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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章 太上

熊貓書庫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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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只剩兩人在雨中相對。

  鋪天蓋地的黑雨,愈下愈大,漸漸連成一片幕布。

  過了三息的功夫,清水道人臉上的寒意收斂。她轉身向蓬萊主殿走去:“鶴妖可沒魚妖愛你的多。”

  李云心輕出口氣,慢慢跟在她身后:“閑魚是鬼修,有執念。她是妖修,本就會理智些。”

  女道停在殿門口屋檐下,轉身:“你愛哪一個呢?”

  李云心想了想:“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愛。”

  但清水道人像是沒聽到他這話:“如果你愛魚妖,為什么會舍得叫她經受那樣多的苦難呢?如果你愛鶴妖,又為什么趕她走呢。你可以叫她也煉化幽冥。”

  李云心也拾級而上,同她并肩站在殿外檐下。

  雨幕遮住了極遠處那直沖上天的氣柱。但蓬萊島的微微顫動,表明幽冥之氣還在不斷噴涌。空氣中的黑霧愈發濃郁,唯有煉化幽冥者,才能漸漸看穿黑霧、瞧見遠處景象。

  他低嘆口氣:“你去幽冥,就是想要問陳豢這些么?”

  清水道人沉默一會兒:“我沒做好她交代的事。我又毀掉了龍島。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兩人都未說話,安靜了片刻。這叫這方屋檐下的氣氛漸漸平和下來。僅在不久前的殺意、戾氣、悲傷,都慢慢褪去了些。又過一會兒,李云心抬手輕輕拍拍她的肩頭,像是在安慰她。

  這舉動,叫清水道人微微瞪圓了眼睛。她錯開一步,看李云心:“…你做什么?”

  李云心笑笑:“我告訴你一件事。”

  即便高手之間相處,都該有高手的氣度、不該如山野村夫那樣小家子氣,李云心如今的舉動也顯得太親近了些。在清水道人看來,兩者僅是暫時達成某種一致,彼此之間的關系還遠未好到能做出剛才那種動作的地步。

  可再看如今的李云心…

  她才意識到,他整個人似是變了個模樣。

  他臉上原本的那些血痕都不見了。有神通者以些微靈氣自愈是很常見的事,但…如今這李云心體內的妖力…好像也變得充盈了——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僅僅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而已!

  怎么會這樣快?

  又意識到,在這樣近的距離、在他遭受重創之后,抬手拍自己的肩頭…自己竟然沒有覺察!!

  她心中大駭,又退開兩步:“什么事?”

  “我好像是太上了。”李云心認真地看著她,目光平和清澈,“就在剛才。”

  清水道人愣住了。才發現自擊殺萬年老祖之后,李云心身上已無威勢——那種修為極高之人,往往會被修為相近者感應到的、若有若無的威勢。

  他從前也喜歡笑著說話。但那笑容里有戾氣,有殺意,是含鋒的。

  可如今她覺察不到任何一絲暴戾的氣息,甚至…

  覺得自己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天地之間的風景、或是隨便什么東西。譬如明月西升東落,譬如黃昏倦鳥投林,譬如清晨紫氣徐來,譬如山巔云淡風輕。譬如一汪水、一尾魚、一盞茶——可這些意象彼此之間毫無聯系,更不該用來形容對一個人的感覺。

  然而她的神識之中卻正有無數如此意象生生滅滅…隔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是因為李云心的氣機,她已無法體察了。一旦生出這樣的念頭,便很快“滑去”千里之外,投射到不曉得哪里去了!

  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又往后退了兩步。

  才聽李云心低聲說:“本是因為萬年老祖可以窺探我的思維。于是我叫自己變得冷血起來。那些叫我冷血的情緒…構成另一個我。那個我把他引來,殺死他們兩個,得到他的信任。”

  “但在我造出了另一個我的時候,也為自己加入一個喚醒機制。就是,殺死劉公贊。”

  “重塑意識這種事太危險了。我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醒得過來。眼下這世上對我最強烈的觸動,莫過于他死于我手。”

  “我知道他死后,萬年老祖對我的警惕心會降到最低。那時我就有機會做些什么。他先前在我的意識里種下禁制。等他發現中了計,發動那禁制,就毀去了那個冷血的我——我的心里…最陰暗、最暴戾、最可怕的一部分。”

  “可好像正是因此,叫我晉入太上了。”李云心看著清水道人,“但我還弄不清楚。想要成為太上…究竟原本是需要什么呢?是…無條件的愛,還是…蒼生皆平等的心?我覺得這兩者我現在還是都沒有。”

  “但我能感覺到,我不同了。”

  “我也覺得,能理解另一些事了。”他目光柔和地看清水道人,“所以現在很想知道,你覺得,李淳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清水道人因李云心如今的態度感到一絲涼意。

  因為他此時的態度太溫和了。其實她自己也慣常用如此語氣來說話——當怒意引而不發時,將其壓制下去。但旁人該是看得出的。因而會在感受到莫名壓力的同時,愈發小心翼翼。

  可她現在看不出李云心的溫和是真是假。亦不清楚李云心現在到底是在壓抑怒氣,還是當真心中再無芥蒂了。

  此前的平和氛圍——至少在她這里——蕩然無存。這由天地化生的女道便深吸一口氣:“你…在這時問他,是想要說什么?”

  李云心平靜地看她:“這同我如何救活他們有關。”

  “你和陳豢,乃至云上的那些長老們都知道,這世界陷入了危機。因此云山長老們想要走。這是一個選擇。地下的陳豢等人想要人全活,在與幽冥地母斗,這是另一個選擇。可似乎還有第三個選擇。就是李淳風想要我做的事。”

  他微皺了眉:“李淳風對這世界的事、對所謂大劫,究竟了解多少?”

  清水道人細細觀察他的臉色、感受他的氣勢,但瞧不出什么來。又想了兩息的功夫,才開口:“大劫不是指幽冥地母。陳豢在遮掩些什么,不肯說。我知道的這些…李淳風也知道。”

  李云心點頭:“我也知道。還有呢?”

  清水道人又輕出一口氣:“你若是要——”

  李云心仿佛看她一眼就曉得她的心意,打斷她的話,并輕輕抬起左手指向天空:“我以我的道心、緣果,或者什么東西發誓。在地上,我不會殺你。我殺得夠多了。現在累了。你盡可放心,說吧。”

  清水道人不清楚到了李云心這個境界,所謂的心結、心劫到底還有沒有作用。可終究也略松了一口氣。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也很不尋常。

  只是這不尋常不是好事——她本是天地化生,在千年之間又地位尊崇。早養成了喜怒不形于色、臨危而不懼的性子。可就打剛才起,自己似乎在剎那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尋常人…會怕會擔憂會畏懼,會在強者面前無意識地將自己的地位放低!

  一旦想到這件事,她便好似一個人猛地從水里浮上來,登時覺得身上的氣機流轉都順暢許多!

  因而她再退出四五步去,才道:“這…也是因為你太上的境界!?”

  李云心似乎清楚她在指什么,搖搖頭:“我不知道。”

  女道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猶豫著說:“那些事…對你說也未必不可。只是李淳風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我本以為他忠于我,在為我要做的事情奔走。但沒有想到他心里另有計較。唉…你們兩個,的確很像…”

  說到這里,她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立即去看李云心的臉色。

  可這位號稱自己已是太上的妖魔并未面露不悅,而是在認真傾聽。好像她現在所說的“李淳風”,只是人間再普通不過的一人。

  清水道人略松一口氣。隨即發現自己眼下又陷入了那種忐忑的情緒之中…見了鬼。這位“太上”雖無什么威壓,可這種完全叫人無法覺察、稍不留神便要隨他的心意、情緒走的本領,卻比什么玄境大妖那種赤裸裸的威勢可怕得多!

  她再退就要退到墻上去了。只得運起體內靈力,叫自己時刻清醒警惕。

  而后才繼續說:“他的確對如何應劫這件事有自己的見解。就我的推測,他所想的辦法,可能體現在畫道上。”

  “在我身邊的時候,他對畫道法門就尤其上心。修行人勤修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的勤更偏向畫道之術,而非如何提高自己的境界、實力。否則以他的聰明才智,到今天不會僅僅是個玄境。”

  “再后來,我知道他送了你九海圖。”清水道人看李云心,“似乎本意是為了助你對付海上的龍王、麟龍。但只為這一點,他還有許多辦法,用不著通過這種方式。于是更印證我的猜測。你可知道,他離開東海之后去了哪里?”

  李云心平靜地說:“他說自己帶上官月,歸隱了。”

  清水道人微微搖頭:“但我知道的消息是,兩個人正在攜手游歷山河——在這種時候,攜手游歷山河。他絕不會是簡單地歸隱,他該是在繼續做別的事。”

  “畫道。”李云心吐出這兩個字,“他還在以天地入畫。”

  “然后我猜,這件事還是為你做的。”清水道人說,“你身上的責任太多。他想要將這整個世界都收入畫卷、送到你手中。可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李云心思量片刻,輕聲說:“倒是有點用。”

  “我的手里有一張九海圖。這圖里,就幾乎是個小世界。但這種東西…有什么用呢。這世界要是毀了,我也毀了,圖自然也毀了。哪怕圖不毀,里面也沒人的,只是個場景罷了。”

  清水道人遲疑片刻:“你…如今是太上。畫道的太上,能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干脆地答她:“攝物容易,攝人難。人身當中的氣機遠比天地氣機復雜,每個人又都有不同。給我一年的時間,我可以把一個活人畫進畫兒里——那就是他本人。可這世上這么多人、生靈,且修行人的氣機更是復雜千萬倍。我不可能將這世上的人都收入畫中。好比一只螞蟻搬得動砂礫,從理論上講它也可以慢慢搬完一座山。但那只是理論,沒可能的。”

  “或許…他想的的確是只帶幾個人。”清水道人說。

  李云心笑起來:“然后放在哪兒?丟到外太空?哪怕能保存下來,慢慢也會完蛋。我的九海卷里的世界之所以活靈活現,是因為有我的妖力灌注。如果離了我就會休眠——轉到下一任主人手中,他還得是修畫道,還得是修為高到一定程度,才打得開。但也不能像我一樣控制、改寫。”

  “要是沒人管,也沒有妖力靈氣幽冥氣浸潤,很快就要耗盡自身靈力,變成死物了。這個過程,不會超過十萬年。且畫卷里的人越多,靈氣消耗越快,可能連幾千年都撐不過去。這種辦法…可不算是第三種辦法。李淳風不會這樣蠢。只是他所考慮的,我們一時還料不到。”

  他想了想:“看來我該找他當面問。”

  清水道人一驚:“現在?”

  “是的。在我去幽冥之前。”李云心沉默一會兒,“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道我這太上去了那里,頂不頂用。所以在此之前,我得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完。”

  “但幽冥已經洞開了。”清水道人說,“隨時都有可能——可能就在一刻鐘之后——會從里面跑出些什么來。也許陳豢會來接你…你要他們等多久?”

  李云心伸了個懶腰,低聲道:“雨下得煩。停了吧。”

  于是…

  云收雨住。

  原本還在傾瀉的豪雨陡然消失。甚至沒有一個漸漸零落稀疏的過程,像是有人一把將它們抹掉了。

  于是能清楚地看到極遠處那可怕的幽冥之柱仍在持續噴發,天頂之上黑云滾滾。太陽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像一盞十五瓦的燈在懨懨地亮著。

  “不會太久。”他說,“他們可以晾著我,我也可以晾他們一會兒。倒是你…你該等在這兒。提防云山上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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