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空中激蕩,良久未絕。風吹過,卷起了枯葉的嗚咽。
楚天理臉上的淚水緩緩落下,卻不拭去,對于要死的人來說,擦不擦去淚水又有什么區別?
楚威身軀那一刻抖的如風中寒葉,但還是提起右掌,顫聲道:“好,我想到你…你…”
看著兒子落淚,若是以往的楚威早就大聲呵斥,可不知為何,那鐵板一塊的心兒如今終于有了絲顫抖。
“不成器”三字再也說不出口,那本如一把利劍、刺傷兒子的時候亦是刺痛了自己。
千年的承壓,讓身在云夢之人戴著沉重的枷鎖?無盡的輪回,讓哪怕楚威、姬歸這般的人物也是不堪重負?
他們明知問題的存在,可是千年的思索,始終卻難有收獲。
楚威身為云夢行刑之人,苛于責人,可更是嚴于律己。雖是心中傷痛,但想到自己的兒子若是犯錯都不去追究的話,那他如何再去維系云夢千年來的規則?
規則一破,希望更是飄渺。
心中極為酸澀,楚威還是厲喝道:“既然如此,我就…”他手掌就要向楚天理拍下時,單飛凝神以待,絕不準備放棄。
孫尚香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楚威,你瘋了不成?”
眾人深有同感,卻唯獨只有單飛敢來頂撞,唯有孫尚香會這般呵斥。
楚威沒有立即出手,終露痛苦道:“你不懂…”
“是的,我是不懂!”
孫尚香鼻梁微酸道:“我不等記事時,爹已過去,數年前娘親又是過世,我少爹娘的教誨,很多事都不懂。但若有親人有難,我無論如何都會想著去救親人,而不是想著將他一殺了之!”
伊人侃侃、眼中盈淚,單飛見狀憶起冥數一事,忍不住向孫策望去,正望見孫策扭頭看著自己,雖看不到孫策的表情,單飛還是還以一笑。
孫策微微點頭示意,心中暗想——當年那還是孩子的尚香就已異常懂事,我為父親的心愿征討十年,卻素少照顧這個妹子,反倒讓這個妹妹前往冥數救我。如今云夢澤險惡仍在,我孫策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妹妹的安全。
孫尚香堅持道:“我是不懂云夢的規則,我亦不清楚其中的瓜葛,但楚天賜讓兒子楚昭自由一些有什么錯?楚天理讓大哥臨死前實現最后一個心愿有什么錯?如果這都算錯的話,那世上什么是對的?”
直視如鐵的楚威,孫尚香大聲道:“云夢之地一直自詡是個公平的地方,有著不能改變的規則。但規則若是不能保護善良,那要規則有什么作用,那和君王的冷血統治有什么區別?規則若會讓人變得丑惡,那規則就一定出了問題!”
霍然伸手指向趙思益,孫尚香正色道:“善良無錯,利用善良之心獲利卻自鳴得意之人才是真正的罪大惡極!”
趙思益微凜,眼中閃過怨毒之意。
孫尚香卻是全然不懼,大聲道:“我若是沒有聽錯的話,的確是楚天理放了楚天賜,這個問題我們暫時放在一旁,但絕不是楚天理將大哥的事情告訴給夜星沉的,是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趙思益,你們云夢不先齊心對敵,反倒自相殘殺又是什么道理?”
單飛、郭嘉都是露出贊許的表情,暗想孫尚香果真是個聰明的女子,懂得在這種時候轉移矛盾的道理。
但二人看得更深,知道如今的情況和曹軍的“圍而后降者不赦”般,甚至更烈。
歷來都有太多不近人情的規則卻被很多人反奉為圭臬。
孫尚香所言無錯,可云夢千年規則下產生的桎梏絕非伊人只言數語就能夠化解。不過單飛、郭嘉均是極具毅力之人,還是耐心的等待扭轉的機會出現。
若非如此,郭嘉亦不會水滴石穿的來影響曹操,單飛也不會在許都一番火鍋軍規的討論后,在鄴城毅然和于禁對抗,力圖扭轉改變冷血的軍規。
麻木的規則很是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麻木規則下變得麻木的人。
單飛、郭嘉一冷靜、一不羈,卻都是知曉變通之人,那一刻均在想著解決趙思益后,如何救下楚天理才是關鍵。
“爹,我臨死前還希望你能答應我個要求。”楚天理淚眼中有寒光閃動,他說完后緩緩看向了趙思益。
趙思益見楚威、楚天理父子冰冷的望過來,心中大寒,還能大笑道:“楚天理,你可是要在臨死前殺了我?”
楚天理不語,但誰都看出他的決心。
“可你絕對殺不死我的。”趙思益嘲諷道。
眾人微有異樣,暗想趙思益驅使鳥獸堪稱一絕,但真論武功,只怕不如楚天理,趙思益這般自信所為何來?
楚威未語。
孫尚香芳心沉冷,她意識到楚威的默認,但楚天理殺了趙思益后,亦是楚天理斃命的那一刻。
“你知道為何殺不死我?”趙思益得意道:“因為有人不會讓人殺我!”
眾人忍不住看了眼黃堂,見其悄然后退,知道趙思益說的不是此人。順著趙思益的目光望過去,孫尚香都是有些訝然。
趙思益看的卻是單飛。
單飛略揚下眉頭,他自己亦感覺匪夷所思,但知道趙思益沒有瘋,這么說定然是有緣由的。
“你覺得我會救你?那我簡直就是菩薩了。”單飛嘆氣道:“可惜我不是了。”
趙思益聽出單飛言語中的憎惡,卻在笑道:“你不是菩薩,但你是英雄對不對?”
又來這招?
單飛忍不住看向黃堂,暗想你們這些人能不能無恥的清新一些。英雄得罪你們了,為何英雄對敵時總先要自捅一刀?
這一次沒有張遼、甘寧的問題,單飛自然不會自縛手腳,含笑道:“閣下說錯了,我從來沒想過做什么英雄的。”
趙思益冷笑道:“但你是單飛對不對?”
單飛對此倒沒否認,心中那一刻突然有了絲凜然。
趙思益慢悠悠道:“你等恐怕都不知道,云夢有個規則,云夢雖不許自己人走出云夢澤,但允許一些有功之人的親人在云夢澤之上出沒。”
單飛微微吸口涼氣,感覺到寒冬的冷酷無情。
“你這個畜生!”楚天理再也按捺不住,一步就到了趙思益面前,揮拳就要向趙思益打去,但拳在半空,楚天理卻是硬生生的停住,臉頰肌肉扭曲道:“你為何定要幫外人和云夢做對?”
趙思益淡然道:“你也說了,我不是人嘛。和禽獸呆在一起久了,染些禽獸的習性何足為奇?”
眾人無語,暗想你都這么說了,我們實在無話可說。
“可你們還有人性的,是不是?你們還是自詡善良的,是不是?”
趙思益惡毒的看著孫尚香,顯然早把孫尚香方才所言記恨在心,“你們若是沒有人性,楚威就不會到現在還不對我下手,因為他若殺了我,就一定也要殺了楚天理。楚天理也不會求我去放了楚天賜,你孫尚香也不會對我橫加指責,而你單飛…”
單飛見趙思益望來,皺眉道:“趙思益,你真是個小心的人。”別人或許聽不懂趙思益在說什么,他已猜到趙思益所恃的是什么。
趙思益哈哈笑道:“不錯,荀攸、邊風那些人的性命,你不會不救的。姬歸的兒媳、兩個孫女弦曲、弦歌,你也不會不救的,是不是?”
神色怨毒,趙思益一字字道:“在這里的人無論哪個殺了我,葛夫人、弦歌、弦曲這些人統統都要死!”
單飛瞳孔微縮。
他知道趙思益不是虛言恫嚇,被呂布那么一鬧,張遼帶著眾人離去,卻被呂布逼來傳話。但這里本在荊州兵和趙思益的控制下,剩下的荀攸、葛夫人這幫人若是不落在荊州兵手上,那就極可能被趙思益捉住。
趙思益雖是一人,可他能控制狼群、蛇群、不死鳥,荀攸、葛夫人等人如何是他的對手?
楚天理拳頭顫抖,終究沒有擊了下去。
他心中痛楚,可那一刻亦知道這一拳下去的后果。他外在冷酷,內心實在軟弱,不然也不會見到貂蟬中箭后心痛、亦不會寧可承擔過錯也要放過大哥和侄子。
趙思益雖對云夢之人很是歹毒,可他楚天理卻是不能不顧及云夢的那些人——他本將所有人當作親人一樣看待。
緩緩推開楚天理的拳頭,趙思益慢慢的站了起來,謹慎的看著楚威,卻對單飛道:“單飛,只要我活著離開云夢澤,我管保葛夫人、荀攸那些人都會安然回轉。”
“你憑什么讓我們信你?”單飛急想著對策。不過他知道趙思益若論老謀深算或許不如夜星沉,可是要論老奸巨猾,實在不遑多讓。沒有確信的逃命把握,趙思益絕不會輕易交出葛夫人等人。
“但你一定要信我的,是不是?”趙思益嘆息道:“單飛,你如今沒有別的選擇,幫我說服楚威,我信你能做到這點。”
他緩緩就要向外退去,眼見楚威、楚天理雖還未動,卻不敢有絲毫大意。
一人突然道:“趙思益,你錯了,單飛根本不用選擇什么的。”
眾人望見說話的正是孫策,不由愕然。
孫尚香聽出大哥聲音中的自信,急聲道:“大哥,你有辦法?”
孫策一擺手,止住了孫尚香的下文,蕭肅道:“你趙思益千算萬算,卻還漏算了一點。你自甘于禽獸為伍,我等卻還有兄弟的。”
“你要說什么?”趙思益訝然失笑。
“你如果不懂,為何不回頭看看?”孫策淡然道。
趙思益霍然回頭,他不怕眾人趁機出手。因為眾人要出手也不會等到現在,只要他有底牌人質,他就根本不用動手。
他本是自信滿滿,可在回頭的那一刻,臉色倏然變得鐵青。
人群不由自主的閃開,有數人從人群中走了過來,為首那人赫然是葛夫人,她身邊跟著一雙女兒,正是弦曲和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