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江此言一出,所有人下意識的就往張屠圭看去。
只因為他這已經不是在說九陰真經的問題,而是直接指責,張屠圭的天師之位,根本就是通過陰謀詭計搶奪而來,他根本就沒有資格成為龍虎山的第十八代天師。
張屠圭整個臉都變了,變得陰沉難看。而群雄看到寧江的折扇,在張屠圭、仇天凌、張形正三個人之間游動,剎那間想起了另一種可能…張形正與張屠圭難道早就勾結在一起?
身為宣慰司副使的仇將軍,在為張屠圭站臺,對于眾人來說,并不是那般難以明白的事。原本,西天師教的坐大,在背后就有朝廷的坐視和扶持。
但是,身為龍虎山弘道真人的張形正,與身為西天師教太真人的張屠圭早已在暗中進行勾結,彼此之間藏有利益交換,這個對于許多人來說,的確是難以想到的盲點。
也正因此,剛才官兵在龍虎山上搜出鬼盜團伙,張形正為保下龍虎山,急急推薦張屠圭擔任新天師,包括龍虎山眾道在內,大家都覺得他是事急從權,為了急于與勾結盜匪的張據池、張韶進行切割,而不得不作出的妥協,甚至認為他忍辱負重、也算是個人才。
但是現在,眾人忽的一下子想到…如果張形正早就被張屠圭收買了呢?
如果他跟張屠圭、仇將軍根本就是一伙的呢?
把鬼盜三兄弟藏入龍虎山的,固然有可能是張據池和張韶,但也同樣有可能是張形正,甚至是在剛才“搜查”的這一刻,鬼盜三兄弟方才進入山中。
剛才的一切,實在是發生的太快,以至于絕大多數人,都來不及往深處想,內中恐怕也只有南宮嘉佑這種原本就是巡檢司捕頭、見慣了各種各樣的“證據”的人,才暗暗想到了這樣一種可能性,但也僅僅只是可能性罷了。
但是現在,這個念頭卻在每個人的心中,一下子冒了出來。
張形正臉色鐵青,看著大家那疑惑的目光,他何嘗不知道群雄這一刻在想些什么…吃里扒外的小人!
身為龍虎山的一份子,卻在暗中與外敵勾結,這在一向看重“江湖義氣”的江湖人心中,可以說是最最鄙夷的事。
但是,明明這位寧翰林什么事都沒有做,他就是站在那里,在眾人的矚目下,憤恨交加的,將他的折扇往他們三人指了一指,突然間,形勢就一下子變了過來,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他竟是完全說不清楚。
他卻不知道,之所以會出現這樣子的改變,是因為看似無關緊要但卻又足以影響許多事的兩個字…信任。
剛才,眾人之所以更相信他們這一邊,相信張據池、張韶兩人真的在勾結盜匪,是因為通過伍韻梅,仇天凌打破了眾人對張韶的信任。在成為龍虎山的少天師之前,張韶原本就只是一個沒有太多人關注的小人物,大多數人對他并不了解,而伍韻梅卻是頗有名氣的才女,又是一個弱女子。
當伍韻梅開始控訴張韶對她捆綁的時候,群雄已經是下意識的,對張韶生出懷疑。尤其是丹玄宗、入藥鏡等各宗,他們對伍韻梅的品行更為了解,很難相信伍韻梅會做出誣害龍虎山少天師這種事來,如果非要在伍韻梅與張韶之間選一個人來信,他們更加相信伍韻梅。
伍韻梅的控告,打翻了眾人對張韶的信任,從而讓后來張形正的一連串控訴,變得有力有據,而一等鬼盜三兄弟被官兵發現,眾人也下意識的就認為,的的確確就是張據池和張韶所窩藏。
但是現在,寧翰林卻站在那里,直指張屠圭是以卑劣手段搶奪天師寶座,然后以憤怒的目光,無聲的指控著張屠圭、仇天凌、張形正三人。
雖然寧翰林什么都還沒做,但是眾人對他有著遠比張屠圭等人更多的信任,在朝堂上擁有遠大前程的狀元郎,卻因為一個心愛的女人而放棄前途,這是情;明明可以將九陰真經占為己有,但卻想要將它與天下人分享,想要構建一個“人人如龍”的新的武林,這是義。
他們捫心自問,如果換作是他們自己,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這樣的地步。
有幾個人愿意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在朝廷上當高官的機會,即便那個女人是他們所深愛的?
有幾個人在得到九陰真經這樣的奇書后,不會將它私吞,不會想著將它作為傳家寶子子孫孫代代相傳,反而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與天下武者分享?
毫無疑問,此時此刻,這位狀元郎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到極點的,是重情重義的。就算是那位號稱“江湖救急”的病公子,想來也不過如此。
也正因此,當他以控訴的目光,指向張屠圭、仇天凌、張形正三個人時,這一刻,沒有人會生出懷疑這位少年狀元公的念頭,而下意識的想著,這三人難道真的早有勾結?難道鬼盜三兄弟其實是張形正引入山中,宣慰司的官兵再裝模作樣的將他“搜出”?
明明少年還沒有擺出任何的證據,群雄卻已經開始生出懷疑,從而想著張據池與張韶會否根本就是被陷害的?
如果換了一個人,哪怕做出與寧江同樣的動作,也不可能達到如此強大的效果,而這種效果,它的基石其實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信任。
仇天凌猛的踏前一步:“寧翰林,你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凡事都要講證據,張韶弱女,與張據池一同窩藏賊寇,涉嫌謀害原本的少天師張浩一,與毒殺天師張鎮,人證物證俱在,你為了私吞真經,反指新任天師為奸佞,是何道理?”以他之能,自然不會輕易的被寧江帶動群雄情緒,反過來指摘寧江是為了九陰真經,誣張屠圭為奸佞。
“證據?”寧江冷笑道,“好,你既然要說證據,請容我再問一問伍韻梅伍姑娘,你們放心,我只問一句。”
仇天凌與張屠圭對望一眼,心中都有一些疑惑…只問一句?一句話里,他能夠問出什么?
張屠圭略一額首,這位狀元郎或許學問了得,但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個讀書人,他實在不相信這少年能夠在這件事情上弄出什么名堂。
仇天凌見張屠圭把握十足,于是雙手負后,冷然道:“既然寧翰林覺得此事或有疑問,那就請寧翰林問伍姑娘一問,看看她有否說謊?”
寧江淡淡的道:“我自然相信這位韻梅姑娘,但愿你也要相信才好。”同樣負著手,慢慢的往伍韻梅踱去。
春箋麗與寧小夢對望一眼,兩人一同握著腰間寶劍,跟在他的身邊,小刀趴在寧小夢的肩頭。
其他人疑惑的看著寧江,不知道他還能從這位韻梅姑娘身上問出什么?
如果韻梅姑娘是在說謊,那不管他如何問,她顯然都不會改口,如果她沒有說謊,那不管張屠圭和仇天凌等人有沒有勾結,至少張韶已經是沒有資格坐上天師寶座。
縱連被押在另一邊的張據池、張韶,也不解的看著這位新科狀元郎。此時此刻,他們已經知道這位狀元郎,恐怕是看出他們遭遇陷害,看不下去,想要幫助他們,但是,事已至此,他又能夠怎么做?
在眾人那困惑的目光中,寧江慢慢地踱到伍韻梅面前:“韻梅姑娘,我就問你一件事。”
伍韻梅抹淚而起,柔身施禮,梨花帶露,楚楚可憐:“公子請問!”
眾人彼此對望,想著這位韻梅姑娘這般凄然,恐怕是并未說謊。
寧江卻道:“韻梅姑娘,請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伍韻梅抬起頭來,看向寧江。寧江陡然喝道:“我就問你,你是誰?”一股強大的氣勢陡然間一展,隨著他的目光貫入了伍韻梅的雙眸。
伍韻梅只覺得她的腦袋,仿佛有什么東西轟然間炸裂開來。
同一時間,遠處的另一座山頭,一名手持鬼頭杖的老婦,立在林間,在她的身邊,還有五名女子,其中一名女子身穿黑裙,以古怪的姿勢坐在草地上,只見她,頭插木釵,從頸處到左頰,有蛇一般的印記若隱若現。另外四名女子,守護在她的身邊。
陡然間,原本已經不知道坐了多久的黑裙女子,猛的一顫,口一張,一口血噴了出來。她身邊的那幾名女子一個錯愕,紛紛將她扶住:“靡娘?”“三姐,你怎么了?”“三姐?三姐?”…
手持鬼頭杖的老婦閃了過來,厲聲道:“出了什么事?”
那被喚做靡娘的黑裙女子嘶聲叫道:“那寧江…那寧江破了我的術法!”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噴出,昏厥過去。
圭峰上,正殿前,被狀元郎喝問的青年女子嬌軀一震,就像是在夢游中被驚醒一般,驚慌的往周圍看去。
“韻梅姑娘,我問你,”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緩緩問道,“今年元宵,龍虎山少天師張韶是否曾過你?”
青年女子驚道:“沒有。”
她此言一出,周圍群雄立時轟然一片,連張據池與張韶,亦是又驚又喜。凌天仇猛然道:“且…”
“慢”還未說出,寧江已經是冷冷截道:“凌將軍,何不等我把話問完?”
此刻的仇天凌又驚又怒,很想問這廝:“你不是說了只問一句的么?這是多少句了?”
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去管新科狀元郎有沒有食言,所有人都被伍韻梅的這聲“沒有”所吸引。看到寧江那往他掃來的淡淡的目光,仇天凌甚至想著,如果他非要追問這個問題的話,得到的恐怕也是“我就是逗你的,來咬我啊”這樣的答案。
他陡然往張屠圭看去…不是說沒有問題的么?卻見張屠圭卻也是看著寧江與伍韻梅,又驚又疑,似是完全沒有想到會生出這樣的變化。
而就在這個時候,另一邊的張韶已經是見縫插針,快速問道:“韻梅姑娘,你適才為何說我曾在烏棲澗欺凌于你?”
伍韻梅急道:“剛才那個不是我。”
張屠圭喝道:“韻梅姑娘,你是要出爾反爾,當場翻供么?”他這一喝,中氣十足,整個圭峰都似在搖晃。
寧江持扇冷笑道:“屠圭太真人,你是要比聲音大么?”張屠圭明明已經繼承了第十八代天師之位,他卻繼續將其喚作太真人,且語帶譏刺。
蕭章忽的踏前一步,沉聲道:“韻梅姑娘,你不要怕,大家都在這里,有什么說什么。”雖然是同一個人,但伍韻梅此刻的表現跟剛才完全不同,任誰都看出其中有問題。
陳天涯、吳愚得也同時踏了上來,將伍韻梅保護在中間,以免他受到張屠圭的威脅。
伍韻梅卻是一咬牙:“小女子也說不清楚,昨日我在前來龍虎山的途中,突然遭到一名黑裙女子的襲擊。那女子把我帶到一處林中,在那里還有另外四名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子,以及一名老婦。那女子讓她的一只黑蛇咬了我一下,又對我施展了一夜的法術,然后不知怎的,我整個人就都變得渾渾噩噩,難以再控制自己,身體就像是屬于別人一般…”
有少女驚道:“你說的那幾名女子,其中可有一人手中拿著琉璃瓶?那個老婦,又是否拿著黑色骷髏頭的拐杖?”
伍韻梅道:“的確是如此!”
那少女道:“她們是金蠶嶺的金嫫姥姥和六毒花娘,對你施展降頭巫術的黑裙女子,必是六毒花娘中的毒靡娘,她以特制的蛇毒來麻痹你的身體和意志,然后以降頭術侵入你的意識,占用你的身體。”
眾人看去,只見說話的是這一路上保護寧翰林的兩名少女之一,身穿紅裙,腰插寶劍,模樣嬌媚。在她的提醒之下,眾人立時反應過來,原來是西嶺的降頭術?雖然在此之前,也有人懷疑伍韻梅是否中了迷魂之類的手段,但是看她的模樣卻又不像,也就沒有生疑。
然而毒靡娘的降頭術等于是整個人附在伍韻梅身上,代替她操控身子,單從言行舉止自然是難以看出,而這里的江湖人,大多對西嶺的巫術并不了解,也沒有往降頭術去想,現在才知,一開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其實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伍韻梅,不過是被利用的軀殼。
寧江看向仇天凌,淡淡的道:“仇將軍,你還有何話說?”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了仇天凌。
仇天凌朗聲道:“本將軍亦不知伍姑娘被降頭術附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