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城解除宵禁,打開城門的時間,一般都是在卯時,如果是在冬天,這個時候,天都還是黑的,在夏天,也不過就是灰蒙蒙的亮。
擺攤的商人,會在這個時間點開始逐漸進入內城的九坊,然后,隨著天色越來越亮,內城也會慢慢的熱鬧起來,而其中最熱鬧的,當然還是九坊中最大的青魚坊。
在城門打開之前,即便是內城的九坊之間,平民老百姓也是禁止穿行。
但是,今天解除宵禁的時間,要比往日遲上許多。
天亮后,小夢就帶著秦小丫兒,離開了內城。因為不知道昨晚外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自是不免小心打聽,不過小心其實是沒有必要的,只因為,此時此刻,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昨晚發生的事情,而確切的消息,早就無法隱瞞。
一只刀槍不入的怪物,昨晚出現在了外城,被怪物所殺的人,不知多少。
駐防外城的兵將,將那怪物逼入了全清派的無咎山,全清派掌門王易卿王真人,以驚世駭俗的高超武藝斬殺了那只怪物,然后…
寧小夢與秦小丫兒離開外城的時候,在眉嫵臺躺了半夜、裝作從來沒有出去過的春箋麗,也派人到外頭打探消息,而得到的結果,也同樣讓她目瞪口呆,完全無法弄清,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昨晚的行動…到底是誰在對付誰?
京城之中,暗處的某個角落。
一個老者,與一名冷艷的女子無言以對。
那女子緩緩道:“還沒有查出那男孩的來歷?”
那老者無奈的道:“在我們所懷疑的名單里,沒有一個人,能夠跟那個孩子對上,到現在。無法知道那孩子到底是從哪來的。而且,昨晚我們的損失不小,其中還包括了五個善女神的候選處女。暫時也不敢再輕舉妄動。王真人的死,對我們的影響也非常的大。很多事,我們都是靠著全清派去做的。”
兩人對望一眼,盡皆沉默。
原本想要解決掉“女尊”所說的后患,結果這一腳踹下去,踹到的居然是個大火坑,一不留神,竟然把自己狠狠的燒了。
過了一會,那老者才長長的嘆了口氣:“蝙蝠公子…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無咎山下。山門前。
全清五子之首匡清洪,急急的下了馬,領著他的幾個弟子踏步上山。
進入山門,只見滿山戴孝,一片素白。
“師兄!”孫清 靜迎了上來。
匡清洪與孫清靜,原本是一對夫妻,只因全清派的教義,是禁止弟子娶妻生子的,兩人拜在王易卿門下后,便解除了夫妻關系。改為以師兄妹相稱。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匡清洪沉聲道,“以師父的本事,又是在自己山中。怎么可能會被殺?”
孫清靜道:“當時師父方自解決掉那只怪物,內力不繼,那孩子出手又實在太快,他穿的是我們派中道童的衣服,又是個孩子,根本沒有人防著他。我雖然看到了他,但還以為是派中好事的弟子,雖然看到他接近師父,但當時所有人都看到師父斬殺了那只怪物。興奮過頭,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最多想著事后把那不聽話的道童訓斥一頓,沒想到他突然就出了手。我和段師兄根本反應不過來,甚至連師父的腦袋都被他搶了。”
匡清洪道:“那你們怎又讓他逃了?”
孫清靜苦笑道:“他根本不是往山門沖去,直接沖到了崖邊,從崖上跳了下去,我和段師兄到崖下找他,并沒有找到他的尸體,想來是精通某種術法,可跳崖而不死。他在跳崖時,大笑三聲,喊了句‘殺人者蝙蝠公子’,但是也無人知道這‘蝙蝠公子’卻又是誰。”
居然會是這個樣子?匡清洪一陣頭疼。
孫清靜低聲道:“師兄,師父已死,但是我全清派還是需要主事之人,你是大師兄…”
匡清洪斷然道:“現在不是談這事的時候,先找出兇手要緊。”
孫清靜自是希望,她的丈夫兼大師兄能夠成為全清派新的掌門,但卻也的確正如大師兄所說,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又或者說…這里不是討論的地方,當即閉口不言。
皇城周長五里,建有諸多樓臺殿閣,內中雕梁畫棟,飛檐高架,曲尺朵樓,朱欄彩檻,蔚為壯觀,氣勢非凡。城門都是金釘朱漆,壁垣磚石間,鐫鐵龍鳳飛云裝飾。
寧江與眾位貢生,以及國子學府的上等上舍生,一同站在皇城內的廣場上。雖然昨晚其實也入了皇城一趟,但當時是直接飛越城墻,進入上苑,又是深夜,自然感受不到皇城里真正的壯麗。
而現在,隨著禮部的官員一同進入皇城,他才真正感受到,內中的輝煌景象,并為之而咋舌。
但是,此時此刻,在經由禮部的官員教導他們殿試中的各種規矩后,他們卻已經在這里等了許久。
殿試與其它所有的考試都不相同,不需要像囚犯一般關押,而且只考一場,就在這一天里考完。
此刻,在這里的一百二十多名貢生,最少有九十人能夠成為進士,而且,考慮到“加恩”的情況,實際上還會多些。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沒有能夠在殿試中過關,那也是非常殘忍的。想要在近萬的舉人中殺出重圍,成為貢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孫山這般,連著兩屆都會試過關,實際上是非常困難與小概率的事情,即便如此,在這一次的會試中,他也僅僅是排在三等最后一位,差點掉出榜外。
雖然過了會試而沒能夠過殿試者。日后補缺時,吏部也會重點考慮,但“進士”和“舉人”。在大周王朝的身份差距,幾乎就是龍和蛇之間的差距。踏上了“進士”這個臺階,就等于是飛上了龍門。
昨晚下了一場大暴雨,這兩日積壓在天上的烏云,一掃而空,金烏早早的就爬上了檐頂,一點一點的移上天空,鋪下金色的陽光。貢生們,在這里排著隊。等了許久。昨晚外城出了事,這是誰都知道的,再加上前幾日的國子學縱火案,到現在也都未查清兇手,連帶著皇城都不免顯得有些壓抑。
身為會元的寧江,站在隊伍的前列,往身后看了看。
大部分貢生都顯得局促不安,孫山在隊伍的最后沉默不語。陳豪、鄭賢等六位國子學府的上舍生,倒是相對篤定一些,畢竟以他們的背景。只要不是發揮得太過失常,就算沒能考過,天子往往也會看在他們的家世背景上。為他們“加恩”,而就算發揮失常,跟那些一旦掉落,就重新打回舉人的貢生不同,他們回到國子學,仍然是上舍生,下一科仍有機會直接進入殿試。
他們就這般等了許久,方有司禮太監讓眾學子入集英殿。
寧江與另一名貢生當頭,領著所有人一同。登上階臺,進入集英殿。對著玉階寶座上的天子山呼萬歲。然后,便是按照慣例的禮部宣詔、天子嘉勉。
當今天子宋劭坐于寶座之上。他的心情其實是頗為煩躁的。
自從儒道獨尊以來,那些大儒們,每每喜歡拿著圣賢書,口口聲聲便是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去歲的岳湖天災、今年的崆山星隕,引得人心惶惶。
天現災劫,表示上天對帝王和臣子的不滿,在這個連出現蝗災都代表著上天警示,天子必須下罪己詔、且禁止殺滅蝗蟲的時代,固然有一些人,是以此約束皇權,然而更多的人,從小接受的就是這種教育,他們是真的相信這些。
就連宋劭,在連著兩次天降隕石之后,心里也有些發慌,想著莫非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得罪上天之事?有人說 ,這是前年西路、太守安學義在蝗災時偷偷滅蝗所致,有人說,這是銅州上下官員失德所致,有人說是因為派往西路的經略使妄殺苗民所致,甚至還有人說是因為太子去歲踩死了一只蚱蜢而未加懺悔。
而現在,太守安學義已經下獄,銅州、臨江郡上上下下一應官員全部罷免,西路經略使調回,另外派了安撫使前去安撫,連還只有四歲的太子也被下令“閉門思過”,宋劭自己也下了罪己詔,并將明年的泰山封禪提前。
然而緊跟著,京城就不太平起來,先是有人在會試期間殺人分尸,挑釁朝廷,然后就是國子學縱火…當然這一點其實是幸運的,有人縱火,那是底下官員失職,如果是無端端的、因為天干物燥而著火,那怕是馬上又有人扯到“上天警告”、“君臣失德”,他現在都還記得,前年紫宸殿被雷擊劈了一角的那次,他是怎么被儒官們的口水淹沒的。
其實在小的時候,宋劭也曾對那些大儒到底是怎么從“敬鬼神而遠之”的先圣經典里,扯出“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等一大堆東西所疑惑,然而只要稍有質疑,馬上就是一大堆的圣賢書壓過來,無數人的口水將他淹沒,時間久了,連他自己也開始相信,他弄不懂這些,只是因為他學識不夠、學問不精。
但是身為天子他是不能夠讓人知道他學識不夠、學問不精的,于是,但凡出現這一類的東西,他也就只能跟著應和、反省、下罪己詔,反正,幾百年過來,歷代天子也都是這么做的。
也正因此,對于京城這一連串的殺人分尸案、國子學縱火案,宋劭的心里頭,其實是有那么一點兒高興的。自從兩次天降隕石之后,你們整天說我失德,連太子踩死一只蚱蜢都要被你們拿出來說事,但這種治安案件,你們怎么也扯不到朕的頭上吧?京城連續出現大案,這分明就是你們失職。
于是借著這個機會,這兩天他狠狠的把朝堂上的官員罵了一頓,算是把年初被迫下罪己詔的事報復了回來。
當然這種暗爽的感覺,他是絕對不能說的,或者說,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承認的。
然而,緊跟著,昨晚又出現了“怪物”一事,這讓他震驚之后,又頗為苦惱。
京城里出現前所未有的怪物,這到底算是“君王失德”,還算是“臣子失職”?他就在這樣的苦惱中度過了下半夜。
好在,最后那只怪物還是被誅除,雖然被它殺了不少人,但從宋劭的角度來看,死的那些人也不過就是幾個數字罷了,另外全清派的王易卿王真人,因為誅殺怪物而 被人暗算,也需要派人好好撫慰一下,加些恩典。倒是那怪物,到底是怎么進入京城的,這個得徹底的查一查。
今天是會試的日子。代表著整個大周王朝儒道之基石的科舉制度,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這個天子才能插得上手,雖然殿試的題目,都是由國子學府那邊定好幾個后,由他來選出其一,而最終能夠成為進士的學子,也只能從禮部和國子學送上來的這些人中勾選,但至少“三甲”的挑選與最后的加恩,都決定在他的手中,這也代表著天子的威嚴。
只是…
當今天子,看向玉階下左手邊第一位的那個少年,不由想起老太太昨晚對他的千囑咐萬交代。
——“那個銅州第一才子啊,就是那個叫作寧江的,你可一定要讓他登科,如果他實在表現不好,可也記得加個恩典,至少給他一個同進士。要不然啊,你妹妹可就真的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