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祭”起源于先秦之時,代代流傳,“臘”在古時有“新故交接”之意,故“大祭以報功也”,至南北朝時,“臘月”為十二月,“臘日”則為初八…
“臘日”這天要舉行“臘祭”,故官府要休沐三日。
事實上進了臘月,所要舉辦的各種祭祀、慶典數之不盡,中樞官員入衙辦公的時候屈指可數。
初八清早,政事堂。
剛剛隨同皇帝舉行完畢“臘祭”的中樞大員濟濟一堂,就在昨日,中書令劉洎上疏請辭,自言“德行淺薄、精力枯竭”,難以“總攝百揆、執掌國事”,遂告老致仕、回返鄉梓…
陛下只是不肯,將奏疏駁回。
反復三次,這才允準。
自周朝之時便講究“以德治國”,君王登基之前都要“三辭三讓”以表達謙遜之態以及不貪權位的高尚品德,如此早已成為規范性的禮儀程式。
秦漢之后,禮崩樂壞,這一程式更多為表演…
可既然是程式,便必須遵循。
倘若李承乾在劉洎僅只上疏請辭一次的時候便予以允準,不止是對宰相的奇恥大辱,更使得皇權遭受非議、攻訐…
時至今日,劉洎下野已成必然,即將在年后辭去官職。
中書令乃宰相之首、總攝百揆,不可一日或缺,自然要早早議定繼任之人選,等劉洎正式下野之后走馬上任。
政事堂內氣氛有些凝重。
雖說“鐵打的朝廷流水的官”,任誰都有致仕之一日,但劉洎身為中書令卻因彈劾而下野,清白仕途遭受不可磨滅之污點,依然使得在場諸位宰相、重臣們感同身受、物傷其類。
做官就要做事,做事就會犯錯、得罪人,一些亂七八糟的彈劾不可避免,有的是確有其事,有的是栽贓構陷,但無論如何,劉洎的遭遇都令人唏噓。
更何況這背后或許還牽扯到權力斗爭…
李承乾也感受到大臣們的心情,覺得不能任由此等情緒醞釀、滋生,遂開門見山:“今日召集諸位愛卿,便是為了議一議新任中書令之人選…劉愛卿,你素來秉公持正,且是現任中書令,對于繼任之人選最有建議權,不知你舉薦接任者何人?”
尊重即將卸任之官員舉薦接任之人選,這是慣例。
但劉洎顯然已經不在意這些,面無表情的搖搖頭:“老臣昏聵,識人不明,陛下乾綱獨斷即可。”
此言一出,滿堂大臣紛紛投以驚訝之目光。
身為臣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滿滿的怨望啊!
最重要是那一句“識人不明”,在說誰呢?
滿滿的嘲諷。
雖然陛下并不能擅自予以追罰,且家中子弟也會通過科舉考試入仕,但是被陛下懷恨在心且決定報復,你跑得了么?
盡管李承乾登基多年養氣功夫逐漸精深,此刻也瞬間面色漲紅、震怒非常。
梆梆梆!
幾下敲擊桌面的聲音在政事堂內響起,恰好將李承乾怒極之下就待發作的節奏打斷。
怒目看去,卻是房俊…
房俊挺直腰桿,蹙眉看向劉洎:“你有什么不服不忿的?倘若褚氏兄弟之彈劾當真是栽贓構陷,自去御史臺辯論便是,難道御史臺上下還能偏袒對方不成?你既不去,那就承受一切后果。如今在這政事堂里擺著一張臭臉給誰看?無論如何,還是要體面一些。”
他素來不大看得上劉洎,此人能力足夠但是心胸狹窄,氣魄不足。
任一六部尚書尚算合格,但卻不足以擔任宰相之首的中書令。
劉洎面紅耳赤,也知道自己犯了混,趕緊起身一揖及地:“老臣昏聵,請陛下治罪!”
政事堂內靜悄悄的,李承乾也有些愣神。
房俊這番話語幾乎毫不留情,結果劉洎非但沒有反唇相譏掀桌子,反而忍氣吞聲不敢反駁…
時至今日,房俊的威望居然已經高漲到此等地步?
然而他這一愣神,卻帶給別人誤會,以為是為了剛才劉洎之言而依舊惱怒,不肯接受道歉。
等到他回過神連說幾句安撫之語,卻為時已晚。
劉洎只覺得顏面掃地,滿面羞慚:“老臣近日風寒、體力不支,暫請告退。”
李承乾嘆口氣:“既然如此,那愛卿先回府去歇息,我讓御醫去往府上探視。”
“多謝陛下。”
劉洎再度一揖及地,轉身走出政事堂。
門口的門簾掀開,隨著卷入堂中的一蓬風雪,劉洎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堂內諸人一時間五味雜陳。
誰都知道劉洎的宰輔之路至此而止,再無可能踏足此間了…
一代宰相,仕途完結。
成敗得失,令人唏噓感慨…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壓住心中怒火,抬眼看向房俊:“太尉對于中書令之人選可有建議?”
房俊又怎會親自下場,笑著道:“陛下乾綱獨斷就好。”
諸人:“…”
這不是劉洎之言嗎?
你剛剛將劉洎訓斥一通,轉過身就將劉洎的話語重復一遍?
你什么意思?
見李承乾面色難看,房俊輕笑一聲,道:“陛下不必誤會,微臣絕無半分不敬之意,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中書令之人選陛下前康獨斷就好。”
李承乾:“…”
我信你個瓜慫!
懶得理會這廝,他看向李勣:“英公可有舉薦之人?”
李勣心里嘆氣,自從陛下發現他在某些時候好用之后,時不時便要將他拎出來用一用…
“侍中自繼任以來,秉性端方、才識宏博,恪盡職守、夙夜在公,朝野上下頗具賢名,可晉位中書令。”
李承乾又問:“侍中之位又有誰來繼任?況且,侍中還擔負著京兆尹之職,一旦晉位中書令,案牘勞形、政務繁忙,怕是再無余力兼任。”
“侍中之位可由尚書右仆射裴懷節擔任,其人曾擔任多年河南尹,官聲上佳、政績斐然、能力卓越,必可勝任。至于京兆尹之官職…或可由中書侍郎任雅相擔任。”
李承乾不置可否,目光環視堂中大臣,沉聲問道:“諸位有何分歧之處?一并說說,集思廣益。”
素來在政事堂如同“隱形人”一般的裴懷節努力保持面色平緩,做出一副“榮寵不驚”的模樣,不使人看出他內心之激動,但漲紅的面色卻將其心情顯露無遺。
雖然李勣已經舉薦、陛下幾乎允準,但還未正式提名,也就未到“三辭三讓”之時,變數也還存在,必須穩住…
坐在李承乾身后負責記錄的中書侍郎任雅相則微微垂下頭去,面色平靜。
雖然知道此番前往大食負責和談乃是一樁巨大政績,往后升官、外調之時都將助力極多,卻從未想到驚喜來得如此之快。
京兆尹啊…
那可是房俊、馬周先后擔任的要職,只要干出一些成績,他日登閣拜相不是奢望。
民部尚書唐儉輩分高、資歷老,這時主動表態:“老臣認為馬周可以。”
兵部尚書劉仁軌也函授附議:“馬侍中最為合適。”
其余諸人也無異議。
劉洎去職,接任者既要得到房俊之支持、又要讓陛下接受,聲望、能力也都不能低,尤其是考慮到政策的延續性,中書令的年紀也不能太大,諸般因素結合在一處,馬周的確是最為合適之人選。
裴懷節有些焦急,諸人只認同馬周晉位中書令,卻對他是否上任侍中并無表態,千萬別再出什么岔子…
李承乾詢問房俊:“太尉認為右仆射接任侍中是否可行?”
裴懷節緊張,他與房俊素來不和,雖然此番中書令、侍中、京兆尹之人選都在雙方默契之內,是暗地里溝通妥協之結果,可萬一房俊這個混賬犯了棒槌脾氣非得咬著他不松口,如之奈何?
他已年近五旬,這幾乎是最后的機會了…
所幸意外并未發生。
房俊微微頷首:“英公思慮周詳、舉薦得當,微臣并無異議。”
裴懷節強自壓抑興奮,真起身,朗聲道:“微臣才具不足、德行淺薄,恐難勝任…”
李承乾擺擺手將其打斷,略顯不耐:“此等謙遜之言就不必多說了,好生琢磨如何擔負起門下省之政務吧。”
裴懷節:“…”
“三辭三讓”這等戲碼也不是任誰都有資格的,除去“禪讓”之外,最次也得是丞相、宰相之流才能為之,他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正想著遵循古禮展示一番,未料卻被陛下打斷。
憋得面紅耳赤。
任雅相雖然年輕,卻穩妥得多,這個時候才站起,躬身道:“謹遵陛下諭令,定然盡心竭力、匡扶社稷,不負陛下之重托。”
李承乾欣然頷首,叮囑道:“如今京兆府之種種制度多是太尉在任之時所創,侍中不僅蕭規曹隨也有諸多補充,你若有為難之事不妨向這兩位多多請益。京兆府乃京畿重地、帝國腹心,絕不容許出現任何差池,否則朕唯你是問。”
任雅相一揖及地,恭聲應命:“喏!”
裴懷節:“…”
陛下您其實也可以叮囑我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