絳黑著臉不說話,韓維也低下了頭,朝廷剛剛滅了西夏,那可是幾十萬的人馬,連點水波浪都沒出現,就輕松完蛋了。
以如今大宋的軍力,當真是不可一世。
憑著韓家,根本擋不住,或許人家派出幾千人,就給輕松蕩平了…韓維在王寧安手下做過多年,他心里很清楚。
如果王寧安準備用利益交換,他一定拿出豐厚到無法拒絕的條件…可他不跟你交換,那就代表著沒有回旋的余地,要么低頭,要么就是滅亡!
生死關頭啊!
韓家幾個長輩拿不定主意,外面也亂了。
韓宗武出言討要選擇的權力,結果被盛怒之下的韓綱趕了出來,不只是他,其余的年輕人也都被趕出來。
韓綱很霸道,大人談話,你們小孩子插什么嘴!
天可憐見,這幾位有的都胡子一把了,可不是小孩子!
大家伙都圍著韓宗武,有的叫兄弟,有的叫叔叔,還有叫叔祖的,大家全都要哭了。你現在是官身,又曾經是西涼王的學生,能說得上話,給大家伙分析一下,究竟該怎么辦!
韓宗武唉聲嘆氣,他本來是最崇拜王寧安的,也學得最用心。
可眼瞧著章敦、呂惠卿、曾鞏、蘇轍這些人叱咤風云,他卻處境尷尬,一直提不上去…其實也怪不得別人,主要是他的身份問題。
你說吧,王安石推青苗法,方田均稅法,觸碰世家利益,王寧安推分田,推遷居豪強,更是觸怒韓家。
他夾在中間,處境能好就算怪了。
這幾年折磨下來,韓宗武越發性情孤僻古怪,平時沉著臉,幾乎沒什么話。
但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說了!
“既然大家問到我了,那就不妨直言,把什么事情都講清楚。”
“這樣最好,我們都糊涂著呢!”
韓宗武清了清嗓子,“朝廷的法令,是打擊豪強世家,這個沒什么問題,那為什么要打擊豪強呢?為什么當政的,還要朝野那么多的人,都支持對豪強下手?咱們也該反躬自省,好好想想,是不是我們出了問題。”
放在平時,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有錯,可此時呢,他們也只能洗耳恭聽。
以韓家為例,雖然人才不少,但是普通的族人還是居多的。
可問題是韓家的財產都算在一個總賬下面。
韓億當參知政事,朝廷收不到稅,韓絳當宰執,朝廷也收不到稅!
不但收不到普通韓家的人,就連其他韓家的偏房,旁枝,甚至家奴院工,也都收不到!
朝廷給官吏免田賦也就罷了,可沒有給這么多人免田賦啊!
一個韓家,至少讓上千人免稅,影響的佃戶幾十萬,土地百萬畝…試問整個河北,有幾個百萬畝?
要都是這樣的世家,朝廷的稅誰出?
這還僅僅是問題的冰山一角,世家有錢糧,有土地,有人丁,還有超過朝廷法律的宗法家規…甚至還有族學,還有商行,錢柜…就這么說吧,每一個大世家,都是一套完整的系統,就差直接登基當土皇帝了。
因為世家的存在,朝廷政令下不去,世家手里控制的人口資源,也沒法進入市場,進行調配,他們就像是一個個頑固的堡壘,抵抗著時代的大潮。
“朝廷是肯定要下手了…以往大家依附在韓家下面,能得到免稅的好處,現在呢?再跟著韓家,只會一起倒霉,說句不好聽的話,該散了!”
散了?
分家!
雖然韓宗武在大廳上,就有這個意思,但是真正說出來,還是嚇了所有人一跳!
韓家啊!
那可是豪門大族,人所敬仰,不說別的,外面的人聽說你是韓家出來的,哪怕是偏房,都要高看一眼!娶媳婦也比別人家容易。
如果離開了韓家這棵大樹,該怎么辦啊?
還有沒有活路啊?
所有人都嚇壞了。
“朝廷這一次是遷豪強去西夏,你們要先弄清楚,這個豪強是什么標準。”
韓忠彥伸出了三根手指,“其一,豪強要有十萬貫以上的家產;其二,要有5000畝以上的田產,或者占居住州縣半成以上田產;第三,就是有10名以上的家庭成員…這三個條件,只要占任意兩個,就會被認定為豪強。”
當然了,韓家三個都占了,而且還是大大超出,朝廷不拿他們開刀,簡直沒有天理了。
“把家分了,偏房,還有家丁人等,財產一項就大大低于標準,至于田產,你們盤算一下,能有多少?”
大家低著頭,其實也不用算,心里都有數,多的能有千畝以上,少的也就百十幾畝。
按照分田的標準,各地不一,如果人口多,均分下來,土地就會少,反之,能分到的土地就多,以韓家的情況,差不多每人能分6畝左右。
看起來不多,別忙,這一次分田,是按人口分,也就是說,女人也有份!
一家五口,就能拿到30畝田,原來依附韓家,要交出三成五的田租,可不算少。
還是以100畝為例,依附韓家,扣除田租,只相當于65畝的收益。
另外族里還有各種開支,也要出份子錢。
如果分田,土地會減少,但是田賦也會下來,相差也就沒那么懸殊了…而且,最關鍵的是,如果只種30畝田,每年就有大半年的時間,歸自己支配,可以出去打工賺錢,也可以做一點小買賣,補貼家用。
總而言之,會苦一點,但不至于天塌地陷無以為生。
甚至有些人還覺得分了也不錯。
依附大家族有好處,可大家族規矩多,約束嚴格,每年都定期舉行祭祀活動,還要給族里干活,仔細盤算下來,只能說有得有失…分了家,自己做主,也挺好的!
朝廷連西夏都給滅了,還傻乎乎和朝廷作對,那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而且再說得過分一點,湊在大樹下面,得好處的,還不是韓家的直系長房,他們吃香的喝辣的,普通人根本分不到多少。
為了一點湯湯水水,就和朝廷抗衡,找死也不是這個找法!大家伙漸漸都有了主意,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紛紛抱拳,感謝韓宗武指點。
韓宗武也是嘆口氣,他對韓家當然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清楚,大家族真的走到頭了,建立在血緣和宗法上的家族,必須要解體。
他是朝廷命官,韓家解散之后,他差不多能分到50畝田…韓宗武根本沒心思經營,他也不想著什么耕讀傳家,實在是太過時了。
他的兒子今年五歲,在兩年前,就送到了開封的幼兒園,從小孩子就沒接觸過農活兒,以后進學堂,讀書,考科舉也好,進別的學院也好,出來當官,或者去工廠做事。
總而言之,是不讓孩子繼續當地主了。
不只是他,很多城里的年輕人,也是這么想的,時代的確在變化。
區區50畝田,也不值得雇幾個人耕種,干脆轉讓出去,或者留給朝廷算了,他拿一筆補償金就好。
家族之間,固然有親情連結,可是非要弄得生死與共,全聽一個大家長的,一代一代壓下來,都喘不過氣,實在是沒必要!
韓宗武思索著,居然從韓家走了出來。
猛一抬頭,居然看見了一個人正笑嘻嘻等他。
“是子瞻兄!”
來的人正是蘇軾…蘇大仙人到中年,加上又喜歡吃,胖胖的,憨憨的,完全是一個糙漢子,距離飄飄若仙的風流才子,那是越來越遠了。
不過他依舊像當初那么熱心腸,聽說了韓家的事情,生怕會牽連朋友,這不過來看韓宗武了!
“子瞻兄,我想好了,分家!徹徹底底,全都分了,省得麻煩!”
蘇軾眉開眼笑,他的嘴碎勁兒也上來了,絮絮叨叨,“我就說你能想的明白!走,哥請你吃火鍋去,慶祝你的新生!你可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眼睛,都盯著你們家呢!好歹咱們也是一起撿肥皂的啊!我是真怕你一步走錯,一腳踏空…”
這么多年過去,王寧安也沒告訴蘇軾,撿肥皂是什么意思,所以蘇大仙依舊渾不在意,和韓宗武勾肩搭背,笑嘻嘻道:“我是真怕你想不開,非要和家族同生共死,那可就麻煩了。”
韓宗武苦笑著甩來了蘇軾的胳膊,悶聲道:“能不想嗎?那可都是我的親人啊!但愿他們不要打錯了算盤,非要逼著朝廷殺雞駭猴,我也沒辦法救他們!”
正說著,突然響起了duangduang聲!
韓宗武張大了嘴巴,不好!
這是家里的大鐘!
按照規矩,只要大鐘響起,所有韓家的子弟,包括韓家的長工短工,家丁護衛,還有佃農丁壯…都要聚集過去,片刻不許停留!
通常只有家族遇到危機,出現了賊盜,才會敲鐘,聚集人員自保!
莫非大伯他們,真的要魚死網破?
韓宗武顧不上火鍋,掉頭就跑,蘇軾也只好跟著…在韓家祠堂前面,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當真要撕破臉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