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父停下了腳步,確實自己并沒有拔腿就走的理由,難道是怕他打么?大男人豈能這點骨頭都沒有?他頓了幾秒,終于還是邁步進了辦公室,很嚴肅地坐在唐謹言面前。
唐謹言沒有說話,正在泡茶。
曾經以為一輩子都刷不上的逼格,現在待客多了,動作倒也過得去,看上去有模有樣的,很有風度的樣子。鄭父默默看了一陣,心中復雜難言。
他回國有幾天了,當然知道近期和林允兒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的大唐公司總裁,名叫唐謹言。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是很耳熟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濟州島乃至整個韓國屈指可數的大項目負責人,居然會是當初那個毫無理由地把他綁到群魔亂舞的夜店里,囂張跋扈地揍了他一頓,并且意圖以此自己的女兒的那個…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黑社會。
他一直下意識以為是兩個姓名讀音相近而已,連想都沒有往那個黑社會身上想過。二者的形象差距實在太大了,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差距大到他直到現在還有點恍惚,無法將兩個影子重疊起來。
“伯父回國,沒聽過我?”唐謹言平靜地給他添了一杯茶:“中國龍井,伯父品品。”
鄭父沒有接茶,淡淡道:“聽過,沒留意看新聞照片而已。”
“我以為伯父看了照片都認不出我。”
“刻骨銘心,不敢忘。”
旁聽的洪河鐘呆若木雞,尼瑪啊,刻骨銘心…你們這是搞過基嗎?
唐謹言轉頭,對洪河鐘歉意地笑笑,笑容中的意思卻挺明顯。洪河鐘也是精明人,如何看不出來?立刻起身道:“你們聊。我去和你們業務部再交流交流。”
唐謹言沉默,鄭父也沉默,兩人連禮節性挽留一下都沒有心情。
洪河鐘離去,鄭父再度沉默一陣,終于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淡淡道:“茶香還可以。”
唐謹言笑了起來:“伯父喜歡,就帶幾斤回去。”
鄭父漠然道:“我可不敢當唐總裁的伯父。”
唐謹言也不強求,問:“鄭先生?”
“隨意。”鄭父放下茶杯:“反正既然是你,我們也就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以后你也沒有稱呼我的機會。”
“為什么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唐謹言笑道:“至少今天在這里,我是大唐公司總裁,鄭先生是建筑師。”
鄭父漠然道:“不管在哪里,在什么時候,不管你披了層什么皮,在我心里你依然是個需要上絞架的黑社會。”
唐謹言笑了笑:“按老洪的說法,鄭先生在沙特阿拉伯,做的是工頭?”
“性質不太一樣,不過你要這么理解也可以。”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唐謹言收起笑容,很認真地說:“做工頭的,和黑社會的交道可比一般人多些。甚至很多工頭,自己就涉黑。”
“我說了性質不太一樣,具體的我沒興趣跟你做科普。”鄭父淡淡道:“不過你有一點說對了,我和黑社會的交道確實比一般人多些——主要體現在交保護費。”
“怨氣由來已久啊?”唐謹言又笑,繼續給他添茶:“聽說沙特無窮人,鄭先生收入很高才對吧?可為什么我聽說當初為恩地出道,家里還欠了點債?”
鄭父漠然道:“我不希望從你口中聽見恩地兩個字。”
唐謹言添茶的手終于頓了一下,繼續添好茶,沉默了一陣,才再度開口:“如果鄭先生是這樣的態度,為什么當初還愿意見我一面?”
鄭父嘆了口氣:“磨不過。”
唐謹言低垂眼簾:“恩地磨著你?”
“我不管你是給她灌了什么湯,總之…當初即使你到了釜山,我也是告訴你,你們不可能,請離恩地遠一點。”
“即使我已經從清涼里走到了仁川?”
“是,即使你現在走到了大唐。看著再怎么光鮮亮麗,本質上你還是個壞事做絕的黑社會,是一個可以肆意對無辜路人下毒手,可以肆意無辜少女的,藏在社會陰溝里的蛆蟲。”
“我現在沒有這么做。”
“你的無數下屬依然在做,你不僅無法脫離,反而還在授意。然后站在他們的肩上,藏著雙手的血腥,自鳴得意。”
唐謹言淡淡道:“我不否認…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我沒有這么做,是從認識恩地開始。曾經她說過,我不做壞人,她就做我女朋友。我無法不做壞人,但至少可以…不親手做。”
鄭父怔了怔,終于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唐謹言卻再度垂下了眼簾:“不過現在說這個也已經沒有意義。結束了。”
鄭父默然不語。
唐謹言又笑了一下:“雖然很多話事過境遷,說了并沒有意義,但能和鄭先生交流一次,是我很早就有的愿望,今天意外實現,很高興。要知道當初我可是抱著三刀六洞的準備,去見鄭先生的…”
鄭父皺眉看了他好一陣。今天唐謹言帶給他的觀感,實在和他根深蒂固的記憶完全相悖,他覺得很奇怪。是演戲嗎?故意表現得這副風度?
唐謹言笑道:“覺得我和記憶中的不同?”
鄭父點點頭。
“素妍跟我說,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在做著不一樣的角色而已。”唐謹言喝了口茶,平靜地說:“在道上混,需求的就是你當初所見的模樣,你不那么壞,不那么跋扈,不那么兇殘,就鎮不了場,帶不了隊,出不了頭。我不用演,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的一面,而你現在所見的也是。”
鄭父沉默了好久,才搖頭失笑:“所以實際上唐謹言有好幾個,恩地喜歡的是我眼前這個?”
唐謹言聲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語般說著:“喜歡嗎…我不知道。”
鄭父靜靜地看著他,心中也有幾分嘆惋。
如果當初不是親身體驗了一把他最黑暗的一面,第一印象是今天這種模樣的話,那即使是聽說過他的黑社會底子,也不一定會強烈反對的。曾經鄭父聽聞那位樸素妍成為他的女朋友,心中還懷疑是不是這廝強迫了人家,現在看來,那是因為人家看見的唐謹言和他看見的不一樣。怪不得恩地當初就跟被洗腦一樣,那么喜歡他,那也是因為大家看見的不一樣…
可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唐謹言也在說:“無論她喜不喜歡,如今我的女朋友是素妍。”
鄭父嘆了口氣:“聽說了。”
“所以…”唐謹言端起茶杯,示意了一下:“今天在這里,我是大唐公司總裁,你是建筑師,僅此而已。”
和剛才一樣的話語,鄭父這回卻沒有反駁。猶豫片刻,舉杯問:“你不恨我?”
唐謹言搖頭笑:“你不恨我就不錯了,我又有什么恨你的理由?阻撓我的愛情?歸根結底,那是恩地自己未曾入戲,否則…”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眼里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否則僅憑你的阻礙,可攔不住我唐謹言!”
這句話終于再現草莽氣,鄭父反倒找到了幾分熟悉的感覺,搖頭笑了笑,沒去計較,反而覺得很是坦誠。另外…他在那之后沒有繼續去糾纏恩地,一直風平浪靜,也是因為這個吧…因為他真的喜歡,所以不愿強迫?因為他這么驕傲,所以不想糾纏?
如果是這樣,這個年輕人其實…挺不錯的吧。
兩人的杯子終于碰在一起,以茶代酒喝了一口,又同時放了下來,似乎宣示著當初那些事的徹底完結。
唐謹言認真道:“鄭先生此來是以建筑師身份見我,我們說公事。如今我公司由于一些緣故,早前備下的設計方案需要推翻重制。目前找了幾家設計院,結果都不滿意。而三期工程開工在即,時間緊迫,沒有閑工夫在各地征集。鄭先生不妨提交一下設計方案,如果董事會還是不滿意也就罷了,如果滿意,又為什么不能合作?”
鄭父的公文包里就有這幾天殫精竭慮設計的草案,面見大公司總裁當然要做好準備,可沒想到…本來還以為再也不需要拿出來了。
說實在的,誰會希望自己通宵達旦兩三個晝夜搞出來的心血連看都沒人看就丟到垃圾桶里?唐謹言今天的態度確實讓他覺得,如果純以公事角度接觸,還真不是不能接受,再三猶豫之后,終究還是慢慢打開公文包,掏出了一疊稿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