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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此身葬處是故鄉

熊貓書庫    書劍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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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待到看清那來者的容貌,諸人紛紛發出這樣一聲驚呼,而后快步上前,迎了上去。

  那從天際而來的少年便是蘇長安與那位送葬了太白道人的送葬者。

  走到最前端的自然是古羨君與蘇曌,當然還有那位陸如月也緊隨其后。

  待到蘇長安落地,二人就要撲入他的懷中,但似乎也意識到了對方的存在,手上的動作也隨即慢了下來。

  而身后的諸人卻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繼續向前來到蘇長安的跟前。

  “太好了,長安你沒事吧!”穆歸云越過眾人拍了拍肩膀,笑著說。他的身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傷痕,但此刻臉上的笑意卻是那般真切,毫不作偽。

  嘉漢郡一別,雖然說來依舊三個月不到的光景,但此間發生的種種卻讓蘇長安此刻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他先是歉意的看了古羨君與陸如月一眼,別人無法洞悉這二人的異樣,卻無法瞞過他的眼睛,加之與紅鸞說發生的一切,讓他難免心中有愧,因此在看了二人一眼之后,便趕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那司馬詡可有為難你,又與你說些什么?”花非昨畢竟還是沉著老練,在短暫的歡喜之后,他便意識到了有些不對。那司馬詡如此費盡心思的想要威脅蘇長安,又怎可能將他這般輕易的放出,在他看來,事情必然不會像表面上看來那般簡單。

  而諸人聞此言,也醒悟了過來,司馬詡是何許人也,何曾做過半點虧本的買賣?他要留下蘇長安,必然是有所求,不然又豈會這般輕易的將他放出。

  蘇長安聞言不動聲色的笑了笑,言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日后細表。”

  “但有一事,刻不容緩。”而后,他又正色道。

  “嗯?何事?”花非昨臉露疑惑之色。

  “西涼軍何在?帶我速去見他們。”

  在嘉漢郡外的匆匆一瞥,蘇長安便已然發現了西涼軍的異狀,同為冥血紀的修行者,蘇長安很清楚他們的狀態,心智被吞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即使他們現在還活著其實也與死去無異,而這一切都是由他親手造成。雖然在這之前他早已與西涼軍諸人陳明了其中利害關系,但他卻依然無法置身事外,因此,這第一件事便是查看他們的狀況。

  花非昨聞言很快也醒悟了過來,他點了點頭說道:“好,我這就帶你去!”

  言罷就要領著蘇長安離去,而蘇長安卻在那時頓了頓,又看了諸人一眼說道:“諸位好生休整,所有事情,我們明日再議。”說到這兒,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有落在了古羨君與蘇曌以及那陸如月的臉上,看著一臉擔憂的三人,他擠出一抹笑意,又輕聲言道:“放心,一切有我。”

  說完這話,他便不再停留,隨著花非昨大步朝著西涼軍被關押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處地牢。

  陰暗,潮濕,又森然。

  時不時從深處傳來的怒吼,不由讓人生出一種置身十八層煉獄的錯覺。

  蘇長安與花非昨并肩走在那地牢之中,擁有帝江精魄的蘇長安透過這濃郁的黑暗,可以很清晰的看見那地牢之中的情形。

  一道道人影被冰冷的鐵牢分開,他們猶如陷入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瘋狂,他們血紅著雙目,不斷的撞擊著鐵牢,試圖沖出其中,而嘴里更是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猶如野獸一般的嘶吼。

  但鐵牢顯然是某種特別的材料制成,他們的沖撞除了給自己的身上在平添一些傷痕之外,便再無任何益處,可即使是這樣,那些人影對此也毫不在意,他們依然怒吼這一次又一次撞擊著鐵牢,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復此刻他們身體中不斷益處的痛苦。

  蘇長安的眸子在那時皺了起來,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就好似要滴出水來一般。

  花非昨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很明白此刻蘇長安心中的感受。

  但他還是沉著自己的聲線,幽幽的說道:“這里是當年陸離塵在位時專門為囚禁一些他國要犯所設立的監牢,也幸得此處,否者以現在這些西涼軍的力量,尋常鐵牢根本難以囚禁。”

  “嗯。”蘇長安點了點頭,冰冷的聲線猶如北地的風雪一般徹骨陰寒。“還剩多少?”

  聽聞這個問題,花非昨的身子很明顯的頓了頓。他在張開嘴,有些干澀的說道:“西涼軍作戰勇猛,往往伸入敵陣,加之今日之戰,他們體內的戾氣失控...”

  說道這里他忽然停了下來,卻并不是因為他不知當如何說下去,而是那時蘇長安轉過了頭,直直的看向他。

  黑暗中,少年的那雙眸子那般清澈,清澈得近乎無塵無垢,清澈得連里面所包裹的悲傷也是那般直截了當的傳遞花非昨的心頭。

  “唉。”他嘆了一口氣,收起了拐彎抹角的心思,言道:“三萬西涼軍,如今只余兩千不到,其中統領顧牙朗下落不明,應該已是戰死。”

  “是嗎。”蘇長安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這般回應道。

  輕飄飄的語氣里卻帶著一股極力壓抑的情緒,花非昨很清楚那情緒是什么,但他卻不想去深究。

  似乎也是為了掩飾這樣的情緒,蘇長安在短暫的沉默之后,又說道:“溫子玉和苗永山呢?帶我去見他們。”

  花非昨這一次并沒有再多說什么,他轉過了身子,沉默的領著蘇長安朝著地牢的深處走去。

  相比于那些尋常的西涼士卒,苗永山與溫子玉的修為都要高出許多,所以他們的狀況比起那些士卒似乎也要好上不少。

  而同時,這樣的好,也只是相對而言。

  他們被關在兩間相鄰的鐵牢之中,并沒有如那些士卒那般表現出極強的攻擊性,他們只是呆坐在自己牢房的地上,身子不住的顫抖,周身的青筋暴起,好似正在承受某種無邊的痛苦。而他們的雙眸時而清明,時而又變得血紅,又像是在與一只附身在他們體內的惡魔斗爭一般。

  “溫將軍與苗將軍是自愿被關入鐵牢,否者以他們的修為,我們恐怕還得廢上一番手腳。”花非昨看著房中的二人,這般說道。聲線低沉,眉頭緊鎖。

  蘇長安點了點頭,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那二人的身上。

  而這時,這二人也似乎是聽到了蘇長安與花非昨的對話,他們的腦袋猛地抬起,就像是被驚醒的野獸一般,他們體內的某種平衡在那時被打破,他們的雙眸頓時變得血紅,驀然看向蘇長安二人。

  而就在看清蘇長安的模樣之時,那血紅的雙眸又瞬息的清明了下來。

  “將軍!”他們發出這樣一聲驚呼,身子猛地走了上來,隔著冰冷的鐵牢,望向蘇長安,雙眸之中竟然有淚光浮現。

  “委屈二位了。”蘇長安看著渾身是傷的二人,低聲言道。

  他的腦袋一如他的聲線一般,深深垂下,打心眼里他覺得愧對二人。

  “將軍何出此言,是我等無能,三萬西涼軍到如今只余這些殘兵敗將,就連老顧...也....”苗永山見蘇長安如此,趕忙說道,但提及顧牙朗,他這五大三粗的糙漢子也不禁哽咽。其實顧牙朗在時,他與他的關系也說不得多好,但如今顧牙朗戰死,苗永山心頭又說不出的悲戚。

  “莫要哭哭啼啼,豈不讓將軍笑話。”溫子玉不悅的呵斥道,他與苗永山、顧牙朗三人同為西涼軍三大統帥,但他心思活絡,三人之中隱隱有以他為首之勢,即使北通玄在時也曾言過,西涼軍中,將才無數,而能堪帥才者,唯這溫子玉一人。

  他呵斥完苗永山后,便轉頭看向蘇長安,問道:“將軍來時想來你已見過諸位士卒的情況,可還有扭轉之法。”

  蘇長安聞言一頓,他看著一臉急切的看向他的溫子玉二人,嘴唇張開,卻又半晌說不出話來。

  來時他便在一位士卒的身上試過之前的方法,吸走他們體內的戾氣,但此法曾經有效,是因為那時這些西涼軍還只是被戾氣所困,并未傷及靈體,可如今他們的魂魄已經徹底被戾氣說侵蝕,即使是擁有若木在體的蘇長安也難以去根治魂魄上的傷害。

  蘇長安的沉默無疑給了溫子玉二人最好的回答。

  “屬下明白了。”二人的身子一頓,臉色頓時煞白。

  他們雖然還能保持暫時的清醒,但說到底只是靠著自己的修為硬撐著,而靈魂早已被那戾氣所腐蝕,這時還好,若是問道半分血腥味便會把持不住,徹底陷入瘋狂。

  “二位莫急,再與我些時間,說不定便...”蘇長安見他們這般模樣,心頭的愧疚更甚,趕忙說道。

  “將軍莫要欺我,司馬詡大軍臨城,將軍若是想暫避鋒芒,豈能帶上我等,受我們拖累,這讓我等何以自處?若是要與司馬詡決戰,將軍有可曾有十足的把握?我等遲早便要陷入瘋狂,屆時這牢籠能否鎖住我們還另當別論,如此平添變數,非兵家所為!”溫子玉卻在那時一言道破了事情的真相。

  蘇長安的身子又是一頓,他知道溫子玉此言不假,可是他又如何能舍棄這些陪著他一路出生入死的士卒們?

  “將軍不用介懷,此事我與苗兄自會替將軍分憂。”溫子玉卻在那時笑了起來,他看了一旁的苗永山一眼,這般說道,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聲音在那時變得輕松了起來。

  苗永山雖然愚笨,但見溫子玉這般的神色自然也猜到了所謂的分憂究竟是如何分憂,他在些許的沉默之后,重重的點了點頭。

  憨笑著看向蘇長安,用他粗獷的聲線言道:“將軍放心,我老苗絕不給將軍添亂。”

  蘇長安一直假裝的冰冷在那時終于在苗永山的話中被擊破,他的身子顫抖了起來,抬起頭看向那二人便要說些什么,但溫子玉卻接過了話茬,說道:“將軍也不想我等再受那司馬老賊的折辱吧?大事為重切莫婦人之仁!”

  蘇長安到了嘴邊的話就這樣被溫子玉之言深深的給塞了回去,他沉默著看著眼前的二人,眸子中似有某些東西涌動,但又卻被他強行忍住。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溫子玉所言卻很對。

  無論他的下一步究竟是戰是逃,留下這樣一批已經泯滅了人性的惡獸對于他來說都沒有半分好處。

  即便這些惡獸是由他親手所造就的。

  他不得不承擔下這份罪孽,直到某一天,他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情,再來一一償還。

  “師叔,可有烈酒。”而在半晌的沉默之后,他忽的言道。

  一旁的花非昨一愣,但很快變反應的過來,去到那地牢之上為二人尋些酒水去了。

  他的速度極快,一來一回也不過半柱香的光景,而期間蘇長安與溫子玉三人卻若無事般說起了家常。談笑甚歡,似乎之前的悲戚都不曾存在過一般。

  直到花非昨提著幾壇酒水歸來,三人之間的氣氛便再次沉悶下來。

  苗永山第一個打破了這沉默,他伸手拿過了花非昨手上的酒壇,將那封子起開,湊到鼻尖一嗅,臉上頓時露出滿足的神色。

  “好酒!”他這般感嘆道。

  “是嗎?”溫子玉聞言也拿過了一壇酒水,如苗永山一般起開上面的封子,放于鼻尖。

  “確實好酒。”他隨即言道。

  而后他將這酒壇高高舉起,看向蘇長安言道:“將軍請吧!這還是第一次與將軍對飲。”說著,溫子玉的臉上還浮出一抹淺笑,似乎這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蘇長安這般想著,接過了那最后一壇酒水,想要舉起,卻又覺得那小小的一壇酒水在此刻如有千鈞一般,提之不動。

  “將軍莫要如此,讓老苗小瞧了你,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在西涼,將軍一人領著三千刀客獨擋那拓跋元武八十萬大軍的英雄氣概。”苗永山見蘇長安此狀,便打趣道。

  蘇長安知他是在刻意為之,而這樣的行為非但沒讓蘇長安覺得好受一些,反而心頭愈發沉重。

  “我有最后一問,二位可否如實答我。”不知出于何種考慮,蘇長安忽的問道。

  “將軍但說無妨。”二人一愣,但隨即便笑道。

  “二位到了如此境地,可說是我一手造成,可曾又在心中怨過蘇某?”蘇長安低著的頭猛地抬起,直直的看向二人。

  二人又是一愣,但隨即溫子玉便言道:“天下之路有千百條,我行其一,結果如何,皆是自己所選,旁人何曾能夠逼迫?”

  “當年跟隨北將軍,是為守家園,如今跟隨蘇將軍,是為報血仇!若是到了現在,反而埋怨他人,豈不是作婦人態,將軍莫要輕賤我等。”

  “即使匹夫也未嘗不可有家國志。”

  “即使老叟也未嘗不可有俠義心。”

  “將軍有將軍的道,我等也有我等的道,行于道,守于道,死于道。自覺暢快,何來怨言?”

  “對!對!對!”一旁的苗永山聽聞溫子玉此言,自覺他將自己的心思一言道破,但奈何自己胸中未有半點墨,說不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只能連連應是。

  聽聞此言,蘇長安一頓,隨即舉起了手中的酒壇,正色言道。

  “長安魯莽,輕賤二位將軍,還請莫怪。”

  “好說好說。”苗永山見狀,臉上露出笑意,趕忙也舉起手中的酒壇。

  “將軍請!”溫子玉也在那時收起了臉上的神色,同樣高舉起手中的酒壇。

  三人對視一眼,仰頭將那壇中之酒一飲而盡。

  溢出的酒水順著三人的嘴角不斷的涌下,浸透了他們的衣襟。

  而后,壇中酒盡,三人又是互望一眼。

  蘇長安自覺自己喉結打顫,卻不知當說些何物。

  “痛快!”

  那溫子玉卻高聲言道,手中酒壇被他一把扔在地上,發出一聲砰響,隨后酒壇碎裂。苗永山見狀,也如此言道,手中酒壇亦如是而碎。

  “將軍請回吧!此間事由交給我等料理,只求之后讓我與兄弟們葬于一處,黃泉路上亦好為他們鞍前馬后,好生賠罪!”

  溫子玉看向蘇長安,臉上的神色忽的冷冽的下來。

  “有勞二位將軍了!”蘇長安拱手言道,極力壓抑著自己聲線之中的顫抖。

  隨后他站起身子,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似乎想要將二人的模樣牢牢記在心中。

  然后,他猛地轉身,帶著花非昨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地牢。

  而隨著他的離去,背后的地牢之中傳來一陣這激蕩的靈力波動,同時還伴隨著一聲聲痛呼。

  蘇長安很清楚的知道,每一聲痛呼都意味著一位西涼將士的死去,他的身子顫抖得愈發明顯,腳下的步伐也隨即加快。

  待到他走到地牢門口時,他雙眸之中的事物依然包裹不住順著他的臉龐不住的下涌。

  而這時,地牢之中卻忽的響起一陣歌聲。

  蘇長安記得,那時西涼軍的軍歌。

  那歌聲如是唱到。

  三月長,梨花旺。

  犁牛行,農夫忙。

  一朝鐵蹄來,一朝金戈響。

  入伍行,作兵將。

  三年征夫死,十年將軍蒼。

  同袍問,何處是故鄉。

  你莫哭,你莫慌。

  且飲一杯酒,且進一寸槍。

  你應他。

  此身葬處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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