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叫做自作自受,當初歐陽一敬充當倒拱的急先鋒,罵得最起勁兒,把一位帝師閣老弄得狼狽不堪,不得不滾蛋回家。
歐陽一敬一戰成名,隨機又超擢太常寺少卿,可謂是一步登天,成為科道之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徐黨之中,新一代的干將。
對于歐陽一敬來說,前途是非常光明的,通常情況下做一任少卿之后,或者直取一部侍郎,或是外放巡撫,等過了十年八年,資歷威望都夠了,就入主一部。作為三甲進士,無法入閣拜相,能做到尚書已經是人生的定點,光風霽月,夫復何求!
每天的小日子就像是神仙似的,昔日的同科好友,都察院,六科廊的同道,都爭相過來巴結,門庭若市,能和如日中天的少卿大人談幾句,都能高興得沒法。
歐陽一敬飄飄然,也覺得自己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直到有一天…他到了衙門,下屬一個個見了他都像是瘟神一般,紛紛掉頭就走,實在是躲不開,也只能低著頭不說話。往日蒼蠅一般的人群都沒了,反倒是越來越多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歐陽一敬徹底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中了邪嗎?
他到了自己的值房,坐在太師椅上,想要喝口茶潤潤嗓子,結果茶杯的水冰涼,都沒人伺候。
“大膽的畜生,你們要干什么?當老子是瘟神嗎?”
歐陽把茶杯摔得粉碎,他氣性也大,就想找幾個過來,痛罵一頓,問問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了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好朋友辛自修,只見他臉色難看,跑進來一把抓住了歐陽一敬的手。
“哎呦,司直兄,你還有空發脾氣啊,大禍臨頭了!”
“什么?”歐陽一敬還沒有察覺,怒道:“子吉兄,我做事從來無愧于心,有什么大禍。”
辛自修直翻白眼,咱倆都是一個山上的狐貍,你給我講什么聊齋!到了這時候還口唱高調,真是不知道死!
要不是咱倆不錯,我才不會冒險找你來呢!
“司直兄,我實話告訴你,那個海瑞抄了王大人的家。”
歐陽一敬氣得咬牙切齒,“太狂妄了,那天早朝我有病了,不然非把海瑞攔下不可,元翁也是的,怎么就讓他胡來?”
辛自修當天倒是在場,他老臉一紅,心說你就別裝蒜了,海瑞連先帝都不放在眼里,和他正面沖突,保證沒有好下場。
“司直兄,過去的事情不要提了,海瑞搜到了不少往來信件,其中就有你的。”
“啊!”
歐陽一敬終于變色了,他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反手抓住辛自修的胳膊,指甲都摳到了肉里,疼得辛自修齜牙咧嘴。
“司直兄,實說了吧,你這次超擢和王廷有沒有關系?人家準備拿這個事做文章了。”
歐陽一敬徹底懵了,他這個人自從擔任言官以來,就彈劾這個,攻擊那個,不要命的往前沖,為了什么,還不是想爬上高位嗎?
扳倒了高拱,他覺得時機差不多了,為了能往上竄,所有門路都走過了,王廷是他昔日的上司,在俞大猷的案子上,他跟著彈劾過,也算是有了戰友情誼。他就寫信給王廷,希望人家幫忙疏通。
王廷也夠朋友,幫了他的忙,可是誰能想到,剛剛走馬上任,王廷就倒了。
“坑殺我也!”
歐陽一敬拍桌子跺腳,郁悶得要死。他專門抓別人的毛病,對害人坑人的手段那是一清二楚。
不用懷疑,有心人一定會大做文章,徹底把他拉下來。
而且這一次一旦丟了官職,就再也別想爬起來,道德破產,對于一個視道德為生命的言官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世界末日!
歐陽一敬的臉色由紅轉白,油白變黑,最后都變成了慘綠色,五官愁到了一起。他好恨啊!
恨海瑞,恨王廷,還恨自己!
“子吉兄,我要見元翁,只有他老人家能救我,我要去!”他慌忙起身,就往外面走。
辛自修幾步躥過來,抓住歐陽一敬,把他按回到了座位上,氣急敗壞,“司直兄,你傻了不成,這時候去找閣老,不是給他老人家惹禍嗎?”
“那,那我該怎么辦啊?”歐陽一敬急得都掉了眼淚。
辛自修深深嘆了口氣,“司直兄,聽我的,無論如何,海瑞要是發難,你都要扛下來,不能牽連別人,只要我們大家都在,你就是安全的,大不了過幾年再重新起復,還是一條好漢子,你明白嗎?”
“明白…”歐陽一敬突然一抬頭,雙眼死死盯著辛自修,嚇得他直發毛,人的眼睛怎么能和狼似的啊!
“子吉兄,你跟我說實話,是閣老讓你來的?”
辛自修沒有話說,歐陽一敬又湊近了許多,咬著牙低吼道:“說啊!”
被逼得沒辦法,辛自修點了點頭。
歐陽一敬總算恢復了一絲鎮定,他一松手,頹然坐在了椅子上,整個人像是掏空了。他想笑兩聲,可是卻比哭都難看。
作為一個言官,他從入仕的那一天,就有所準備,官場對他來說,就是一場賭博,賭贏了就飛黃騰達,賭輸了就身敗名裂。
只是他沒有想過自己遇到了最悲催的事情,剛剛贏了一把大的,可以抽身過好日子了,就輸了一個精光,什么都不剩!
歐陽一敬仿佛認命了一般,頹然說道:“子吉兄,你放心吧,該說的我不說,不該說的,我更不會說,只求閣老,還有大家伙能罩著我的家人,不要禍及妻兒,我就知足了。”
兔死狐悲,看著老朋友如此落寞,辛自修也搖頭哀嘆。
“司直兄,你放心就是了。我不能久留,告辭。”
辛自修匆匆離開,歐陽一敬突然站起身,在值房里走來走去,伸出手,撫摸著紅木桌椅,撫摸著案上的筆墨紙硯,還要他的印信官防,每一樣東西,都讓他留戀不已,難以割舍。
權力的滋味是多美妙啊,失去權力的痛苦又是多么心酸,一直到了傍晚,同僚都走了,歐陽一敬才一個人從衙門出來,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也沒有回家,直奔前門走了下去…
“號外,號外啊,罵神歐陽一敬失足落水,淹死在什剎海啊!”
這幾年京城的報童也越來越多了,大清早就能聽到他們嘹亮的聲音,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都喜歡花三個銅子,買一份報紙,看看有什么新鮮事。
歐陽一敬因為彈劾高拱,而名聲鵲起,也算是一號人物。
他突然死了,轟動可不小,有一個商人經過,急忙掏錢,買了一份,拿在手里,才看了一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報應,報應啊!”
這位原來是高拱的鄰居,知道高閣老清廉正直,又大力整頓市面,那些到處橫行的宦官道士都被高拱管得死死的。
想起高閣老的好處,自然痛恨那些無恥的言官,笑得眼淚都出來,果然是老天有眼!
其他人不至于如此,可是一個四品大員,名聲潑天的大臣,突然死掉了,究竟是因為什么,誰能不好奇。
一時間京城輿論嘩然,百官也都被驚動了。
“大人,這個歐陽一敬不會是您下令做的吧?”沈明臣半開玩笑說道。
唐毅竟然點了點頭,“我的確想動手,只是有人比我快。”
“什么?”
沈明臣驚得大呼小叫,“大人,你真的準備暗下殺手啊?”
王寅拿著煙袋鍋,照著沈明臣的腦袋就敲了一下。
“大呼小叫什么,歐陽一敬不過是螻蟻一般的東西,捏死他和捏死一個臭蟲有什么區別,值得大驚小怪?”
沈明臣摸了摸腦袋,訕訕說道:“我還想著抓了歐陽一敬,就能牽出徐階呢!”
“做夢去吧!”王寅冷笑道:“徐階是什么人物,他會像王廷一樣,傻乎乎地留下把柄?歐陽一敬死了才好,只有死了,人們才會浮想聯翩,才會把火燒的旺旺的。”
“我怎么感覺是拿人命添火爐啊?”沈明臣疑惑道。
茅坤呵呵一笑,“句章這話算是說對了,徐華亭修煉了這么多年,儼然千年老妖,要想斬殺他,不用人血祭劍,是萬萬不能成的!好在歐陽一敬這些攪屎棍子也不是好東西,死多少都不用心疼。”
不得不說,言官們總算是成功激起了所有人的怒火,只是他們還沒有察覺,滿以為道理都在自己這一邊…
歐陽一敬稀里糊涂死了,言官們都炸鍋了,他們紛紛趕到了歐陽一敬的家里,想要吊唁。歐陽一敬的妻子淚眼婆娑,哭得別提多傷心了。
“老爺的尸體被錦衣衛的人帶走了,那些鷹犬說老爺有案子在身,老天殺的!人都死了,他們還不放過,畜生啊!”
聽著歐陽一敬妻子撕心裂肺的叫嚷,每一個到場的言官都覺得臉被打腫了。
一個叫詹仰庇的御史站了出來,還沒說話,先抹了抹眼淚,一腔悲憤。
“諸位同僚,咱們鐵骨錚錚的科道言官,都被欺負成什么樣子了?大家伙還能忍得下去嗎?”
每一個言官都老臉通紅,無地自容,實在是太欺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