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刺刀與大炮的威脅下,投票的結果,不言自明。山東民意所向,自是要求恢復舊制,撤消自制,一切恢復如常,自制會立即解散,所有條例作廢。
在投票結束以前,三司衙門外,就已經重新掛起了黃龍旗,珍珠泉的巡撫衙門外,放了一通鞭炮,趙家女眷則由護兵護送回到衙門,向人們鄭重宣布:趙冠帥,又回來了。
投票結束之后,代表們并沒有被允許離開,大批的武裝兵,封鎖了會場,將自制會全體成員予以扣押。同時被扣押的,還包括賈懋卿及他的讀書會,包括朝廷選派的那些留學參謀。
緊接著,在濟南的商界、軍界里,一股小規模的逮捕,也在悄然進行中,十余名哨官、管帶被捉,商界里被拿的商人超過二十名。
到這個時刻,孟思遠等人也都明白過來,自己的行動從一開始,就在趙冠侯的計算之中,這次山東自制,實際是被他當做提線木偶耍弄一番,目的卻是借自己這些人的起事,成全了他的心愿。
“從一開始,我們這里就有內奸。”孟思遠的神色中既沒有憤怒,更沒有恐慌,仿佛是和老友閑談一般。“你從一開始,就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連那場所謂的暗殺,也是你安排好的吧。”
“二哥,你說對了一半吧。暗殺是我安排的,但是常玉冠那兩人的行刺,是我所沒想到的,不過無所謂,他們還沒資格殺我,沒動手就被抓了。那兩名刺客用的是無頭彈,只裝藥,不裝子,自然傷不了人。我身上藏了血包,裝成受傷,也是極容易的事。要怪,就怪你們的同伴賈懋卿太不小心,想要滲透到他的隊伍里,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我和振邦…”
“已經猜到了,包括你第一筆款對不上,二嫂和你吵架,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們是結拜兄弟,你就算當了葛明黨,大家依舊是手足。我不可能真的要砍你的頭,誰要殺你,我第一個不答應。”趙冠侯邊說,邊將兩張船票遞過去 “這是為你和老太太買的,秀榮姐和澤翁也在船上,你們一起到松江去。那里有租界,朝廷的力量是達不到的,就算是想要抓人,也有心無力。再說那里的山東正元銀行,是你弟妹開的,我是東家,當地的官府和幫會我都很熟,到了那邊,保你安然無恙。等過兩年,風頭過了,再回來也不晚。你看,當初抓康梁一黨,現在不也都了么?說不定連行刺攝政王都不用死,何況是你。”
孟思遠接過船票問道:“那我的妻子呢?”
“我說過,我認的二嫂就一個,現在你家里那個,我可不認她。不過看二哥你的面子,我保她沒事就是了,最多是關到女子監獄里,也不會吃苦受害。兄弟我搞監獄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我保證柳氏在里面的安全。”
孟思遠沉吟片刻,忽然問道:“如果我們一開始的口號,沒有排旗興漢,殺盡韃虜這條,你會不會站在我們一邊。”
“那…或許有可能吧?但是要看其他,我現在是一省督撫,要想我投奔你們,好歹也要拿出足夠收買我的本錢才行。或以利誘,或以勢壓,總之,一定要有本事,讓我除了投降以外無路可走,才算是有希望成功。你們第一不掌握軍心,第二不掌握民心,第三沒有可靠的軍餉,第四沒有過硬的靠山。兩手空空,只憑理想行事,再不然搞點炸蛋或是暗殺。這種無源之水,就想讓我歸順投誠,如同無本之人,妄想開店,這是萬萬辦不到的事。”
“你們講國家民族,這不是什么錯處,可是這些東西,太空,不實在。我這次贏你們,是因為我掌握部隊,掌握錢袋子,可是說到底,是我掌握人心。你們思考的是事,我思考的是人,這就是區別了。不管你的道理講的多好,軍餉,要他們分攤,打仗,要他們死人,這種事,一兩個人可以做,千萬個人就做不來。不想明白這一層,你的事,還是做不好。二哥要想走出條路,我支持,但是我想請你先想一想,路該如何走,再想走什么路。”
孟思遠苦笑一聲“老四,如果我們兩兄弟能早聊一次,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不是我們的路走錯了,只是走路的方式可能有問題。這就好,至少我知道,將來怎么避免再栽同樣的跟頭。這船票我收下了,我也知道,你自有應付朝廷的法子,客氣話不多說。我只說一句,我把家,就托付給你。將來你我弟兄重逢之日,再讓你看二哥走對了沒有。”
“好說,到時候,我請二哥喝酒。”
孟思遠只收了一張船票,另一張沒拿。“我不會去松江,那里或許可以庇護我,但卻無法幫我找到正確的走路方法。我要到其他地方走一走轉一轉,山東的路走不通,就去別的地方走。但是我相信,我走的這條路,早晚有一天是通的,到那個時候老四你要看一看,是你二哥錯了,還是你錯。至于家里,就托給你照料,我信的過你。”
“可是二嫂她還在船上…”
“干葛明,家室是拖累,我不想她跟著我冒險,所以當初才和她離婚,現在又怎么可能帶著她跟我一起去拼命。我要去學放槍丟炸蛋,難道也要她跟著我擔驚受怕?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國家锝救了,我會用半生的時間把她追求回來。如果我們的國家沒有得救,那時候,我一定已經死了,就更不會連累她。”
孟思遠摘下帽子,朝趙冠侯做了個道別的手勢,轉身上了馬車。這馬車已經得了趙冠侯的命令,徑直前往碼頭。
毓卿在旁哼道:“就仿佛你欠他似的,怎么連個謝字都不知道說,倒是把一個大包袱丟給你。”
“說謝字,就不夠交情了。大家結拜一場,他的家小就是我的家小,我替他照應,是應有之義。只希望他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也算是他的付出有所回報。我所擔心者,倒是怕他將來理想幻滅,奔波勞碌,反倒是一場空。”
他邊說邊拉著毓卿返回監獄,這是濟南第一模范監獄,這次自制風波的重要犯人,全都關在這監獄的最底一層。雖然每人都是單間,環境也還算不錯。但是對這些平時養尊處優習慣的人來說,依舊是痛苦不堪的折磨。
蘇振邦也已經放掉了,趙冠侯這次顯然沒想過搞的人頭滾滾,熟人能放則放,能免則免,屬于板子高舉輕落。袁家兄弟是這次破獲賈懋卿一案的最大功臣,趙冠侯已經為他們上了密保,以他目前的功績看,自然有保必準,兩人的前程是定下來了。
兩人一左一右伺候著,見趙冠侯回來,立刻搶上去問安,又問道:“賈懋卿怎么處置?依標下所見,砍了算了。”
“刺殺攝政的都沒死,老賈砍了,又讓京里怎么想?仿佛是我要特意顯的與眾不同似的。他對我沒什么威脅,留著沒壞處,就先關著他。至于讀書社的人,告訴他們誰肯認自供狀,認罪書的,一律放出來,我還有用。”
“卑職明白。那自制會其他人?”
趙冠侯冷笑一聲“這回各路弟兄都給面子,他們對的起我,我也要對的起他們,自然要有一筆厚賞。這賞賜,就指望他們要!比如衍圣公府,那可是闊的很呢,據說家里有一套編號餐具,連皇帝都沒見過。他們家的子弟在我手里,不拿出點誠意來,這案子我就給他捅到法部去,看看到時候是個什么收場。至于柳峰,柳家是咱山東有名的大戶,這下,不好好的吃他一頓,怎么對得起他?他的妹子敢搶我二嫂的位子,就沖這個,我也饒不了他。”
柳家在山東影響甚大,家中廣有田地,在濟南、德州等地做糧食生意,又開油坊、飯店,生意攤子鋪的很大。若非如此,也沒有八百武裝團丁的聲勢,可是這回柳峰沖的太靠前,一成立自制會,自己就先剪了辮子。團丁進城以后,為非作歹的事做的多,民憤極大,又公開打出山東是山東人的山東這樣的橫幅,辦一個罪魁綽綽有余。
其罪行同于謀逆,雖然如今朝廷施法尚寬,但是以一省巡撫若是咬死了他不放,辦一個抄家滅門,也不過指顧間事。
衍圣公府的勢力,比起柳氏為大,可是這回被捏住了把柄,日子也不好過。大金朝廷對于山東自制之事重視程度要超過廣州起義,畢竟這里駐扎著大金新軍的精銳,如果真的倒戈獨立,連京畿都要震動。
趙冠侯這邊剛把自制會取消始末報到京師,未幾,就有電旨到來。加封趙冠侯世襲二等男,賞戴寶石頂戴,另賞朝珠兩掛,遏必隆寶刀一口以示嘉獎,另將簡派大臣來山東徹查亂黨一案。
朝廷派的大臣,是兩位內閣協辦大臣,一個是那琴軒,一個是陸軍大臣殷盛,另外一名親貴,則是慶王的兒子承振。
這三人與趙冠侯都是熟人,彼此也有交情,派這個陣容來,顯然是消減他的戒心,使他勿生他念。到時候一案之內,松弛尺度,全由他們幾人商議掌握,這些犯人,也就任其拿捏。
柳孔兩家都有關系,一知這個大臣陣容,就知道這次必須走趙冠侯的門路脫身。而趙冠侯眼下身家豐厚,金銀財寶,并不容易買動他。至于美人,他家中自有佳麗,尋常顏色,也難入眼。欽差大臣那邊,也是時刻不等人,饒是兩家使了大錢進去,也不過拖延三兩日行程,再多,就萬萬辦不到。
眼見時間越緊,兩家人越為焦急,最終還是孟老夫人把趙冠侯叫到家里,開門見山“冠侯,你說一說,到底要個什么條件,才能給他們留條路走。若是說非要致人于死地,這就不像你的為人。再說,柳氏一直伺候我,比起秀榮要用心的多,不管你愛聽或不愛聽,她也是我認可的媳婦。看在我這個老伯母面子上,就只好要你來點個頭,行個方便。”
“好說,既然您開了口,事情就好辦,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一個字:地。我不要人也不要錢,只要田地。柳家地連阡陌,孔門在兗州也有的是田產,讓他們自己想想,這么大一場官司,要值多少田地。想明白了,就把地契送來,我這里自有辦法開脫。否則的話,等到京里人一來,我也沒有辦法。”
孟老夫人一皺眉“要田?冠侯,你與思遠結拜,老身眼里,就把你看成我兒子,說話就不用跟你拐彎抹角。自古來做地方官的,不會要自己任職地的田地,因為他終歸是要走的。得了田地,也是無用之物。你要這個東西做什么?”
“我自己當然不要田地,但是咱們山東,還有不少窮漢子種不上地,或是把自己的田地,押給了別人。柳孔兩家的佃戶,想要田地的不知道多少,我要來土地,周濟這些窮漢,也是功德。至于是否舍得割肉,就讓他們自己決定吧。”
今年山東的繅絲廠成績斐然,與洋人那里,也簽定了不少合同,只是因為山東內亂,而無力履行。除此以外,魚業、礦業,業績都很突出,內患一去,立刻就顯出成效。
這些豐厚的經濟回報,則更加穩固了趙冠侯在山東的地位,不管是旗漢百姓,還是新舊兩軍,都將趙冠侯視為自己的恩主救星。且經歷過之前那一番動蕩后,山東士紳也意識到,如果趙冠侯不在,山東新軍立刻就會嘩變,到時候自己這些人第一個遭殃。因此,從維護自身利益出發,這些商人,也就越發的要支持趙冠侯。
柳家支持的報館自行關門,而柳孔兩家的田地,也在隨后幾天之內,開始陸續送上來。其中柳家受損失最為嚴重,從山東舉足輕重的富豪,一蹶不振。家中七成土地從柳姓變成趙姓,變成趙冠侯私產,柳峰自己也于獄中暴卒。所免去的,只是對家族其他成員的追捕。
趙冠侯派了寒芝的差,讓她統籌田地數字,再把這些地,編成軍田,當做部隊農場,或是傷殘軍人安置土地。這本來是翠玉的活,可是她現在身懷有孕,不適合操勞,還是寒芝道:“其實程月做這個也很擅長,叫上她一起吧。”
“隨便。她那個性子,我跟她說話有些費勁,你自己看著辦就好。”
毓卿抱著個首飾匣子過來,這里面放的,是慈喜所賞賜的那些珠寶。她將首飾匣子一推“這個,能買多少田?”
趙冠侯笑著說了聲“淘氣。”將地契朝她面前一推“宮中珍寶,價值連城,哪是這些田地能比,你要想買,這些自然都是你的。不過我不收錢,只收人…”
“跟你說正經的。”毓卿在他胳膊上一掐“我想給旗人留一條退路,買一筆田地,作為旗人的公田。如果日后…真有那么一天,王公貴胄有積蓄,還可以支撐,普通的旗人可就沒辦法了。讓他們有一塊地可種,有一口飯吃,不至于餓死。”
“那幫旗下大爺,也肯種地么?”
“到了沒飯吃的時候,自然做什么都肯。”毓卿嘆口氣道:“這次萬人大會,如果不是你出來力挽狂瀾,說不定他們真要定一個殺盡旗人的章程。至不濟,也是要把旗人都趕出山東,沒收財產,那時候,他們不知道怎么活。一人之力,難抗天下,真到了時勢如此的時候,你也遮攔不住。好歹他們也叫我一聲十格格,我也要給他們找條路走。”
趙冠侯捏起一張地契看了看“這樣吧,我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把一半的田地分給佃戶們,你把一半的田地掛到自己名下,將來的收入給旗人做個基金,開一些工廠,讓他們去做工,賺錢養活自己。種地是個技術活,他們八成是不會。至于首飾什么,就大可不必,為了你,多少銀子我都不在乎,又哪會要這些首飾。總歸山東年成好,救人的辦法很多。”
毓卿溫柔的一笑“那可就要替他們謝謝我的額駙了。這些人是肥豬,送上門讓我們殺,我們不好不殺。可是光殺諸不殺人,跟朝廷那里,怕也不好交代吧?”
“這我也想到了,殺人的活我不干,但是另外派了人干。”趙冠侯朝地圖上一指“美瑤的兵,很久沒有殺人了,也該讓他們來過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