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語氣,山雞聽懂了。并非責怪他,而是…表示讓步了。
他心中一喜,便聽李云心說:“當初她幫了我,我也幫了她。后來她身體毀了,也是因為她的主人——清水道人,造成一些事。到這里,也算兩清。”
“她被妖王毀去了神智、修為,也該是應在清水道人的身上。且…除了這個三花,還有個蓬萊娘娘。”李云心搖搖頭,“要幫就都得幫。不然牽扯還是斷不了。”
山雞便發愣。不是因為自家主上這次回來忽然說些什么“報應”、“緣果”之類的東西——這些玩意兒,修行人和妖魔幾乎都曉得。
而是因為李云心竟似乎挺在意這些東西。可依著他從前的性子,才不理會——做事只憑自己的心意、喜好的。
他心中惴惴,覺得自己似乎的確給他添了麻煩。但李云心語氣溫和,態度又罕見的好。他便又像剛才一樣,將心中所想的脫口而出:“主上…您如今怎么在意起這個來了?”
說完便后了悔——自己今兒是撞了什么邪?
卻不曉得即便以清水道人那樣的修為,在如今的李云心面前、因著他太上的可怕境界的影響都藏不住心事,何況是他呢。
李云心不生氣。倒笑了:“無知無畏嘛。不過我也不是怕,只是覺得麻煩。其中一些事…譬如說。我今天幫了三花卻不去幫那個蓬萊娘娘,往后就會引出一些岔子。要是都幫了呢…你則會麻煩。你麻煩就是我麻煩,一碼事的。”
山雞壯著膽子問:“我…什么麻煩?”
李云心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不說話。直到山雞被瞧得發毛,才聽李云心嘆:“從前事情多。你們為我前后奔走出了不少力。我眼里卻很少瞧你們。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中心、都有自己的情感思維這種事我也曉得,可懶得去想。”
“如今瞧一瞧你,倒是變樣了。”他頓了頓,“當初我躲在洞庭邊上避著月昀子的時候,你還是個雞嘴模樣。結果如今修為愈深,樣子也俊俏了。是不是按著我的樣子來的?”
山雞騰地紅了臉:“小的…小人…不敢和主上比。”
李云心笑笑:“這么說是打你聽三花講道、慢慢生出靈智的時候,就喜歡她了?”
山雞怔住,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李云心又笑:“好。想救她,你求我。”
山雞在李云心身邊待了不短的時間,甚至比三花的時間還要久。他覺得自己修為見長之后,便不算蠢了。去東海的途中李云心吩咐他許多事,只要叮囑一句便可領會心意。后來李云心叫他哄著九公子玩兒,他自覺也做得很好。但今天再見到自家主上,卻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個低能兒——他的每一句話,都叫自己不曉得怎么答。
便愣了一會兒:“求…求你?”
李云心認真地說:“求我。”
山雞眨眨眼,只得說:“那…我求主上——”
“我同意了。”李云心說了這話,忽然抬手在桌面那幅《皇輿經天圖》之上一拍!
以他如今的境界修為、一掌發力,不但是這桌子,就連這小渭城的地面也該裂開口子了。然而這木桌竟穩穩當當、連晃都沒晃。倒是山雞忽然覺得,身邊的天地靈氣忽然濃郁起來。某種強大到極致的可怕力量,直接插手天地之間的氣機運行,并通過干預其中幾個會引發幾何級量變的氣機點的方式,生生重塑了附近一片極度廣闊的天地當中的靈力流向!
一旦意識到李云心所施展的是這樣的手段,山雞立時覺得口干舌燥、天暈地旋——自家主上…如今是到了怎樣的境界?!
但未等他細細體察這種遠超想象之外的強大神通,身邊靈力的變化便已結束了。
李云心甩甩手,將桌上的皇輿經天圖收起來。
山雞顫聲道:“主上,你…如今…是什么境界?這就成了?”
“成了。”李云心隨意地說,“如今是太上了吧。”
這一句“成了”、“太上”,卻比再叫這雞精瞧見什么空中紫氣匯聚、神光乍現、枯木生花、死人復生更加震撼——以強力手段扭轉天地氣機、重塑出一個什么神智、修為來…對如今的李云心而言竟如此簡單!?
當真是,舉手之勞!
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瞪著眼睛:“恭…恭喜主上——”
李云心笑起來,抬手點他的腦門兒:“老劉要是在這兒,非得想幾個花樣兒來夸。叫我受用舒服,又不覺得浮夸。你做事得力,哄人也得好好學學。要不然,以后有你麻煩。”
話說到這里,李云心已經數次提到山雞的“麻煩”了。雞精才回過神兒,先訕訕一笑,又眨眼:“主上…到底是怎樣的麻煩?”
李云心笑看他:“往后自己慢慢體會吧。”
臉又一板:“她們兩個的事既然是你求我,以后也由你了結。自己照看好。”
說了這話一揮手,便有一風卷著雪花兒將兩道身影打門外送進來。
“有了神智。但還是懵懵懂懂的人。你如今修為不低,往后傳法給她們吧。也是還了她之前的香火情。”
山雞定睛一看——本以為是一個人,如今卻是兩只貓。
一只熟,是那三花貓。另一只卻不熟,是只長毛煙熏妝的灰貓。他愣了愣:“這個——”
“三花,從前是由天地靈氣化身而成的。”李云心走到這兩只小獸身前,她們便也乖乖伏低頭去,不躲不避。他說只給她們開了神智,便是只為她們重塑了妖身,卻未叫她們化形——就如從前的山雞一般。得聽道講法、慢慢修行才能重化人身。
“這另一只,是從前的蓬萊娘娘,也是天地化身。她們在很久以前為真龍廣納香火、吸聚靈氣。后來真龍化生現世,她們的神魂與靈氣就都給吸了個七七八八。所以才有我們之前看她們時的瘋癲樣子。”
“我如今重用天地靈氣補全了她們的殘魂,叫她們圓滿了。但也叫她們忘記不少事——以后修為漸長,慢慢都能記起。”
他轉身看山雞:“你做她們的師兄吧。代我傳法。眼下城里有多少妖魔?有多少聽用的?”
山雞很想再問些她們的“身事”,可聽到李云心說后面兩句的時候語氣已嚴肅起來,便知道“敘舊”結束了。于是伸手將這兩只來歷不凡的小獸收入袖中,亦正色答:“回主上。城內如今妖魔之數一百一十三。修為都不高,是些小妖。在外奔走效勞的,有二百二十七。修為也不高,但是機靈些的。”
“嗯。”李云心想了想,“他們樂意和人生活在一起?”
“樂意的。”山雞正色道,“九公子又去海里找主上之前,叫我留在陸上。說我去了會叫主上分心。我便想,要做些什么。于是慢慢發現這些妖魔過得都很苦。”
“如今大妖同人爭斗,彼此也爭斗。沒了玄門壓制,便學會像人一樣,以妖魔組妖兵。但云山之后有道行的妖魔少了,便把這些剛化形的也捉去充數。雖說體力比人要強,可人間軍隊懂得戰陣戰法,兵甲又精良,且也會有妖魔、修行人助陣,因此并不占優勢。”
“這兒一段時間下來,這些小妖也苦不堪言。能逃的都逃了,只為活命而已。我就將他們聚集起來,加以管束。一些在城里做事,一些灑出去。他們和人生活些日子就嘗到好處——人肉雖不敢吃,可別的卻能吃飽。不用風餐露宿,又有屋檐擋風遮雨,慢慢就習慣了。”
李云心笑了笑:“這些剛化形的,就懂人事禮儀了?”
山雞知道李云心在問什么。絕大部分妖魔化了形,卻只是似人罷了,仍是野獸的做派。不懂什么人心,也不懂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譬如白云心九公子那樣的,已能識字念詩了,卻仍只將人當牲畜罷了。
但——
“那些喜歡害人食人的,大多不會逃。跟著那些大妖王可以作惡,都留下了。逃出來的這些,一些不通人事,被打殺了。另一些原本也不通,可經歷許多事,慢慢懂了。再到我這里,仍不知悔改的,也被我殺了。”山雞平靜地說,“所以不是來到這里的都懂事。而是不懂事的都死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言語中有掩藏不住的殺伐氣。李云心便點點頭。曉得這山雞學自己的做派,到底是沒走歪。
便又問:“你說妖王爭斗。這附近呢?”
“正要稟告主上。”山雞一抬手,“雖說這小渭城筑成不到兩月,但附近已有幾個妖魔不安分了。”
“前些日子,陸續派了使者來,要小渭城繳納供奉。我就把使者都擰斷脖子,吊在城外了。打那之后安分了些日子,該也是因為我是主人座下大將,他們忌憚主人威名,不敢造次。”
“可前些天打海上逃回些亡魂,說他們家主人、那離帝被萬年老祖殺了。而那萬年老祖已是太上,‘又將李云心’殺了。我是不信的。可這話傳得極快——所以前些天又有些妖王開始不安分。但這些天主人叫那些死了的妖王捧著自己腦袋各處轉,他們就又沒聲息了。”
李云心笑了笑:“那依你看,該怎么辦?”
山雞想了想,鄭重地答:“這些妖王,反復無常,譬如林中野狗。你強時他們不敢造次,可一旦出事,就要圍過來撕塊肉吃。放任他們不是長久之計,該除之而后快。”
李云心又笑:“說說你的辦法。”
“設宴,請來。挑撥他們內斗,再把剩下的殺了。”
李云心欣慰地說:“好。你已得我幾分真傳了。”
“但用不著這么麻煩。你放話出去。就說后日李云心在渭城講法,方圓千里之內的妖魔都要來聽。敢不來的,提前想好自己要做墊子,還是要做毯子。”
山雞一喜:“是!”
但想了想,又問:“主上,劉公贊和九公子,是不是…”
“是。”
雞精大急:“那…”
“我回來就是為了救他們。你用不著操心。”
雞精卻仍道:“主上要是因為這里…我可以應付。不要耽誤主人正事。”
李云心笑著搖頭:“不耽誤。這也是正事的一部分。”
“如今陸上除了我,還有個太上。我不想和他正面沖突。我得等一個人從海上回到他那兒去,告訴他海上發生了什么。他就也好仔細想想,要不要招惹我。我在這里做這事,也好叫天下群妖再想想——渭城和小妖保是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山雞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情感。這情感叫他喉頭哽噎:“是…主人為我做了這樣的打算,我——”
他又意識到,李云心竟同他說了這些——打算做什么、又是為什么。而在從前,這些事是用不著對他說的——只要貫徹執行便可。
他心里又一陣激蕩,忍不住雙膝一軟,納頭便拜:“屬下日后定——”
李云心一抬手把他托起:“旗多傷身。放在心里吧。”
山雞愣了愣。不曉得“旗多傷身”是個什么典故。又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要向老劉慢慢學習。
便聽李云心再問:“喬嘉欣呢?”
山雞深吸一口氣,平復心中情感才道:“她在她家里。”
換到李云心愣了愣,才意識到山雞說的“家里”,該是指從前的“喬氏洪福鏢局”。山雞這些妖魔頭一次聽三花娘娘講法,也是在那兒。
“在白河口被玄門的人沖散之后,她似是另有了些機緣。得了個妖王指點,慢慢恢復神智、也懂修行了。”山雞低聲說,“可惜后來那妖王又被另一個妖王殺了,她就逃出洞府。找不到我們,只好在荒野間游蕩。前些日子回到渭城這里看看,幫了些人。那些人視她為神女,叫她素衣娘娘——我來的時候她就在了。”
“之后將事情交給我,自己不愛做事了。該是懷念從前做人的日子了。”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微微點頭:“好。我去看看她。你回你那兒去做事吧。”
山雞笑笑:“主人眼下已在我的洞府里了。”
李云心便意識到,這間陋室竟便是如今山雞這個渭城主事者的居所。這一點…倒不像他。
但他抬手拍拍雞精的肩頭:“好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