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身邊端坐的乃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擁有一頭淡金色的頭發,高鼻深目,披一身玄袍。看這模樣,竟然是西北方吐火羅國的狄人。道統與劍宗當中也有狄人,可數量極少,也很難見到如此人一般英俊的。
這男子低哼一聲:“我們在上面的時候,見得還少么?沒什么可擔心的。只不過是趕上了雨時。再過上幾天的功夫,也就消停了。倒是…哼,想一想怎么處理那些道士吧。”
另一黃袍女子接了他的話:“這些天已經把瑯琊洞天的人清理得差不多了。余下兩個真境逃進云山深處一時間找不到,但也不成什么氣候。說他們瑯琊洞天與妖魔勾結,誰敢再庇護他們。但是余下的這云山上還有七十多個掌門、宗座不是咱們的人。這些人里面有三十來個不問什么俗事,另有三十來個是外門的,頭腦也機靈些…要說禍患,他們才是禍患。”
雖有二十八人之眾,這屋中卻并不吵鬧。一人說話的時候,其他人便靜聽,沒有半點急迫的情緒。仿佛他們早就習慣了等待、度過漫長的時間,因而形成一種優游從容的氣度,不介意付出更多的耐心。
便聽這女子頓了頓,又說道:“再過些日子云山要落到通天澤。妖魔們也聚集到漫卷山了。我聽說九個龍子悉數出動,從三面將通天澤圍住,聚攏的妖魔足有數十萬之多。這樣的陣勢,算是亙古未有吧。”
“想來是因為東邊那母龍不曉得因為什么緣故妖力日漸衰弱,可她分封的九龍子又逐漸勢大更將她的香火愿力分去,于是打算叫她的幾個龍子率領天下妖魔來飛蛾撲火、叫咱們為她清除掉一部分了。”
“那么,正值咱們的云山,要落到通天湖中。”黃袍女子細聲細氣地說,“于是這禍患便是那些外門的掌門、宗座,總還以為自己要牧養萬民、是天下的正統。咱們…該如何做,才能叫道統、劍宗的這些人,死得更多、死得更快、好叫這所謂的玄門正道分崩離析呢?”
她說了這些,便收攏身體,重新坐穩。竟像是為今日的討論開了個議題一般。
稍過片刻,有一綠袍老者挺直了身子:“不是還有那李云心么?”
他說了這話,稍頓了頓。于是便有許多人面露疑色,似是從沒聽說過這名字。或者即便是聽過,也并未往心里去、印象不深刻。
綠袍老者便清清嗓子,以同樣緩慢柔和的語調,將李云心的所做過的事略說了一遍。終了,又道:“我聽說他也到了漫卷山中。又聽說,與那睚眥鬧翻了,眼下正在往通天澤去。諸位想一想看他去通天澤,是要做什么?”
話問出口,卻沒什么人應答。有些人是在思索,但另一些人似是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
便等了三四息的時間,先前說話那須發皆白的老者道:“這個李云心啊…依我看,倒是可以用一用的。”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他從前是個人,如今是龍九子。又聽說與睚眥不合,必然不能在妖魔當中容身。最弱的一個龍子,也必然被其他的龍子覬覦。因而身為妖魔、身處妖魔之中,可周圍的情勢與他而言,卻是很兇險的。”
“那么如今往通天澤去…該是來找我們的。他從前便喜歡坐收漁翁之利這種事,如今看,十有八九是同樣的念頭。”
說了這些話,便有人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老者便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諸位可知道他原本那肉身的血脈,是同誰有關系的么?”
他問了這話,卻似乎并沒有想要其他人回答。而是很快伸手一指那黃袍女子、又指一指他自己:“乃是,你,我,這肉身原本主人的血脈。”
“你該曉得,你我這肉身原本的主人,在三千年前結為夫婦,誕下一個道子。那道子入世之后留下一個家族復姓上官,是渭國的王族。那上官家族傳到如今,最后一個女子便是李云心那母親上官月同畫派的李淳風私奔,誕下了他來。”
“因而于他而言,他如今算是咱們兩個雙圣留在世間唯一的血脈。因這一點,倘若他是朝咱們來的,倒是可以做一做文章。”
黃袍女子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只怕這文章都用不著咱們來做。三千年的血脈,已經稀薄成什么樣子了。他這人又天性涼薄,更不會在意這個。哪怕想起來了,也是存著利用的心思。他這一次往通天澤、奔云山來,我想…無怪乎是要用什么手段取信于道統、劍宗。而后呢,再將妖魔的底細和盤托出,好叫道統與劍宗的那些人與妖魔大戰一番同咱們的目的是相同的。”
“咱們想要清除道統與劍宗。而這李云心么,大概是在各方的勢力傾軋中活得艱辛,由此也希望天下大亂,他可以舒緩一口氣。那么…咱們也可以順水推舟,成全了他。”
黃袍女子說罷,白發老者又接了話頭。他微微皺眉:“只是這李云心,絕不會白做這件事必然也是有圖謀,想要從中漁利的。他眼下只是一個真境,不足為慮。但只怕他得了這件事的好處之后…會變得更加危險。”
這兩人…在這云山之巔、在這道統與劍宗的玄門圣地大談什么“叫玄門分崩離析”的話,周圍的人卻安之若素,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
黃袍女子聽了他這話,便也微微嘆氣:“正是的。他當真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人物。如今雖不起眼兒,但只怕以后要攪動天下大勢。依我之見,這一次用過了他,便最好將他處理掉。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我們也都聽說過那個人的事從前那個人,不也是憑著一己之力,撼動了整個世界么?”
她提到“那個人”,白發老者的臉上便也露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
可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這屋中的其他二十六個人,神色卻各有不同。有厭惡的,有鄙夷的,有仇恨的,自然也有無動于衷的。這時候,白發老者身邊那金發玄袍的狄人男子忽然冷笑一聲:“那個人?哼,你以為這李云心能和那個人比?”
白發老者與黃袍女子雙雙一愣,沒有立即說話似乎稍有些忌憚這狄人男子。
等了一會兒,老者才道:“這個…我聽了那個人的故事,曉得他有頭腦、有神通。可如今再看這李云心,只覺得頭腦勝過那個人,神通么…同時期相比,也是勝過”
“你們兩個,懂什么。”金發男子打斷了他的話,挺直身子,“你以為他憑的是什么頭腦、神通?”
二十八人環坐在屋內,看著是不分什么座次尊卑的。
起初這白發老者與黃袍女子說的話最多,看著也像是話題的領頭人。
但如今看到這金發男子臉上不屑的神色,以及余下二十五人各異的神情…原來這老者與女子在這二十八人當中的地位不但不是超然,反而是略低一些的。
因此才叫他們說那許多旁人不屑于說、懶得說的事情。到如今再聽到金發男子的反詰,這兩位便在一愣之后不做聲了,只能聽他說了。
只聽金發的男子繼續說道:“這李云心,哼,我也關注過一陣子。”
“要說和那個人比論頭腦智謀,這李云心遠勝那一位。那一位懂什么呢?只懂一腔熱血。如果不是運氣好,早早就死掉了。”
“論什么神通…哈哈哈。”金發男子冷笑,“從前那世上,和如今這世上,還有可比性么?如今一個什么虛境的道士、劍士回到從前去,就是了不得的人物。李云心如今的實力,已經抵得上那人中后期的時候了。”
“可那個人之所以做成了大事,除了必要的頭腦、實力之外,還因為他的心。”金發男子伸手,往自己的胸口點了點,“不論別的情緒,只說他那人的話他有一顆胸懷天下的心。這種人,別人看著是蠢的。做事也只有一股子蠻力,只知道向前沖,不知道往后退、更不知道像這個李云心一般投機取巧。但正因此,才能把鐵幕鉆開,走出一條路去。”
“諸位還記得吧。那個人忍辱負重十年的時間,自己承擔所有的罵名非議,最終才成事。”他所說的,全都是夸贊的話夸贊“那個人”。可語氣卻很怪,咬牙切齒,仿佛同那個人仇怨很深。但偏偏這仇怨里又有一絲躲閃尷尬之意,仿佛這“對于那個人的仇怨”來得也并不正當。
余下的二十五人臉上多是如此,反倒白發的老者與黃袍女子略顯茫然。就好像是…這屋中的二十六人,都親歷過金發男子口中的“那個人”所做的事情。唯有他們兩個,是道聽途說的。
說了這些,金發的男子頓了頓。仰頭去看天空。
不知什么時候,天上的“煙花”已經消散了。夜空重新變得平靜明澈。只是在這里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璀璨的繁星以及更加深邃的虛空。
他看了一會,重新低下頭,語氣平靜了些:“而這李云心,很聰明,也有能力。但他缺一顆心。”
“在這種世道,沒有一顆勇往直前的心成不了大事。沒有一顆胸懷天下的心也成不了大事。他所追求的,說得好聽些,是一個人自在逍遙的日子。說得難聽些,實際上就是,漫無目的、缺乏責任、沒有勇氣。”
“這樣的人,哼。怎么可能與那個人相提并論。”金發的男子再次嗤笑一聲,“所以既然可以用的人少,就留著他。這一次他成了事,還會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洋洋自得。我們就可以再利用他做別的事他還會覺得是自己神機妙算長袖善舞呢。”
他所說的這些,其他人并未表示反對。但看著也不是贊同更像是漠不關心。
金發男子做出這個決定,白發老者與黃袍女子便微微皺眉對視一眼然后在心里略嘆一口氣,不說話了。
倘若這時候有道統、劍宗的掌門或者宗座在場,必然會目瞪口呆。
因為這須發皆白的老者,這黃袍的女子…便是當今天下的雙圣。老者為書圣,女子為劍圣。本該是天下間的至尊、最接近天人的人物,此刻卻同這些人坐在一處、聽人的嗤笑…面上竟不敢有絲毫的不豫之色。
至于這二十六人…云山上的掌門、宗座們,是認不出的。但他們認不出,門下的低階弟子卻可能認得出。
在居住在云山上、數量龐大的凡人仆役當中,偶爾會見到這些人的面孔。他們并不親自去侍奉什么人,而是多以管理者的身份出現只通過凡人仆役與修行者們打交道。
但今日,他們高踞在云山的最頂端,以漠然卻驕傲的眼神看天下修士們心中至高的存在雙圣。
這些人,稱呼自己所在的組織為…共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