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縣城等待皇帝派出援軍,朱厚照卻在等候捷報傳來。
不是朱厚照不想派援軍,而是他覺得自己的小命比其他人的性命重要多了。
青陽縣城那邊就算戰敗,在他看來不過就是戰局惡化罷了,但自己小命絕對不能出絲毫意外。
如此心理下,青陽縣軍民只能指望寧王主動撤兵。
不過,朱厚照不派援軍,并不代表他不關心戰事進展,但不管怎么問,結果都一樣…戰局正處于膠著狀態,一時無法分出勝負。
消息被寧王兵馬封鎖,青陽縣城那邊的情報很少傳遞過來,即便有也只是只言片語,也是附近州府的官兵死守城池不出,無法探得情報,而江彬素來又報喜不報憂,使得朱厚照以為青陽縣的情況很好,已快到取勝的地步。
就在青陽縣的戰事持續到第九天的時候,朱厚照終于收到徐俌的加急求援上疏。
這份上疏不是張苑或者江彬送到朱厚照跟前的,而是小擰子從非常渠道得到,呈遞到朱厚照跟前。
朱厚照看到后大為震驚,馬上把江彬和張苑叫來質問。
江彬和張苑這才知道原來一天前,也就是青陽縣攻防戰進行到第八天時,縣城的西城墻連續遭受投石機和佛朗機炮轟炸下,轟然倒塌。寧王兵馬如潮水般涌入城池,戰事正式進入到巷戰狀態。
“陛下…這…昨日還說一切正常,怎突然…”
江彬想為自己找借口,但見到朱厚照臉色后,覺得再有虛言,不單是被朱厚照喝斥兩句那么簡單,甚至有可能小命不保。
朱厚照怒視張苑,道:“張公公,情況如此危急,你為何知情不報?”
張苑乃司禮監掌印,在朱厚照看來大明各地發生什么事情,張苑都應該第一時間告訴自己,所以這件事上,朱厚照沒有過多苛責江彬,更多是把怒火撒到張苑身上。
張苑趕緊跪下來磕頭:“回陛下,青陽縣城那邊已有四五日未有任何情報傳來…至于縣城城墻失守,戰事已進入巷戰階段的事情,老奴一無所知。”
朱厚照怒道:“你不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嗎?憑什么不知道?”
張苑倔強地解釋:“陛下,并非老奴不想方設法獲取情報,而是青陽縣城周邊地區皆被封鎖,池州府地方已失去聯系,正常的奏報渠道已失靈。”
“現在處于戰爭狀態,派斥候是軍隊應該做的事情,軍方沒有情報傳來,老奴也無可奈何啊!此前老夫的情報,全都是江統領告知,他對此應該最清楚才是!”
朱厚照一怔,他最初覺得張苑是在狡辯,但仔細琢磨后卻發現,戰爭期間一個跟他一樣被困在城里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在沒有得到外來情報的情況下,知道的事情跟他一般無二,只能通過軍方獲悉。
江彬一看朱厚照臉色變了,趕緊為自己爭辯:“張公公,你可別血口噴人…在下可沒說過有關青陽縣城的情況。”
張苑一聽趕緊道:“江統領的確沒跟老奴說過有關青陽縣的情況…試問在池州府多座縣城淪陷,地方官府失去功能的情況下,老奴除了從江統領那里得到消息,還有什么渠道?”
“你怎沒別的渠道?東廠、錦衣衛是干什么的?你平時沒派人調查?”江彬拼命為自己辯解,卻發現這種解釋很無力。
城內兵馬都為他控制,甚至上呈皇帝的情報都要經過他,之前徐俌幾次上奏被張苑“截胡”,這讓江彬很惱火,而這次徐俌求救上奏沒通過張苑之首,這也是江彬疏于防備的重要原因。
朱厚照怒視江彬,喝問:“江卿家,之前朕讓你派出大量斥候去調查青陽縣城的情報,你沒派人嗎?”
江彬低下頭:“回陛下,人是派了,但都無功而返,江對岸被逆王派出的斥候屏蔽,我們的人基本是有去無回。”
朱厚照道:“那為何沒對朕講?”
江彬啞口無言,越發不知該如何應答。
顯然江彬在應付皇帝上沒有張苑那么有經驗,此時心亂如麻:“怪不得姓張的閹人這兩天不跟我作對,甚至有點兒低聲下氣的意味,原來在等這出…他以前應該經歷過此等事,早就有經驗,專門設個圈套等我往里鉆。”
朱厚照惱火地道:“現在青陽縣的西城墻已倒塌,這種糟糕的境況還是昨日城里官兵需要去面對的,也就是說一天下來,情況很可能已惡化,說不定朝廷兵馬已全滅…”
江彬道:“陛下不必太過擔心,魏國公乃武勛世家出身,熟讀兵法,情況未必有我們想的那么糟糕。”
朱厚照怒不可遏:“放你的狗臭屁…城墻都倒塌了,逆王兵馬可以不受阻礙地長驅直入,這種情況還想堅守城池,你當魏國公是沈先生嗎?哦對了,沈先生…早就該讓沈先生領兵,看看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一個個除了混吃等死還會什么?來人啊,趕緊傳旨讓沈先生出兵!”
眼見情況失控,朱厚照心驚肉跳,腦中能想到的最好的挽救當前危局之人自然是戰無不勝的沈溪。
江彬老大不情愿,道:“陛下,此時青陽縣城出現變故,從安慶府派兵救援最合適…若等沈大人出兵,是否鞭長莫及?”
朱厚照道:“現在已不是青陽縣城是否失守的問題,是朕的江山能否保住的問題…之前朕就不該留在安慶府城,果斷些回京,把這爛攤子交給沈先生就沒任何問題了…逆王再怎么兇悍,在沈先生面前也不值一提。”
張苑和江彬相視一眼,心里都在想:“你既然早就認定如此,那之前干嘛去了?非要到火燒眉毛才記起來有個沈之厚?”
張苑趕緊道:“陛下,魏國公求援,此時應該派出兵馬增援,而不能放任不管啊。”
朱厚照想了想,打量江彬:“江卿家,你怎么看?”
江彬道:“陛下,不如由許泰將軍帶兵出征,明日一早…”
“狗屁!”
朱厚照指著江彬的鼻子罵開了,“許泰出馬能解決問題?如此關鍵時刻,你江彬要當縮頭烏龜?而且出兵時間還是明天?朕要你領兵…朕調撥給你一萬兵馬,半個時辰內乘船過江,緊急馳援青陽縣城…若完不成任務,你提頭來見吧。”
“陛下…”
江彬一聽焉了,這簡直是讓他去送死啊。
朱厚照一擺手:“再多嘴多舌,就只劃撥給你五千兵馬…趁朕沒改變心意前,帶一萬人出征,不解青陽縣之圍不得回師,日夜兼程,中途不得駐扎,若朕知道你臨陣退縮,同樣是殺頭之罪。”
江彬無奈下只得帶著一萬兵馬渡江,一切都在倉促下完成。
隨著上次江彬撤兵,寧王兵馬在江對岸再次建起營地。
江彬不明敵情,不敢直接在安慶府城對面實施登陸,于是選擇逆流而上,半個時辰后在上游找了個沒人的開闊地讓船隊靠岸。
寧王兵馬并未對江彬部過江造成任何阻礙,江彬正沾沾自喜,忽然斥候來報,寧王兵馬突然拔營,有序往牛頭山方向撤退。
許泰得知消息后趕緊去跟江彬報告。
此時江彬剛踏上南岸土地,許泰三步并成兩步沖過來,興奮地道:“江大人,天大的喜訊…寧王派在這邊的兵馬撤走了,看來是忌憚江大人的威風,聞風而逃啊…”
江彬皺眉不已:“這算什么喜訊?寧王兵馬撤走,多半是往青陽縣城方向去了…如此一來,魏國公那邊承受的壓力更大了,而我們渡江沒遭遇任何阻礙,只能帶兵往東…與其進入不熟悉的地方作戰,還不如就近打一仗,好歹對陛下有個交待。”
許泰一怔,仔細思索后覺得江彬言之在理,臉色沒那么好看了。
許泰道:“江大人,那咱現在當如何?如今已經臨近黃昏,要不就在江岸邊駐扎,明日再追擊?”
江彬不屑地道:“說話過點兒腦子行不行?剛過江就駐扎休息,陛下知道后會怎么想?就算要扎營也先往前走個幾十里,夜色降臨前不能休息…傳令三軍,整頓好后立即趕路,目標青陽縣城!”
“唉!”
許泰重重地嘆口氣,只能按照江彬的吩咐去傳令。
江彬在惴惴不安中率領兵馬前行。
由安慶府城對岸的黃石磯往東的道路并不好走,而且江彬不想這么急著去“送死”,所以只有在斥候確定前方沒有寧王兵馬后才會行進,導致的后果就是走一段歇一段…在他看來,麾下這一萬人或許連寧王主力一輪攻擊都擋不住,聽說對方陣中有沈溪親手訓練的百戰精兵,想要穩住陣腳非常困難。
隨著夜幕降臨,江彬帶兵一共才往東走了二十里地,此時將士已是人困馬乏,軍中怨聲載道。
夜晚行軍非常危險,在看不清環境的情況下,驟然遇敵很容易炸營,加上江彬知道暫時離開皇帝的視野,于是下令駐扎。
因為是野外宿營,江彬麾下兵馬沒太多經驗,忙碌了半個多時辰,營地才成型,將士們沒精力搗騰吃的東西,又累又餓,再加上天氣寒冷,鉆進帳篷就不愿出來,營地雖然安排有專人巡邏,但防守并不嚴密,如果碰到沈溪這樣的老手,很可能一個突擊就貫穿營地,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江大人,陛下才調撥給咱一萬兵馬,不足以解青陽縣城之圍啊…”此時許泰已不是來跟江彬報喜,哭喪著臉更像是報喪。
江彬惱火地道:“還不是因為之前陛下已派出三千騎兵去敵后騷擾?安慶府城內一共才多少人?在優先確保陛下安全的情況下,你說馳援青陽縣能派多少人?”
許泰道:“要不咱走一步看一步?一旦打聽到青陽縣城失守,趕緊撤兵,回去就跟陛下說咱晚到一步?”
江彬怒道:“陛下有言在先,無法救回魏國公所部,提頭去見!到那會兒是提本將軍的頭,還是你的頭?”
許泰哭喪著臉道:“若的確救援不及的話,陛下不會如此苛刻吧?這種事豈能強人所難?”
江彬道:“若現在青陽縣城已失守,倒也能對陛下交待…就怕青陽縣城那邊現在還在堅守中,回頭陛下知道我們坐視魏國公兵馬全軍覆沒,駐步不前,到時不殺你的頭殺誰的頭?”
“這…”
許泰本來要提一點建議,卻是被江彬堵住話頭,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才好。
江彬好像是在祈禱一樣,自言自語道:“只能祈求青陽縣城趕緊失守,魏國公早點兒送命;要么就是寧王兵馬主動撤走…要不然,咱就只能拼死一搏!”
在帶兵跟寧王主力交戰這件事上,江彬沒有任何底氣。
駐扎到天亮,全體將士匆匆吃過早餐,重新起行,半途江彬得到消息,說是寧王兵馬正在撤退。
江彬趕緊把斥候叫到身邊,詳細問詢,卻沒得到準確答案。
許泰趕緊過來詢問情況,得知只是“謠傳”時,表現得很失望。
“…聽這意思,寧王很有可能撤兵了,那咱就未必是去送死。”許泰目光熱切地望著江彬。
江彬皺眉道:“寧王用兵詭詐,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圍城打援,青陽縣城不失守對我們來說未必是好事,到時寧王肯定會帶兵阻擊我們,寧王最終的目標絕對不是一座小小的青陽縣城,而是安慶府城啊。”
許泰吸了口涼氣:“豈不是說咱現在除了送死外,沒有別的選擇?”
江彬道:“現在要趕緊派人打探寧王主力的動向,若真是沖著我們來的,一定要提早做準備,找個險要之地設好防御,只等寧王兵馬來攻。”
江彬心情非常忐忑。
不過好在隨后愈發多的消息傳來,讓江彬幾乎可以肯定,寧王真的撤兵了。
許泰這會兒也學聰明了,只是在旁邊傾聽,不著急去問。
一直等江彬臉色松弛下來后,許泰才湊過去問道:“青陽縣城那邊情況如何了?城池被攻陷了,還是說堅守下來了?”
江彬臉色隨即沉下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許泰道:“不是在下非要唱反調,只是這關系到咱們的身家性命…都是些好消息,是否趕緊派人通知陛下?”
江彬一伸手,阻攔許泰,“暫時不用著急,先把青陽縣城的情況搞清楚,弄明白寧王主力的動向,才好跟陛下奏報。寧王回撤,很可能跟咱正面撞上,現在咱要更加小心…嗯,先去牛頭山建立營地,做好防守準備。”
江彬本來是奉皇命領兵前往青陽縣城解魏國公之圍。
但在知道寧王兵馬正有序撤退后,慶幸之余,立即趕到牛頭山,設立穩固防御,同時派出更多的斥候向東去刺探情報。
恰在此時,青陽縣城那邊派出的斥候跟江彬軍中斥候撞上了,很快確切消息傳來…寧王兵馬在圍攻青陽縣城損失慘重后,狼狽撤兵。
雖然青陽縣城那邊魏國公徐俌覺得寧王是承受不了巨大的損失被迫撤退,但此番寧王兵馬撤退得異常倉促,事前沒有任何征兆,讓徐俌覺得非常可疑,揣度可能是寧王有什么陰謀詭計。
按照唐寅建議,魏國公派出部分騎兵尾隨寧王兵馬,發現寧王在撤兵中并未亂陣腳,逐步放棄路途上的城鎮,兵馬越聚越多,但始終都留有部隊殿后。
連續戰事下來,徐俌麾下騎兵已是十不存一,所以追擊戰并沒有打響,青陽縣城那邊派出的騎兵更像是在“歡送”寧王兵馬。
等江彬最后確證寧王撤兵,時間已過去一天一夜。
“江大人,其實咱出兵時,寧王就已撤兵了。真是天助我也!寧王應該是聽說陛下派出援軍,忌憚您的威名,這才倉皇逃走!”
許泰這會兒又恢復本能,趕緊到江彬跟前拍馬屁。
江彬臉色凝重,搖頭道:“咱沒能力阻擊寧王兵馬撤退,青陽縣城也沒丟,終于可以順利跟陛下交差了。”
許泰笑問:“那咱馬上撤兵?”
江彬冷笑道:“如此著急撤兵,你確定青陽縣城一定沒問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到現在仍舊搞不清楚寧王為何撤兵,也不知寧王麾下兵馬數量,更不知寧王作何打算,回去后沒法跟陛下交差…為今之計,只有先帶兵到青陽縣城跟魏國公匯合,再做打算。”
軍情一日幾變,到最后確定下來,寧王并不是詐敗。
寧王沒有選擇順著江岸一路退到安慶府對岸,建立營寨,而是走殷匯、唐田、東至縣城這條線,順著龍泉河故道退回江西。
江彬和許泰料想,可能是寧王所部糧草和兵馬數量嚴重不足,再加上暴風雪襲擊,長期挨餓受凍,在外征戰的將士軍心士氣嚴重不足,所以選擇暫時撤回江西,待春暖花開后再出兵。
如此一來,寧王從戰略進攻轉變為戰略防守。
這觀點,江彬和許泰沒什么費力便達成共識,然后江彬趕緊給朱厚照寫上奏,第一時間將消息傳回安慶府城。
朱厚照這兩天在憂心忡忡中渡過,他已不止一次想過請沈溪出山,甚至已計劃好了,只要前線徐俌或江彬出了問題,他會馬上發出調令,讓沈溪火速領兵前來支援。
所幸他沒等到戰敗的消息,當然也沒勝利的消息,只是得知寧王撤兵。
“陛下,可喜可賀,逆王撤兵了!想來是因為賊寇軍中糧草輜重出了問題,還有便是不得人心。”張苑笑盈盈跟朱厚照報喜。
朱厚照卻憂心忡忡:“就這么撤兵了?朕怎么覺得其中蘊含有什么大陰謀呢?”
張苑道:“的確撤兵了,逆王兵馬在青陽縣一戰損失慘重,陛下派出援軍當天,也就是昨日中午,逆王兵馬便從青陽縣城撤走…”
朱厚照擺擺手:“逆王兵馬已經攻進城去了,魏國公奏報說正在打巷戰,這種情況下逆王也有放棄的道理?”
張苑一怔:“或許…魏國公巷戰打得好,再者有唐伯虎那個人才輔佐,另外…也有可能是陛下派出小王將軍騷擾敵后,讓寧王顧此失彼呢?”
朱厚照仔細想了想,用力地點頭:“倒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朕總覺得,逆王這次撤兵很蹊蹺…難道是沈尚書領兵到了南京,逆王得到風聲,趕緊溜了?”
張苑驚訝地道:“陛下,沒聽說沈大人領兵出征啊。”
朱厚照道:“暫時不要管逆王為何撤兵,一定要防止其使詐…不管他因何撤兵總歸不會跟朕投降…哼,他不進攻朕也要攻,難道朕會容忍臥榻旁有人酣睡?”
張苑試探地問道:“陛下,是否下令讓魏國公和江統領帶兵西進?”
朱厚照琢磨了一下,隨即點頭:“必須進兵!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此乃用兵之道。可能跟你說的一樣,逆王因為地盤小資源少,這次開戰他糧草補給跟不上,才不得不選擇撤兵吧,不過朕一向主張趁他病要他命…”
“這么好的機會如果不把握,朕有何臉面帶兵?趕緊去確定消息,若真是逆王力有不逮,朕會親自領兵進江西!”166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