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暫時無法回京,留在新城等朱厚照進一步指示。
他奉旨南下找人的差事順利完成,現在沈溪和沈家人平安無事,他已經可以回去跟朱厚照圓滿交差。
可惜的是,沈溪給了他新差事,讓他去南京主政,他不得不接受。
在新城等候期間,沈溪將新城事務交給唐寅來打理,這對唐寅來說算是駕輕就熟,畢竟當初沈溪領兵出海,新城政務也是他在主持。
“大人留唐先生在南京,也有讓他協調新城事務的考慮吧?”云柳私下問道。
沈溪點頭:“是有這方面的想法,他畢竟一手參與了新城建設,對這里的一切很了解,我怕自己回到京城后,南京一幫人會亂來,那我苦心建造的城市,可能會流于平凡和庸俗,我建造這座城就沒了意義。”
云柳道:“大人,卑職也可留在此地,為大人效命。”
沈溪笑道:“你這么重要,我怎么舍得把你留下來?你做的事,遠比管理一座城市更加重要。”
“是,大人。”
云柳非常感動,沈溪對她信任有加,她似乎看到自己光明的未來。
沈溪在新城停留六日,便見到千里迢迢返回的惠娘和李衿。
二女南下一趟,主要是摸排閩粵等地的商鋪經營情況,同時也有故地重游之意,如此惠娘可順便派遣一下心中抑郁。
惠娘見到沈溪很高興,久別重逢,纏綿也多了一些。
沈溪從下午到惠娘處,一直到晚上頭更鼓敲響,才一起出房來吃晚飯。
三人坐在桌子前,一團和睦。
“隨安和東喜兩個丫頭,被妾身先一步送往京城了。”惠娘動筷子前,突然說了一句。
沈溪微笑著點了點頭,對于隨安和東喜之事他不太上心,尤其是對隨安,他心中始終有一絲陰影。
等吃完晚飯,丫鬟把東西收拾下去,惠娘又老調重彈,道:“兩個丫頭年歲不小了,準備來年開春后,尋摸著送她們出門,亦或者給老爺留著?”
沈溪問道:“她們已到嫁人的年歲了嗎?”
“及笄了。”惠娘道,“女兒家這年歲,正該考慮嫁人,難道要等十八九歲之后再著急?那也未免太晚了!”
沈溪笑了笑,道:“一切就隨惠娘的心意處置吧。”
惠娘看著沈溪,好奇地問道:“老爺舍得把兩個如此乖巧可人的丫頭送走?她倆只要稍微收拾打扮,絕對是上佳的美人。”
沈溪苦笑不語,旁邊的李衿則抿嘴一笑:“姐姐,你怎么老想把那兩丫頭送給老爺?老爺好像不領情…”
“就你話多。”
惠娘沒好氣地道,“其實若是老爺不能決定,先留著吧,過幾年也行,她們最好的歸宿,還是跟著老爺,無論是做妾,或是通房丫頭,總比流落在外好。”
沈溪道:“惠娘你是在試探我嗎?”
惠娘被說中心事,臉面有些掛不住,情不自禁避開沈溪的目光。
顯然隨安和東喜沒到著急嫁人的地步,不過她想“逼”一下,讓沈溪盡快做出決定,其實本心未必舍得把二女送走。
沈溪感到自己對惠娘有些咄咄逼人,哪怕惠娘真有試探他想法的意思,也并非壞事,畢竟惠娘是真心實意為他考慮。
沈溪嘆道:“那倆丫頭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沒必要這么快便嫁出去…倒不是說我想為自己留著,只是希望她們未來有個好歸宿…”
“都是賤籍,就算從良,哪里有什么好歸宿?”惠娘擔心地道,“就算多給嫁妝,難道還能當成千金大小姐嫁出去嗎?”
沈溪道:“未必嫁到大戶人家,只要男方真心實意對待她們就好…老汀州商會的伙計中,就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
惠娘白了沈溪一眼:“也不看看那些老伙計都什么年歲了,難道隨安和東喜過去為人當妾?就算有合適的人選,妾身也不打算這么做,還是跟閩地那些老人拉開一些距離好,免得牽扯太深。”
沈溪感覺惠娘態度堅決,要跟過往一刀兩斷,跟汀州商會不再有任何牽扯。
沈溪跟惠娘討論隨安、東喜的歸宿,旁邊李衿突然想起什么,說道:“之前宋當家在江南做了筆大買賣,老爺應該知道吧?”
沈溪皺眉:“什么大買賣?”
李衿突然緘口,用遲疑的目光望向惠娘。
惠娘語氣平淡:“老六的買賣越做越大,妾身怕老爺壓不住他。”
“哦。”
沈溪這才意識到惠娘和李衿說的是什么。
宋小城掌管著車馬幫,在南方勢力很大,卻一直沒得沈溪重用,眼看以前那些不如自己的老弟兄,諸如馬九、朱鴻等人,一個個要么隨軍有了功名爵祿,要么在官府做事,端上鐵飯碗,萌及子孫,宋小城自然無比眼紅。
跟別人不同,宋小城有錢有勢,汀州商會弟兄一半都跟著宋小城,這幾年仰仗沈溪在朝中快速崛起,跟地方官府勾連越來越深,生意也越做越大,手下弟兄上萬人,已經成長為不可忽視的力量。
惠娘見沈溪不太想提宋小城之事,皺眉道:“老爺到底怎么想的?小六已尾大不掉,老爺依然將他留在地方,難道不該帶回去好好調教一番?”
沈溪道:“有很多見不得光的買賣…除了他,換誰更合適?”
惠娘道:“若老爺實在定不下,就由妾身來執行家法好了。”
“姐姐…”
李衿不贊同惠娘冒險,不由出言提醒,畢竟惠娘自己也說了要跟汀州商會那些老人劃清界限。
惠娘沒好氣道:“老爺遲遲不做決定,留宋老六在南方,遲早會成為禍患…老爺現在能駕馭得了他,但以后誰敢保證?別人給他面子,是看在老爺的份兒上,他要是出了事,別人絕對會把這筆帳記到老爺頭上。”
沈溪見惠娘倔強脾氣又上來了,苦笑著道:“宋小城的事,我回頭會妥善處理…”
“嗯。”
惠娘意識到自己態度有些過了,低下頭,“老爺應快刀斬亂麻,盡快把事情解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沈溪當晚在惠娘處過夜。
唐寅到來后,城里政務有人幫忙處理,沈溪無需牽掛案牘之事。
在惠娘處過夜有一種家的溫馨,不過他還是有些想念正在回京途中的家人。
“老爺幾時走?”
惠娘一覺醒來,見沈溪伏在桌前書寫,不由下床,拿了件衣服過來給沈溪披上。
沈溪握緊惠娘的手,輕嘆:“早走晚走其實一樣,回去后還得跟陛下解釋一些事,避免產生誤會。”
惠娘問道:“老爺在海外的領地建設得如何了?”
“還行吧!”
沈溪答道:“畢竟這些年投了不少錢進去,這次南下,大量土著來投,加上前幾年移民,基本上那座島已為華夏所有。我之所以遲遲不處理宋小城,也在于他得幫我遷移災民前往呂宋,還有呂宋島上的土特產,也需要他來銷售。現在我很擔心陛下知道后,會懷疑我有不臣之心,屆時君臣間會平添許多猜忌。”
惠娘想了想,道:“其實老爺根本不必做這些,回到朝中安心當閣老,權傾朝野自不在話下…何必自找麻煩呢?”
沈溪道:“我跟你說啊,其實我并不想留在大明當官…這個官不好當…”
“老爺?”
惠娘用驚訝的目光望著沈溪。
沈溪嘆道:“我老早就有出走海外的想法,其實大海彼岸,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我,這樣我們就可以免去世俗之人的看法,到那時根本不需要避諱旁人異樣的目光,你可以輕松融入沈家,這樣不好嗎?”
惠娘避開沈溪的目光,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對沈溪:“老爺千萬別有如此想法,妾身現在過得很好。”
沈溪道:“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相認,一輩子生活在痛苦中,這樣真的好嗎?其實這次我就想一走了之,帶著你,帶著沈家上下…但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割舍不下,不是權力地位,而是我在大明尚未完成的使命。”
惠娘望著沈溪,搖頭道:“老爺位高權重,不安安心心在朝中做一個權臣,卻要流落海外當個野人,赤手空拳打造一片天地…這是老爺希望過的生活?”
“呵呵。”
面對惠娘的問題,沈溪只有苦笑的份兒。
因為很多事,連沈溪自己都沒想好。
這次南下他基本搞清楚洋流方向,再結合從佛郎機人那里獲取的水文資料,隨時都可以帶著船隊離開大明,到美洲或者大洋洲發展。
他可以建立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國家,按照他想要的方式發展,推動科學技術進步,但又知道這太過理想化。
好像只有改變大明,促進華夏社會整體進步,才算完成使命,其他都不算。
沈溪跟惠娘會面后,準備動身回京。
此時沈溪提唐寅留守江南的奏請終于得到答復,朱厚照表示同意,頒旨將唐寅任命為南京兵部左侍郎,以欽差的身份督管江南軍政,完成之前沈溪撤下徐俌后尚未完成的改革。
徐俌和魏彬前途未卜,南京兵部尚書王佐告老還鄉,唐寅實際上是履尚書職,為改革掃清了絆腳石。
唐寅跟沈溪很快都要啟程,一個赴南京,一個去京城。
臨行前,唐寅前來請示,讓沈溪“指點”他此行該如何施政,畢竟此番去南京是沈溪一手促成。
簡單的踐行宴上,沈溪給唐寅倒了一杯酒,道:“伯虎兄要怎么做,不必來問我,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獨自完成決策。”
唐寅急道:“這怎么行?在下就怕把事情弄糟。”
沈溪笑著搖搖頭,用鼓勵的口吻道:“若是兩年前伯虎兄說這話,在下雖然嘴上不認同,但心中確實抱懷疑態度。但到今日,伯虎兄能力已足夠,唯一欠缺的只有自信…伯虎兄可以大刀闊斧地完成改革,再大的困難,也相信你能處理好。”
沈溪對唐寅的評價非常中肯,唐寅能夠理解,換作幾年前,他對自己丁點兒自信都沒有,但跟在沈溪身邊連續磨練后,他僅僅是心中沒底,卻也躍躍欲試,覺得自己其實就差了一點火候。
二人喝了幾杯,唐寅不由提及過去幾年跟沈溪走南闖北的經歷,沈溪突然正色道:“以前在戰場,跟敵人面對面地廝殺,直觀而殘酷。官場交鋒其實遠比戰場更加復雜,敵人更加隱秘,出手也更狠辣,往往不遺余力,許多時候你甚至不知道得罪了誰就落馬了…”
唐寅眨眨眼,試探地問道:“卻不知在下到南京后,最該提防之人是誰?”
沈溪笑著反問:“你說呢?”
“唉…”
唐寅頓時很尷尬,嘆息一聲,道,“在下愚鈍,官場歷練幾年,沒做出成績,之前平寧王之亂說是有功勞,卻不過是走馬觀花,往江西走了一趟…真正的功勞還是在隱身幕后運籌帷幄的沈尚書身上。”
沈溪道:“伯虎兄何必妄自菲薄?”
唐寅望著沈溪:“其實在下還是希望得到一些指點,南京官場錯綜復雜,勢力盤根錯節,就怕在下去了后,難以全身而退。”
沈溪想了想,正色點頭,算是同意唐寅的說法。
唐寅目光中多了幾分期待,覺得沈溪應該會提點他兩句。
但最后沈溪僅限于點頭,拿起酒杯道:“來,你我滿飲此杯,祝伯虎兄就此鵬程萬里,青云直上。”
唐寅頓時無語,到這會兒他終于明白,這次往南京真的要自力更生,沈溪一點都不打算提點,哪怕他在南京死于非命,也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
唐寅要去南京赴任,南京官場一片風平浪靜。
對于那些官僚和統兵勛臣來說,他們最怕的不是唐寅,而是沈溪。
不但唐寅把自己當成沈溪的影子,就連江南官場也普遍如此認為,唐寅到南京在旁人看來就是沈溪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翌日一早,唐寅和沈溪來到新城北門,正要拱手作別,不想北邊煙塵大作,大批馬隊前來,派人去查才知道是南京派來迎接的使者。
來使名叫李良玉,并非文臣,而是南京守備衙門指揮,乃六品武職,此行帶了兩百多騎,還有二十多輛滿載的馬車。
“這是下官的一點心意,望兩位大人笑納。”
沈溪帶唐寅去見李良玉,本來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想了想還是準備見見,為唐寅壯壯聲色。
跟在沈溪身后的唐寅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沈溪昨日沒提點他,今天卻帶他來見南京派來的使者,用意何在實在琢磨不清。
沈溪笑道:“李將軍有禮了…這心意可不小,豈是你一人能提供?都有誰,禮單上列清楚了嗎?”
李良玉未料沈溪如此直接,不過以他的身份,跟沈溪見面已不屬于“高攀”,簡直是高山仰止,當下趕緊把懷中的冊子拿出,呈遞給沈溪:“沈大人明鑒,南京各位大人為您準備了厚禮,這只是其中一部分…當然還有唐大人的,下官不過是來為兩位大人引路…”
唐寅很清楚沈溪不喜歡官場送禮這一套,道:“沈尚書要回京師,不會去南京。”
李良玉笑道:“途經南京也好啊…之前沈大人不就去過一次?不過那次沈大人走得急,南京各位大人未曾好生款待…這次回京師時間應該不是很趕,想來再去一趟也未嘗不可…”
沈溪臉上掛著笑容,看了看唐寅,似乎在暗示什么。
唐寅心里直打鼓,暗忖:“沈之厚此舉,不會是敲山震虎,讓我知道官場險惡,敬酒、罰酒并存吧?”
沈溪很快回過頭,笑道:“你非本官,怎知時間不趕?陛下定了期限,本官的確沒閑暇前往南京,請李將軍幫忙帶句話,就說他們的好意本官心領了,實在是君命難違啊…不過唐侍郎此番卻要往南京赴任,不如請李將軍一路護送?”
“這…”
李良玉愣住了,他背負的任務主要還是請沈溪前往南京一敘,唐寅只是附帶。
唐寅道:“怎么,李將軍不想遵命行事?”
沈溪聞言不由又在笑,這笑容再次讓唐寅心里發毛,“沈之厚怎么突然成了笑面虎?他這笑意到底代表了什么?”
沈溪在笑,不過是覺得唐寅有了官威,學會以勢壓人了。
李良玉則趕緊道:“唐大人前往南京,下官自會傾力護送。”
“那就走吧。”
唐寅不想跟李良玉多廢話,看了沈溪一眼,又情不自禁道,“這所謂的心意,勞煩李將軍帶走,沈尚書為官清明,朝野盡知…你這么當面送禮,是想壞沈尚書清名嗎?”
“下官絕無此意。”李良玉急忙解釋。
唐寅嚴肅地道:“那就是了,把東西收好,誰家的還到誰家。沈尚書,在下如此安排沒問題吧?”
沈溪笑著點頭:“如此正合本官心意。”
唐寅跟著點頭,又望著李良玉:“事不宜遲,趕緊出發吧,在下不想耽擱行程,畢竟皇命在身…沈尚書,在下這就上路了,后會有期。”
沈溪微笑拱手:“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