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誰也抗拒不了的東西,前后二十年,曾經的天下之杰紛紛凋敝,陸炳、嚴世蕃、嚴嵩、楊博、徐階、張居正、高拱…這些人或是失敗喪命,或是老朽不堪,自然離去。新一代的年輕人又沒有成長起來,論起來權謀之術,唐毅算是首屈一指,獨孤求敗,再也沒有對手。
要說誰還能和他掰手腕,或許眼前這個衰老不堪的張四維,就是唯一的人選。
曾經的晉黨領袖,可不是尋常人物,當年晉黨慘敗,楊博一蹶不振,回家之后,沒有一兩年,就死去了。
張家的人也先后死去,那一段時間,張四維嘗到了一夜白頭的滋味,他瞬間衰老不堪,疾病纏身,幾乎死去。
不過張四維撐了下來,他咬牙撐著,用最卑微的方式活下來,為了躲避唐毅的追殺,他甚至不惜裝死,在寺廟里足足躲了十年的時間,從曾經的內閣大學士,變成了一個僧人,即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不敢相認。
這十年來,無時無刻,張四維都在苦心琢磨,尋找復仇的機會。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當張四維跳出了朝堂,他終于發現了唐黨是一個何等的龐然大物,從上到下,從里到外,越是想不到的地方,唐黨的實力就越是強大,幾乎遮天蔽日,無與倫比。
張四維常常暗自苦笑,要是早一點意識到唐黨的底蘊,他們根本就不會想著把持貨幣發行權,也不會奢望擊敗交通行,主宰大明的金融。同樣的,也就不會嘗到失敗的苦果,無數人苦心經營,兩百年的積累,幾乎一夕之間,土崩瓦解,多少人都被逼得傾家蕩產,懸梁自盡,投河覓井,怎么死的都有,怎一個慘字了得!
利令智昏啊!
跳脫的張四維更加冷靜,以唐毅的勢力,哪怕要取代朱明天下,也未嘗不可。囚禁李太后,審判,殺死李氏一黨,就證明了唐毅的實力,他的確能做得到。
但是唐毅為什么沒有做?是他真的忠心大明?還是沒有野心?
張四維認為都不是,真正的忠臣不會背著皇帝,像是蜘蛛網一樣,網羅那么多的勢力!
他有更大的追求!
虛君實相,控制皇權,跳脫興衰治亂的怪圈,真正實現萬世太平…張四維把心學的書籍找到,仔細研讀東南學者的論調,漸漸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唐毅是個有理想的人,他每一步都深思熟慮,仔細精算。他要斗的是幾千年的皇權,要打破的是孔孟道統!
得到這個答案,張四維渾身寒顫,不得不伸出了大拇指,野心真夠大的!
研究的越多,張四維甚至開始認同大逆不道的想法,假如他還是一個大學士,沒準會加入其中…當然了,這只是他個人的想法,實際上保守的晉商根本不會同意,他們喜歡和皇帝合作,依靠特權發財。至于同行之間公平競爭,靠著真本事致富,對不起,沒有那個興趣。
以前因為利益不會走到一起,如今仇深似海,更不會了。
“老夫還觍顏活在世上,不過為了復仇而已!”
張四維斜著眼睛,看了一下許國。
“許閣老,別怪我沒提醒你,唐毅到了東南,那就是龍如大海,虎歸深山,從此之后,再也沒人能制住他了。”
許國臉色凄苦,“我當然知道,可是眼下唐毅如日中天,一旦暗殺他,只怕會激起大亂,到時候不好收拾!”
許國憂心忡忡,抬頭看去,卻發現張四維冷笑不止,用看白癡的眼睛,在看著他。
“莫非,我說錯了?”許國猶疑不定。
“蠢材!”張四維咬牙道:“還看不明白嗎?知道什么是功遂身退嗎?是天之道!是天道!唐毅走到了這一步,他就是活著的圣賢,哪怕他沒有任何官職,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有無數人甘心受他驅使,而且拖延時間越長,他的權威就越強,直至形成慣例,誰也撼動不了。咱們陛下不會甘心永遠當一個傀儡吧?”
許國是個很驕傲的人,被罵得像是一個孫子,他很不高興,卻也絲毫沒有辦法,張四維說的一點錯也沒有。
離開了京城,就會明顯感到越是商業氛圍濃厚,越是經濟繁榮,越是年輕一代,對皇權的敬畏就越少。
如果再平順交替幾次,就會新成慣例,官僚集團就會徹底擺脫皇權的制約,張四維說的一點錯也沒有,留給萬歷,還有保皇黨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盡快殺死唐毅,哪怕再多人鬧事,都是一幫耍筆桿子的,成不了事。只要肯花錢,把邊軍安撫住,就不會亂到什么程度。”
許國沉吟了許久,他雖然仰仗張四維的謀略,但是自己也未嘗沒有算盤。
無論如何,張四維說的都對,唐毅就是活著的圣賢,殺了他后果實在是太難以預料了。
“斗膽請教一句,你們晉黨在軍中還有多少力量?”許國目光如電,緊緊盯著張四維,想要從他的神態之中,找出一絲有用的東西。
張四維坦然自若,淡淡笑道:“還能剩多少?唐毅對朝堂能容忍一二,你們還能留在內閣添亂,可是軍中他從來不手軟的。”
“這么說你們一點力量也沒了?”許國驚得臉色大變,心說既然如此,還用得著和你們合作嗎?
面對質疑,張四維云淡風輕,“唐毅這個人什么都好,可他偏偏要做圣人。想做圣人就要愛惜羽毛,就不能把事情做絕,既然如此,就難免有些疏漏。”
張四維笑道:“好歹也是百年的積累,沒有那么容易垮了。這里是邊軍將領的情況。”說著他拿出了一份小冊子,送到了許國的面前。
“這些人的嗜好、脾氣、秉性都寫的一清二楚,該如何安撫拉攏,都有方法,照著做就行了。”
許國眼前一亮,雙手顫抖著,接過了小冊子,輕輕翻開,越看越是喜悅。
乖乖,不愧是經營了九邊一百多年,犄角旮旯兒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有了這份名冊,哪個將領能夠拉攏,哪個能收買,哪個是唐毅的鐵桿,哪個還心存忠義,都一目了然。
抓在了手里,許國終于恢復了信心。
“大恩不言謝,張大人,下官這就告辭了!”
張四維頷首,目送著許國離開,他的嘴角翹起,不無得意地笑著,突然一陣咳嗽,急忙捂住了嘴,從手絹上露出了一絲紅色。
父母兄長死的時候,張四維傷心過度,就留下了咯血的病根兒,只要情緒激動,就會吐血。
“一副臭皮囊,能撐到唐毅死,我就知足了。”平靜下來的張四維,帶著無盡的蕭索。
從天津南下,唐毅走的還是運河,和十年前,陪同隆慶南下,走的是同樣的路線。
唐毅還記得,自己和隆慶坐在一起,吃煎餅大蔥的場景,歷歷在目。那個傻乎乎的隆慶,都走了十年了,唐毅突然覺得十分酸楚。
莫非真是老了,只有人老了才會不斷懷舊,不斷想著往事…
“老爺,船頭風冷,披著點吧!”
王悅影將一件貂皮披在唐毅的肩頭,唐毅順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這么多年了,唯有你陪在我的身邊,夫妻攜手,百年終老,生死相隨!”唐毅感慨笑道:“你不是總說小站的日子是這輩子過得最順心的時候,我已經讓人準備了三十畝田,一頭耕牛。回到太倉,男耕女織,相伴永遠。”
王悅影滿臉憧憬,同樣用力點頭,她自然是向往那樣的日子,平平淡淡,才是滋味悠長。不過她心里有一本賬,世上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
“老爺,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奴家也不懂什么大事,可是臨離京的時候,陸繹陸大人突然死了,我這些日子總是琢磨,生前權柄滔天,人所敬仰,多少大人物,死了之后,默默無聞,連一點動靜也沒有。有人喪心病狂,有人趨炎附勢,人情冷暖,官場現形…老爺,您不得不防著啊!”
真是想不到,媳婦竟然講出了這么一番道理。
唐毅自從離京,就一顆心想著未來的好事,心情激蕩,顯得有些遲鈍,有些失常。此刻他猛然驚醒,還沒到真正放心的時候!
唐毅立刻返回船艙,叫來了自己的手下。
“去給申閣老送個消息,立刻送五皇子就藩,不得有誤!”
五皇子就是焦美人替隆慶剩下的遺腹子,前些年潞王朱翊鏐暴病而亡,當然,這是對外的宣稱,實際上朱翊鏐更名改性,被送到了琉球,讓他學習海洋知識,掌握航海技巧。再長大一些,就把他送到南洋,或者送去印度也好。
他雖然不是隆慶的兒子,卻流著張居正的血液,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能得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更難!
唐毅的確比起以往,更加顧念舊情,他的座船繼續向前,不遠處就是濟寧,當初就是在這里收拾了衍圣公一脈,這一次會有什么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