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滯留揚州城七日。
這邊張苑著急讓朱厚照回京城,京城官員和勛貴更著急讓朱厚照回去。
就連這段時間陪著朱厚照在揚州城吃喝玩樂的人也開始著急起來。
這天日上三竿,朱厚照尚未睡醒,距離中午的詩會還有一個多時辰,蘇通前來拜訪唐寅,試圖讓唐寅勸說朱厚照早些動身,返回京城。
“…唐先生,這幾日雖然未收到沈大人來信催促,但你我陪陛下于此地長期逗留,遲遲不回京師,怕是別人要把咱們當作奸佞看待,就連沈大人的名聲也不聽…”
蘇通雖然喜歡玩鬧,但他知道分寸,明白自己身上早就打上沈溪的烙印,鄭謙和唐寅同樣如此…若是外面傳出有關他們的惡名,沈溪基本也逃不掉。
唐寅幽幽嘆了口氣:“在下何嘗不知應早日促成陛下回京?但你看現在這狀況,陛下有想走的意思嗎?”
蘇通湊上前,輕聲問道:“聽說陛下想在揚州府納妃?”
唐寅無奈點頭:“的確有這層意思…但事情尚未定下來,畢竟陛下都是微服出游,別人不知他身份,這幾天下來,已有人懷疑,不過沒人敢把事情挑明罷了。”
“唉!這可如何是好。”蘇通在大事上沒主見,整個人懵懵懂懂,非常需要人為他出謀劃策。
唐寅善意地提醒道:“無論陛下滯留揚州的原因是什么,現在最好別打破目前這種微妙的平衡局面,即便要勸陛下走,也是沈尚書或者朝中重臣的事情,跟我等無關。”
蘇通對唐寅的態度有些疑惑,皺眉道:“咱就不管了?”
唐寅搖頭:“我們實在不方便說話…若以后還想在陛下跟前做事,只能盡量保持克制…其實就連沈尚書對于陛下平時玩鬧之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多干涉…跟陛下唱反調,只會破壞君臣間的良好關系,觸怒陛下,既如此不如細水長流,以后有的是勸諫陛下的機會。”
蘇通感覺唐寅不太愿意勸諫朱厚照回京,回去后仔細琢磨:“唐伯虎好不容易有機會為陛下賞識,現在天天見面,談天論地,正是他表現才學見識的絕佳機會,怎么舍得陛下回京,以后再難面圣呢?”
心有所感,蘇通寫了封信,派人送去新城,試圖從沈溪那里得到解決之道。
不過就在蘇通送出信件的第二天,朱厚照突然轉了性子,著急地離開揚州,乘船前往徐州府…蘇通沒料到事情會有這么大的轉變。
半路上,蘇通隱約聽說皇帝倉促起行,與地方官紳聯姻不順有關。
“陛下好不容易見到地方士子推崇的大家閨秀,結果要樣貌沒樣貌,要才學沒才學,且刁蠻任性,頤指氣使…陛下怎會看上眼且納入宮中,自討苦吃?”
鄭謙帶來的消息,讓蘇通稍微松了口氣,忍不住問道:“到最后陛下也沒泄露真實身份吧?”
鄭謙笑道:“自然沒泄露,若不然絕對不會出現有人把自家沒人要的閨女嫁給陛下之事…陛下對此很生氣,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接下來咱們要見陛下可能也會有問題,陛下心情不佳,短時間內怕不會設宴…”
蘇通舒了口氣:“不管如何,只要陛下早些回京城,不至于讓咱們甚至沈大人落罵名,那就好。這近臣的差事不好當啊。”
年底這段時間沈溪都被一種節日氛圍包圍。
這是沈溪在新城過的第一個春節,此時大多數將士親屬都已到了新城,合家團聚,呼朋喚友,爆竹聲聲,晚上偶爾還會有焰火表演,新城處處洋溢著節日氛圍,沈溪年底還給將士和工匠下發獎金,所有人都喜氣洋洋。
此時沈溪收到蘇通的來信。
對于朱厚照滯留揚州,沈溪并不覺得有多稀奇,只是對蘇通的來信有些預想不到。
“如此看來,蘇通真有忠君體國之心,在陛下跟前并不是一味胡鬧。”
沈溪對蘇通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換作普通人,被皇帝如此賞識,天天吃喝玩樂,高興還來不及呢,哪里會去想什么事情該做什么不該做?”
沈溪沒有給蘇通回信,這種私信往來因為兩人特殊的身份,存在很大的忌諱。
沈溪也沒有上奏勸說朱厚照,因為在他看來實在沒那必要,不管再如何留戀揚州,朱厚照終歸會離開揚州動身往北走,而沈溪早就料到朱厚照不可能在一個月內便從南京趕回京城,拖上三五月時間是很正常的事情。
對于此事,沈溪采取了不管不問,聽之任之的態度。
結果正月初八這天,張永特意從南京到新城來向沈溪拜年,沈溪非常意外,畢竟張永身為南京守備太監,不能擅離戍守之地。
“沈大人見諒,鄙人不過是借著出來巡查水師衛所的機會,跟您嘮嘮,看您是否能給予一點幫助。”
張永見沈溪時表現得很神秘,畢竟他不想讓朝中人知道這次會見…張永雖然在南京當鎮守太監,位高權重,基本可以說是號令一方,但感覺距離中樞越來越遠,見到沈溪時說話帶著幾分喪氣。
沈溪在官衙跟張永相見,話說得很直接,單刀直入道:“張公公想讓本官協助你回京?”
張永點頭:“陛下在南京時,鄙人想方設法要讓陛下了解有個奴婢為他做事殫精竭慮,不遺余力,卻始終未能如愿。如今陛下跟前張苑一手遮天,連江彬、許泰等人都失勢,若沒有沈大人相助,怕是鄙人要被排擠,以后再難回京城。”
沈溪面對一臉急切的張永,微微一笑:“張公公,我壓根兒就不想回京,自然也無法見到陛下…你覺得我能幫到你什么?”
張永道:“沈大人不回京城,應該是不想跟謝閣老等人正面碰撞吧?聽說您現在有意卸任兩部尚書,安心當國公,從此留在江南封地?”
沈溪臉色冷峻:“這新城可不是什么封地,乃是朝廷新辟的衛城…張公公千萬別亂說話。”
張永趕緊道:“鄙人明白,是衛城,但這座城市是大人親手締造,其實也跟封地差不多…陛下回京,沈大人本該隨侍在旁,回朝后執領兩部,打理朝政,成就一代名臣。”
“但您卻選擇留在江南,知道的明白您心胸豁達,不想涉及朝廷紛爭,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被陛下厭棄,就此門庭冷落呢!”
“沈大人要想將來朝中能說得上話,不被人排擠,是否需要一個政治盟友呢?”
“嗯!?”
沈溪瞇眼打量張永,他知道張永會主動把話說透。
張永明白自己不說明白,沈溪會繼續裝糊涂,于是道:“這么說吧,以前咱家、擰公公和沈大人您就提過要共進退,現在沈大人更進一步,在朝中已到不可或缺的地步,陛下不能沒有您,朝廷也不能沒有您,咱們盟約可以繼續…”
沈溪道:“結盟?但好像你沒當上司禮監掌印,盟約便自動取消了吧?現在舊事重提,不嫌太晚了嗎?”
張永急忙道:“不晚,不晚,沈大人您現在遭遇一些困難…這京城不好回啊,陛下因奸佞小人的讒言而對沈大人產生隔閡,此時沈大人非但不該避讓,更應振作起來,掃滅宵小,重振朝綱。鄙人能為您做點事,非常榮幸。”
沈溪明顯感覺到,這次張永見他,說話神情和口吻都低聲下氣。
以前張永在他面前還有談判的資本,現在更像是喪家之犬,這跟對方現在堂堂南京鎮守太監的身份嚴重不符。
沈溪道:“張公公是聞聽什么消息,著急來見?”
張永低下頭,嘆息道:“鄙人聽聞,張苑于陛下跟前進讒言,要將鄙人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職位褫奪,只掛司禮監職,留任江南,至于在下領的東廠差事更是早早旁落…還聽說太后娘娘利用京城文武重臣,還有陛下任命的近侍太監,削弱沈家在朝中的地位…可能會特別針對沈大人您。”
為了讓沈溪答應合作,張永不惜把京城中外戚相爭的事挑明,本來這些事是忌諱。
沈溪搖頭:“張家本就是外戚,是太后之家,我沈家作為皇后的家族,犯不著跟他們爭,所以才會避到江南來。”
張永道:“難道沈大人您就不怕太后娘娘利用夏皇后的家族來打壓沈家?鄙人不是挑撥離間,只是提醒沈大人,花無百日紅,許多事情不主動爭取,就會被對手充分利用并頻頻打壓,最后一敗涂地。”
“若沈大人覺得這話不中聽,就當鄙人沒說…鄙人現在只是迫切想回京城,哪怕只是繼續當秉筆太監,也好過于被放逐江南之地…鄙人還想在陛下跟前伺候。”
張永說話時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沈溪大概能理解此時張永的心態。
沈溪心道:“作為太監,哪怕是到江南富庶之地來當南京守備太監,有錢又有權,但到底不是在皇帝跟前,形同失寵。而留在皇帝跟前做事,則保留晉升司禮監掌印的希望…張永志不在南京統領一方,始終保持著一顆向上的心。”
沈溪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道:“本官倒可為張公公上奏,向陛下主動提及此事,畢竟張公公在平海疆和寧王之亂中,出力甚多,值得嘉獎,不過陛下是否會將你召回京城,一切都要看陛下的態度。”
“如此甚好,鄙人感激不盡。”
張永趕緊站起身行禮相謝。
沈溪擺擺手:“不用感激,在下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只是張公公自江南離開,本官在江南遇到什么事的話,可能就孤掌難鳴了。”
張永道:“不會,鄙人就算回到京城,也會想方設法協助沈大人。”
眼見得到沈溪的承諾,張永心滿意足地離開新城回南京。
沈溪送走張永,一直留在官衙后院屏風后聽沈溪跟張永對話的云柳走了出來,行禮道:“大人,若是張公公肯相助的話,以后您即便不回京,也能控制朝廷局勢…如此您也可以安心留在江南。”
沈溪搖頭道:“我沒事控制朝廷局勢作何?”
一個問題便讓云柳不知如何應答。
沈溪再道:“政客一張嘴,從來都不值得信任,張永說會幫我,但回京城后他真會履約?很多事不是他能決定,他背后有小擰子,甚至太后也會收攏他,他現在的承諾不過是想讓我幫他忙罷了。”
云柳道:“卑職多言了。”
沈溪再度搖頭:“其實你沒說錯,張永的確值得收攏,他跟張苑、李興等人不同,他在朝中派系烙印并不明晰,這跟他因為功勞太高、開罪太多人有關,沒人愿意把他當作自己人。”
云柳想了想,道:“張公公脾氣的確不太好。”
沈溪本來神色嚴肅,聽了云柳的話不由莞爾:“你倒是說得挺準的,昔日他履職東廠,幫助先皇和當今陛下做了不少事,別人懼怕他,不自覺就會抗拒,而且他本來脾性就大,加上做人有底線,不隨波逐流,所以很容易開罪人…這幾年盡管他地位飆升,卻沒人敢跟他親近。”
聽到沈溪對張永的評價,云柳連連點頭,畢竟她是東廠番子出身,手下也有不少東廠舊人。
云柳請示:“大人是否要用他?”
沈溪道:“不是用不用的問題,只是利益結合罷了…朝中多事之秋,看起來一切風平浪靜,其實不過是表面平靜,下一步會出現怎樣的變故誰說得清楚?再有一兩月,陛下回到京城,爭端更甚。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休息,你也回吧。”
年后幾天,沈溪沒有年前那么輕松,每天在官衙很晚才離開。
近來他去惠娘處少了許多,基本是回家歇息,畢竟一家老小都來新城了,他要照顧一下家里人的感受。
沈溪回家時,已臨近二更天,家中婦孺基本睡下,只有謝韻兒和小玉在清理賬目。
“相公回來了?”
謝韻兒見到沈溪回來很高興,對于她來說,根本不在意沈溪在外做什么,或者說沈溪是否有外宅,她只知道沈溪把心思放在家里就好。
沈溪點了點頭,看了小玉一眼,那邊小玉趕緊把賬冊裝進木匣,行禮后帶走。
等小玉退下,沈溪才問道:“這么晚了還在做賬,為何不等明天再做?”
謝韻兒道:“能早些對完賬冊,還是早點完成好。這不妾身正跟小玉商量,在城里置辦一些產業?”
沈溪啞然失笑,半晌后道:“怎么,現在家里開銷大了,必須得這么做么?”
謝韻兒喜滋滋道:“還不是相公把這座城建得太好?以妾身看來,以后這座城必定商機無限,趁著城內地價不高時,多買些回來屯著,以后無論是自己開鋪子,還是賣出去,都有得賺。”
說起經商之事,謝韻兒滔滔不絕,似乎很熱衷這方面的事情。
不過沈溪隱約有一些擔心,道:“新城到底是我親自建起來的,你需要田宅的話,我可以調撥給你,不用擔心什么以權謀私或者怎樣…這些土地的用途都是我提前規劃好的,想怎么樣都可以。”
謝韻兒嚴肅搖頭:“相公建新城,規矩法度明晰,百業欣欣向榮,妾身不想讓相公為難,還是買下來為好,買下來一輩子屬于咱,無論以后想怎么都可。若是相公劃撥田宅給家里,公私不分,怕有人會說三道四。”
沈溪對于謝韻兒識大體很欣慰,點頭道:“問題就在于我離開后,新城的歸屬問題…不過目前看來,這里只會當作衛城使用,到那時只怕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會一天天衰敗下去,讓你失望。”
謝韻兒問道:“相公的意思是…不要買這里的土地和屋舍?”
沈溪想了想,回道:“你自己看著辦吧,后宅的事我還不想過多干涉,其實買一些回來也可,開些鋪子,咱們回到京城后怕是很難再做營商之事,若這里你有事做的話,多少可以打發無聊的時間。”
沈家并不缺錢。
謝韻兒更像是個守財奴,也是在為沈家的未來打算。
沈溪不可能一輩子做官,現在雖然有了賜爵,但始終是以外戚身份立足朝中,很可能出現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況。
要是沈溪退下來,沈家需要有保障。
女人在居家過日子上,比男人更加用心。
而謝韻兒當上沈家女主人后,從來都是把壓力變成動力,不管在哪里她都沒有完全放棄經商,現在京城還有沈家的鋪子。
而在沈溪跟謝韻兒談過田宅買賣兩天后,謝韻兒出手,購買了城北居民區一些臨街屋舍,準備做買賣。
跟城南和城東基本是官建不同,城北隨著居民增多,大批百姓開始購買向官府土地自行建造房屋。
沈溪沒有限制百姓自造房屋,所收費用基本用在鋪設街道和路燈等設施上,沒有挪作他用。
百姓建造出來的屋舍可以買賣,而隨著新城來的百姓數量愈發增多,城內官建區域、有路燈的街道、先期建造的屋舍價格水漲船高,讓那些先進城的遷徙者得到好處。
謝韻兒把屋舍買在這邊,也是想在靠近官建區的地方做買賣,以后找機會把房屋賣出去或者怎樣,讓手里掌握的財富升值。
謝韻兒的動向,其實不是什么秘密,百姓不知道自己要把屋舍賣給堂堂的沈國公,而謝韻兒也沒拿出官家做派去欺壓百姓,買賣公平公道。
消息很快傳到惠娘處,讓惠娘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這天沈溪到惠娘處,吃過晚飯后,惠娘直接問道:“沈家是準備從此后在這里安家落戶嗎?”
沈溪問道:“此話怎講?”
惠娘便把她聽說的沈家在城內買房子買地的事說出來,最后道:“有官不做,非要留在江南,真不知老爺是怎么想的…難道老爺想讓陛下把這片地方賜給你當封地嗎?還是說老爺要以此城為依托,跟朝廷對著干?”
沈溪皺眉道:“聽你這話有怨氣,怎么,你覺得我要造反嗎?”
惠娘趕緊低頭認錯,不過以她的執拗,內心并不覺得有什么錯。
沈溪嘆了口氣:“這是內宅女主人的意思,就當是投資吧。其實不需要這種投資,我可以給她們,但她們還是堅持這么做,我想的是她們手里有事情做,動起來,不至于注意力都放在家庭瑣事上。”
“老爺倒是想得開。”
惠娘道,“自古以來,男人哪個不想把女人藏在宅子里?怎么老爺非要讓女人做事…女人不該相夫教子,一輩子不出院門么?”
沈溪沒好氣地道:“就算你最近沒出門,也不能說我限制你自由…你想出去走走,或者做點事,我從不阻攔。我根本就沒想過把女人當作牲畜一樣關在院里,你們是獨立的個體,想到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惠娘聽了若有所思地看了沈溪一眼,沉默不語。
隨即李衿把一些賬冊送到沈溪面前。
沈溪拿過來看過,心中在想:“或許內宅的女人都喜歡算賬吧,連韻兒現在都在想厘清賬目,看到帳上的錢財,能得到一種滿足感。她們精神上需要彌補,這也跟我平時給她們關愛太少有關吧。”
“老爺,賬目妾身已看過,沒什么問題。”惠娘見沈溪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便提了一句。
沈溪將賬冊放下,道:“你跟衿兒做的賬,我從來都不覺得會有問題,其實你們不必拿來給我看,只跟我說一聲便可。”
惠娘道:“一碼歸一碼,出了問題,妾身擔待不起。現在城里資金用度再次緊張,江西和湖廣最近運來的木料大幅減少,而佛郎機人斷了跟我們的貿易,暫時沒有白銀進賬…如果想要完成收支平衡,甚至有所結余,非要城里的工廠加大產能不可,但年初這段時間咱們的商品想要打開市場實在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