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州一帶,位于長河下游,屬于魚米之鄉,雖然土地兼并也已極其嚴重,畢竟大家也都還能夠過活,西南一帶,卻因為連續幾年的旱災,早已是一片慘象。
去年好不容易才被鎮壓下去的龍炎湖暴亂,因為京城出現的天災,讓找到借口的人們再次掀起浪潮。而這一次,朝廷因為“上天警示”,無復先前殘酷鎮壓的果敢,到底是該繼續派兵強行鎮壓,還是趕緊“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朝堂上的官員們陷入了無意義的爭執當中,而在他們爭論的這兩個月中,再次出現的暴亂,正在快速擴散,已經波及到了施州、會州、灃州,而且有愈演愈烈之事。
在寧江的記憶中,上一世里要到文帝星崩潰才會再次出現的西南方七路煙塵,藉著隕石砸京城的契機,算是提前爆發了。
雖然如此,那也不是現在的他所能夠顧及得到的事,又或者說,爆發就爆發吧,對他來說也是無所謂的,反正,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
第一次來到寧家兄妹出生長大的地方的春箋麗很是好奇,她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水土,能夠養育得出寧江這樣子的混蛋?不過在這里住了兩日后,她卻覺得蠻失望的,因為這個地方看上去也沒有什么奇特。
不管怎么看,以前生活在這里的寧江,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小財主啊?
后來,寧氏兄妹又帶著她,一同登上了小鸚鵡洲,進入了小隋侯宮,對于這個藏著寶藏的所在,春箋麗倒是覺得蠻驚奇的,也很好奇這樣的地方怎么會被他們找到?
寧江對自己的所謂家鄉,其實并沒有什么留戀,如果不是原本就準備南下,他甚至不打算回到這里。只是,竟然要到江南去,那就干脆回家一趟,而主要的目的,便是將小隋侯宮里的這些珠寶取出,轉交給秦川五義,讓他們作為天地會的發展資金。
不管世界如何變化,“有錢好辦事”,這一點終究是萬古不易的。
推脫掉了一切應酬,對于高鎖寧氏的事物,也基本上沒有去管它,正如兩年前,他差點被奪去家產的時候,沒有人愿意站在他這一邊,現在大家齊齊的趨附過來,對他們兄妹各種巴結跪舔,說到底也不過就是趨炎附勢罷了。悄悄的將小隋侯宮里的寶藏運出,通過秦川五義轉入了天地會后,寧江便帶著小夢和春箋麗再一次的,離開了臨江郡,只是這一次,他們卻是往南走。
就這般,他們穿過了會州地界,又轉向西南,進入了池州…
會州與池州,算是 真正的江南水鄉,這里水多山少,到處都是田園村舍,風景秀麗,相比起其他地方,要富庶許多。
然而,再往南,逐漸接近越嶺…也就是“南嶺”,山嶺逐漸的多了起來,到處都是荒山野嶺。南越北蠻,在許久以前,越嶺一帶,與西嶺一般,同樣到處都是毒蟲猛獸,瘴氣延綿,在這里住著的百越,跟北方的蠻人一般,都是屬于化外之民,不過現在,越嶺一帶基本上都已開發,雖然依舊有些山高皇帝遠,但朝廷對這里的掌控,已遠遠超過了西嶺、北羅等地,而所謂的“越民”,也早就已經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中,和普通的華夏子民沒有什么區別,或者說,早就成為了華夏子民的一份子。
與寧江所知的另一個世界相比,這個世界里的“越嶺”,與另一個世界的五嶺在地貌上有著很大的不同,而這個世界的“嶺南”,通常指的是西嶺以南,從地理上來說,差不多算是另一個世界的廣西、越南一帶…當然這樣的對比并沒有太多的意義。
辰洲,承豐郡城外,某處山野。
一個身穿紅衣的少女手中拿著一柄寶弓,她擺開姿勢,將弓張開,對著二十步外的樹木,連著射出五箭,啪啪啪啪啪,五箭齊中。射完之后,她垂下手臂,輕輕的喘了幾聲。
在她旁邊,一名身穿秋香色束胸襦裙的少女鼓掌道:“箋麗好厲害。”
另一名身穿青衫,頭戴皮牟的少年卻是很無語的樣子:“你不是說你的箭術很厲害么?這就是你的箭術?這根本就是一塌糊涂好不好?”
秋香色束胸襦裙的少女道:“可是哥哥,她連著五箭都射中了啊?”
少年道:“你沒有看到她現在喘得厲害么?連腰都開始彎了,分明是手臂發酸,呼吸急促,顯然是心跳加快,不過是射了五箭就成這個樣子,哪里厲害了?”
紅衣少女氣道:“至少我五箭都射中了。”
“那又怎樣?”少年不屑的道,“你這根本就是野路子,有詩為證:射貴形端志正,寬襠下氣舒胸。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開要安詳大雅,放要停頓從容。后拳鳳眼最宜豐,穩瞞方能得中。你連第一句‘射貴形端志正’都做不到,直身開弓,腦袋先歪,腰既不下,胸如何舒?胸既不舒,氣如何平?別人開弓,雙手如開門之狀,你卻哪里是開弓,分明是靠著蠻力硬扯,整個姿勢都不對,就是靠著那點內力強扭,五箭過后,心如何不跳?氣如何不喘?手怎么會不酸?也幸好你平常只用劍不用弓,多來幾次,怕是整個人都成了歪瓜爛棗。”
紅衣少女氣道:“說你就會說,有本事你來射啊?”
少年道:“喂喂,我是讀書人…”
紅衣少女持弓叉腰:“既然不會射,那你這副指點江山的派頭做給誰看?”
少年笑道:“我不會射又怎的?吃炒雞蛋的人難道還非得自己去下個雞蛋?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看過豬走路?”
“你才是豬,你全家都是豬。”
“小夢,她連你也罵進去了。”
秋香色束胸襦裙的少女將腰間斜插的寶劍拔出半截,冷笑著:“哼哼!”
紅衣少女舉著寶弓,繞著另一個少女走:“出來,你給我出來,不要總是躲在你妹妹后面,你出來我一定不打你!”
一男二女在那打打鬧鬧,遠方山腰處,一隊馬車沿著繞山的路緩緩前行,山區的路,往往都是在山上山下轉來鬧去,再為接近的兩座縣城,通常都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到達,不像越嶺以北、長河以南那俗稱“江南水鄉”的大片土地,單是水路就四通八達。
馬車停在路上休息,一個穿著道袍的青年立在路邊那陡峭的崖壁上,看著斜下方山野間嬉戲的一男二女。那少年年輕俊朗,兩個最多也就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嬌媚如花。先是身穿紅衣的少女,繞著秋香色襦裙的少女,手持短弓追著那少年,鬧著鬧著,不知怎的,又變成了兩個少女圍著那少年,你追我閃,打打鬧鬧,就像是雙飛的蝴蝶,成為了這片荒山野嶺之間最靚麗的風景。
青年道者身旁,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者笑道:“竟然在這種地方打鬧,看來,大約是初出江湖的富家公子又或名門千金,學了一點武藝,就真的以為自己能夠闖蕩江湖了,也不想想,北面水鄉也就算了,這里卻是什么地方?窮山惡水之處,匪類橫行,一不小心遇到哪路出來犯安的盜匪山賊,豈不可憐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青年道者笑道:“大約也是有來歷的吧?如果真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報個名頭,至少這周圍的那些寨子,也不敢輕易招惹。”又道:“那少年好像不會武功,是個讀書人?”
那老者見多識廣,又看了一陣,點了點頭:“恐怕是個落第的秀才,那兩個姑娘,倒是有些根基的,不過看她們的年紀,還有那嬌嬌嫩嫩的樣子,恐怕也強不到哪去,大約也就是剛入流吧?你看那少年不過就是往邊上一躲,那穿紅衣的丫頭就連抓都抓不住。”
他們身后,其他人也笑著指指點點,雖然是窮山惡水之間,能夠看到這般嬌媚的兩個姑娘,終究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就是那被她們繞來轉去的少年,多多少少有些礙眼,讓他們恨不得把他趕走,自己取而代之。
那少年自然就是寧江,秋香色齊胸襦裙的少女正是他的妹妹小夢,紅衣襦裙的少女則是春箋麗。
打打鬧鬧間,他們繼續往下一個縣城行去。雖然原本應該是乘坐馬車的,但他們也已打探清楚,在他們來的縣城,與下一個縣城之間,乘坐馬車的話,因為要不斷的繞山繞水,需要大半天,如果直接走山民提供的小路的話,其實也差不多就是這么多時間。而乘坐馬車,要跟其他人擠在一塊,也沒有這般自由,于是干脆就向山民問了道路,就這般上路了。
一條小河擋在他們前方,不過早就有山民,將一塊塊大石搭成一線,又鋪上簡陋的木橋。他們沿著木橋走過,再往前,則是一處斷崖,只是這斷崖上,幾乎就是與地面垂直、陡峭得不能再陡峭的“羊腸小道”,因為這段山崖,馬匹怎么也不可能登上,否則他們騎馬前來,實際上還可以省不少時間。
而那位指路的山民,其實也是不建議他們走這一條路的,單是這一段山崖,他就不覺得,像他們這樣的公子哥兒、千金小姐能夠登上。
寧江看向春箋麗。
春箋麗拿眼睛瞪他…又是我?
寧江做了個拜托的姿勢…我是讀書人!
春箋麗只好背對著他彎下腰來,寧江笑著趴在她的身上…做讀書人也是有好處的。
春箋麗以“火云縱”,直接帶著他登上了斷崖,在他們身后,小夢則是沿著那條陡峭的小道,猶如靈活的小兔子般輕快的追了上來。將背上的少年放下,春箋麗嘀咕:“為什么哥哥和妹妹會差這么多?”
少年笑道:“那是因為我沒有練武,我要是練了武,絕對比你們厲害。”
春箋麗道:“嘖嘖嘖嘖嘖…”
少年攤手道:“我敢說我學武的話絕對會超過你們,你敢說你學文也能夠考中狀元么?這個就是本事。”
“哼,吹牛不打草稿。”看向寧小夢,“他說他學武的話會比我們更厲害,你信?”
小夢歪了歪腦袋,嘻嘻的笑道:“他是我哥嘛!”
紅衣少女雙手握拳高舉,跳腳道:“你哥了不起啊?”
不知不覺間,又變成了你追我逐的打鬧。
他們穿過了荒郊,登上了大道,又走了一段,后方又一隊馬車行駛而來。為首的那輛馬車放慢速度,車上,一名青年微笑道:“三位可是要前往前方縣城?如果不嫌棄的話 ,就讓我們送你們一程。”
三人原本就存了到這里后,找機會順路搭車的念頭,此刻他們已經上了大路,沒有什么近道可抄,單靠走路的話,到縣城還要再走一個時辰,既然有人主動邀請,他們自然也不拒絕。
邀請他們的,是一個身穿道袍,頭挽道髻的青年,這一隊人,大約有十幾人,全都隨身配著刀劍,看上去卻也不是壞人。
一共有四輛馬車,每一輛都載著木箱,又在車上插著紫色的旗槍,三角的小旗上有陰陽魚的圖案。
寧江只是看了一眼,就已認出這是道教紫陽悟真宗的標志。
紫陽悟真宗,在越嶺一帶也算是有名的道教宗門,這個世界里的道士,除了剛剛在京城興起,卻又旋被覆滅的全清派,其實都是可以娶妻生子的,越嶺一帶,乃是道教最興盛之處,各家宗林立,卻又共同尊奉正一教為道門正宗。而要維持一個門派的生計,行商走鏢,煉丹賣符,齋直作法,乃至于裝神弄鬼…自然也都是免不了的。
這些人顯然就是在做著運鏢的行當。
實際上,剛才在路上時,寧江、小夢、箋麗也已經看到了這支隊伍,這只隊伍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只是現在剛好在大路上遇到,這青年道士就順路邀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