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飛絕非是按照別人的安排來過日子的人,他看似隨遇而安,可真正碰到必須解決的問題,選擇的就是直面。
鐘聲響,舞者旋。
通玄廟的僧人在鐘聲鳴響后各個雙掌合十、默默念咒時,那些戴著木刻鬼面的神巫已然翩翩起舞。
那些神巫一襲黑衣本是神秘,再戴上鬼面具,看起來著實詭異非常。那些人的面具兩側有彩穗飄蕩,每個人左腰處均有一面血紅色的小鼓,右手執著雕刻成骷髏形狀的鼓鞕,敲擊紅鼓時,神巫口中唱著誰都聽不懂的神曲…
神巫們敲著紅鼓、唱著神曲,圍繞著白玉祭臺跳著一種奇怪的舞蹈,讓本是圣潔的祭臺憑添了許多神異的色彩。
單飛默立一旁看著巫者舞蹈時,亦在留意著四周的動靜。
作為一個考古專家,對世界各地的風俗亦是要了然,畢竟很多古董器具都是和風俗有著極大的關聯。
單飛不確定這些人在做什么,但知道凡是中西神巫做法,營造環境是第一要義。這基本和催眠師在催眠前讓你放松準備被催眠類似。
這種巫術顯然是以緊張神秘的吸引讓旁觀者進入類似催眠的環境,不過催眠師是讓患者激活靈感,而巫師多是需要自己來通靈。
當然了,巫師是否真的能和神靈互動,這是仁智各見的事情。
鼓聲更勁,咒語亦急,那些鬼面神巫已從圍繞祭臺起舞開始向祭臺上行去,有為首的神巫口中唱著神歌,緩緩接過旁的巫師遞來的一個金盆,抓起金盆所盛之物在祭臺上撒了開來。
金盆之內所盛似米似灰,在祭臺上隨風飛揚,給整個祭臺更添朦朧之意。
單飛一凜,立即閉了外息。
他感覺這些人如此作為應是祈靈流程的必走步驟,金盆裝的東西或許是用什么古怪東西燒成的神圣之物,納著說不定會被神靈保佑。可他小心第一,著實不想將那些東西吸入。
韋蘇提婆和五翕侯均是動也不動的立在祭臺下,任由那些飛揚之物落在頭上、身上,倒也沒什么異樣。
鼓聲陡停,祭臺上的眾神巫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喊,隨后單膝跪在祭臺兩側,齊齊望向日頭照來的方向。
祭臺靜寂,聽得到眾人心跳的聲音。
所有人石雕木刻般,但目光均是順著眾神巫恭迎的方向望去,就見有花瓣高揚隨風而落,鋪滿了前方期盼的祈靈之路。
阿九一襲潔白的絲綢盛裝,頭戴瑩白珠玉編織桂冠,在眾人的注目下從日頭照來的方向走來。
盛裝脫俗不染、珠冠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泛著迷人的光彩,卻奪不去阿九半點的莊嚴圣潔之色。
單飛微怔。
他素來當阿九是個俏皮的少女,卻從未想到祈靈時候的阿九會有這般莊重誠懇的神色。少女或許俏皮狡黠,可她的一顆心本是不染塵土,只為深情托付。
阿九緩步走來,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甚至未對單飛看上一眼。或許因為她不用看,就知道心愛的人就在身旁不遠,她所做的本是為向心愛的人證明一切。
日高懸,驅走了祭臺周圍環繞的迷霧,只剩天底下最干凈的顏色。
阿九拾階而上,到了玉臺最頂處、面向偏西的位置緩緩雙手合十跪倒,再無半點聲息發出。
祭臺之下的眾人亦是鴉雀無聲,無一絲聲響發出。
單飛等了柱香的光景,不見左近有神異的跡象出現,心中不由有點兒不詳之意。韋蘇提婆立在那里并沒什么異樣,不過單飛卻看到蘇拉已有些緊張不安。
“貴霜王,看起來神女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靈驗。”有聲音從不遠處漠漠的傳了過來,打破了祭臺左近的沉寂。
祭臺上的阿九身軀似顫。
眾人均是動容,齊齊望向說話之人——說話的不是休密侯,而是一神色陰沉、臉長若馬之人。
單飛在貴霜王宮曾見過此人,知道這人是五翕侯之一,卻因未曾聽過他的言語,倒不知道他是五翕侯中的哪個。
“貴霜侯,你做什么?”蘇拉低聲急喝道:“你難道不知神女祈靈,本不應有一絲異樣的聲響。”
單飛心中微凜,他看出貴霜侯驀地打破沉寂,絕非不知規矩,而是另有圖謀。
“如果有人干擾神女祈靈,是不是就意味著神女無法再請出神靈?”貴霜侯淡淡道。
蘇拉一怔,還待說些什么,就見韋蘇提婆擺手止住他,輕淡道:“貴霜侯驀地破壞規矩,難道是想替神女請出神靈?”
他說的很是幽默,在場眾人卻均是臉色發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貴霜侯嘿然道:“本侯請不出。”
“那你驚擾神靈,恐怕要替神女去死了。”韋蘇提婆字字泛寒道。
一旁的休密侯臉色微變,貴霜侯還是安之若素道:“本侯倒不認可貴霜王所言。”
韋蘇提婆目光閃動,竟還能耐住性子,“貴霜侯難道不知,驚擾神女導致祈靈不成之人,本要當祭物請神靈息怒?”
“本侯知曉。”貴霜侯緩緩道:“本侯還知道,貴霜王其實已準備了驚擾神女之人,亦準備讓那人替神女送死了。”
韋蘇提婆臉色微變。
雙靡侯等人看起來驚疑不定,但均沒有出言。
“貴霜侯此言何意?”韋蘇提婆很快恢復了鎮靜道。
貴霜侯微笑道:“韋蘇提婆,事到如今,我等何必再來那多廢話。你我不都是早就心知肚明,這本是一場戲而已。”
“什么戲?”韋蘇提婆眼皮微跳道。
貴霜侯緩緩道:“一場故作有神靈會護佑貴霜國的戲份。”見韋蘇提婆驀地變得冷然,貴霜侯卻不止歇道:“當年月氏遷離西域,遠離了所謂的玄女庇佑,不是一樣打下了偌大的貴霜帝國?”
眾人竊竊私語,祭臺上的阿九還是跪在那里雙手合十的祈靈,但衣袂無風自動,不知道有沒有受到臺下言論的干擾。
韋蘇提婆目光發冷,“本王真不知道貴霜侯的意思。月氏雖遠離西域,歷代貴霜王卻一直沒有哪個敢對玄女不敬。哪怕閻膏珍開創貴霜最輝煌的局面,不亦是在遷都白沙瓦、聽玄女指示后,建此王廟以表對玄女的恭敬?”
“韋蘇提婆,你到現在還要謊話連篇嗎?”貴霜侯聲調拔高,“閻膏珍雖建此王廟,卻從未說過要祭拜玄女,一切不過是你的牽強附會之語。自閻膏珍以后,歷代貴霜王均未再見過玄女顯靈。”
“是嗎?”韋蘇提婆反問道:“令尊當年亦以玄女保護宣稱,難道亦不過是一番謊言?”
貴霜侯臉色瞬間鐵青,冷冷道:“你說什么?”
韋蘇提婆反倒淡然起來,“本王是說…當年令尊身為貴霜王時,就宣稱得到玄女的保佑,貴霜的薩滿巫神亦是這般宣言。不過后來令尊所為不端,玄女這才不再庇佑,終讓本王取而代之…”
“因此玄女就開始保佑你韋蘇提婆了?”貴霜侯冷笑道。
韋蘇提婆目光又閃,卻未回話。
“韋蘇提婆,你真以為自己做過的那些齷蹉勾當、旁人均是不知嗎?”貴霜侯上前一步道。
蘇拉霍然上前,擋在韋蘇提婆身前喝道:“退下說話。”
貴霜侯動也不動,冷笑道:“韋蘇提婆,你當年買通薩滿巫神,害家父祈靈不成,然后又裝作有神靈庇佑的模樣這才取得另外四翕侯的擁護,這才登上貴霜王位。這等叛逆之事,你以為可瞞過許久?”
“神巫可以收買?”韋蘇提婆微微吸氣,目光已向祭臺上那些跪拜的鬼臉神巫望去。
“不錯!”
貴霜侯凝聲道:“你不但收買了神巫,還和其溝通學會裝神弄鬼的一套。平日里,你等不過運用些從大秦那面傳來的戲法蠱惑別人的耳目,讓人以為真有神異出現。等感覺有必要的時候,又命令一些人刻意驚擾神女,造成祈靈不成,然后以人祭天掩蓋你們的丑惡勾當。這些門道,你以為我會一無所知?”
眾人均有不安之意。
單飛聽了,倒感覺貴霜侯這般言語很是現實,因為這世上本有太多裝神弄鬼的人物。可是…阿九不會,單飛知道阿九不會騙他,那時候他沒有任何輕松,反倒有沉重之意——貴霜侯敢突然發難,必定是有所依恃,不然貴霜侯這般撕破臉皮就是心智瘋狂了。
韋蘇提婆神色冷漠,“貴霜侯,你說的這般仔細,莫非令尊以前就是這么做過?”他如此一言極為犀利,眾人聽了,都是面面相覷。
貴霜侯默然片刻,一字字道:“不錯!”
眾人嘩然。
不想貴霜侯會用出這種魚死網破的招數,韋蘇提婆緩緩道:“本王不想你為了潑本王臟水,甚至揭破令尊臟臟的招數…不過本王…”
“韋蘇提婆,你不用拖延時間了。”貴霜侯截斷道。
韋蘇提婆神色異樣,不等發話,就聽眾人一陣驚呼,紛紛指向祭臺之上。
阿九嬌軀晃了晃,軟軟的倒在祭臺之上,再沒了動靜。
“你…對神女…做了什么…”蘇拉勃然大怒,才待沖上祭臺,腳下驀地一個踉蹌。祭臺周圍的人手瞬間倒下了一片。
韋蘇提婆身后的十個護衛竟是全部委頓在地,就連那通玄廟的僧人似也搖搖欲墜。
單飛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