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沒有說什么“饒你不死”一類的廢話,因為和俺答勾結在一起,神仙也救不了。
“喬師爺,你們雖然手段不少,比如花錢買通順風鏢局的東家,拿著他們歷年做的黑生意要挾,還囚禁了人家的孫子,為的就是讓他們閉嘴。可是你們把人想的簡單了,要是讓你們過了關,順風鏢局上下就別想有一個活口!對吧!”
海瑞每說一句話,喬師爺的臉就白了一分,到了最后,直接趴在地上,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一種叫做絕望的東西,在他的心里瘋狂滋長,把整個人都吞沒了。
“事到如今,你還不愿意招供嗎?”
海瑞的聲音冷冰冰的,好似雷霆炸裂。
“招,小的都招了。”喬師爺顫顫哆嗦,低聲說道:“大老爺明鏡高懸,的確是有一批金銀布匹送給了俺答,不過這些東西可是用來干正事的,沒有一點胡來啊!”
“呸!”
“什么正事?幫著俺答殺大明的子民嗎?當漢奸也算是正事的話,你們干的倒是正事!”
“不!”
喬師爺像是被蛇咬了一樣,一下子跳了起來,兩旁的錦衣衛和差役立刻沖上來,把他按倒在地。喬師爺伸長了脖子,漲紅著臉,大聲叫道:“小的不是漢奸,小的自幼讀書,小的怎么會是漢奸,不會的,不會的,漢奸進不了祖墳的…”
他神經兮兮,不停念叨,整個人都垮了一般。
“哼,本官倒想聽聽,給俺答送東西,勾結外人,戕害同胞,怎么不算是漢奸!”
“就不是!”喬師爺突然瘋了一樣,狂笑著道:“大明的官吏貪婪無能,兵將懦弱不堪,吃空餉,喝兵血,欺壓老百姓,是天下第一。可是讓他們打仗,卻是一群飯桶,屁用沒有。俺答十幾萬大軍就在城外,一旦攻擊天津,城池失守,百萬生靈涂炭,后果不堪設想。拿出幾十萬兩銀子,區區的布匹糧食,能換得俺答放過天津,有什么不對?”
喬師爺狠狠啐了一口,怒罵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能知道什么,何止是天津這么干,九邊上下,有幾個真正敢打韃虜的真英雄,好漢子?還不是靠著賄賂俺答,茍延殘喘,奴顏婢膝,為了能把俺答送走,他們連自己的妻子女兒都能舍得出去!大明朝有了這么一幫飯桶,不亡,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喬師爺的吼聲,在大堂之上不停回蕩,震得每個人耳朵嗡嗡作響。海瑞的臉色同樣很不好看,他能感覺到,喬師爺說的并非是假。一想到本來應該守護天下蒼生,英勇戰斗的將士,竟然靠著賄賂敵人,保住官位,保住腦袋,真讓人惡寒作嘔。
養這么一群只會坑害自己人的飯桶,究竟是為了什么!
海瑞長長出了口氣,“天下人皆是如你一般,大明朝早已經亡國了!你錯了,錯得離譜兒!大明自有忠勇志士,血液還沒有冷,壯志還沒有息!小站大捷,天下皆知,這一股英雄之氣,必然成為萬丈光芒,照耀千古,滌蕩世間,似汝這般的丑類,必然化為齏粉!”
海瑞慷慨激昂,他懶得在看喬師爺一眼,擺手,讓陸繹把他待下去,仔細看管起來,尤其是喬師爺的精神不太穩定,絕對不能讓他隨便就死了。
“帶王廷。”
再度上了大堂,王廷全然沒有了第一次的囂張,短短的一兩個時辰,度日如年,他竟然好像老了許多歲一般。
“罪員,你還有什么好說?”
海瑞用力一拍驚堂木,王廷身體一震,張了張嘴,卻找不出一點辯駁的詞匯。
“你不說,拿本官問你,喬師爺調動財物,利用順風鏢局,送給俺答,此事有嗎?”
王廷能否認嗎?
師爺不是朝廷正式官吏,不過是他請來的幫手,沒有他的意思,喬師爺如何能調動物資,如何敢和俺答聯系!
“是,本官的確做了,不過…”
“你不要再狡辯了!”海瑞冷笑了一聲,“王廷,你對小站見死不救,卻給俺答送去銀子糧食,莫非你是想買通俺答,假手于他,除掉小站這一顆眼中釘!”
“你胡說!”王廷眼色狂變,大聲駁斥道:“海瑞,你這是欲加之罪,你,你陷害本官!”
“哼!是不是陷害,你自己心里清楚。”海瑞冷笑道:“如果本官沒記錯,當年你就在俞大猷一案,和俞老總結仇,這一次又是他守衛小站,你故意不聞不問,私心偏見,置小站的天馬龍駒,還有數萬軍民百姓于不顧!更有甚者,你拿出金銀糧食,賄賂俺答,甚至暗中唆使,利用北虜,為你報一箭之仇!”
“沒有,絕對沒有…”
王廷瘋狂叫喊著,不停反駁,可是他的惶恐越來越強烈,瞳孔竟然都散開了,他真的是怕極了!
拿一點銀子布匹,換取俺答退兵,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過,正如喬師爺所說,九邊的將領,沒少干過,雖然丟人,卻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可是經過海瑞這么一連結,問題就麻煩了,變成了王廷為了報私仇,去雇傭俺答,攻擊小站,問題的惡劣一下子增加了無數倍!
如果說之前是殺頭的罪過,如今滅九族都不為過。
難怪王廷發了瘋一樣否認,可是有用嗎?
沒用!
按兵不動是真的,給俺答送金銀糧食也是真的,你說為了保護天津,人家說為了攻擊小站,根本解釋不清,而且也無從解釋。
王廷辦了一輩子案件,哪里不明白,自己是黃土泥落到了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罪員王廷,本官最后問你一遍,勾結俺答是你自己的主張,還是有人指使,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廷身體一震,他多半是完蛋了,是臨死拉一堆墊背的,還是自己扛下來,那些神仙會不會良心發現,保護下自己的家人?
王廷滿腦子紛亂的念頭,都快要炸開了。
海瑞卻是不慌不忙,今天能坐實王廷的罪過,已經是天大的收獲了。對方畢竟是二品大員,他需要立刻請旨,罷了王廷的官,關進詔獄。
接下來從王廷身邊的人查起,一個接著一個,誰也跑不了!
海瑞讓人把王廷帶下去,他立刻寫奏折,整理案卷,往宮里送。
“怎么會啊?”
徐階的面前,正好擺著大理寺審訊的情況,他眉頭緊鎖,胡須不停顫抖。徐階非常憤怒,他幾次詢問王廷,那家伙都拍著胸膛,向自己保證,絕對沒有問題,絕對查不到他的頭上。
可是剛剛開始審訊,他卻成了最先倒下的骨牌。
要知道在小站之戰后,徐階看出王廷不能留在天津任上,卻舍不得把他驅逐了,還調進京城,準備重用。
眼下倒是好了,他直接倒下了,哪怕牽連不到徐階,別人也會說身為首輔,用人不當,對他的聲望絕對是巨大的影響。
唐毅這家伙果然是一個喂不熟的狼崽子!
表面上接受了禮部尚書,卻暗中唆使海瑞,拼命往前沖,把天捅破了,這一手真夠狠的!
有本事你就來吧,看看誰能把誰斗倒!
徐階為官近五十年,在內閣也混了小二十年,什么風浪沒有見過,什么事情沒有經過。兩朝元老,威望潑天,徐階的確有這個自信,利用區區王廷,還扳不倒自己。
“你要戰,那便戰!”
徐階咬牙發狠,其實他忘記了,如果真的信心十足,就不會如此失態了。
他的恐懼來自兩個方面,第一是王廷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唐毅那邊又有多少證據;第二,就是隆慶的態度如何,皇帝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
弄不清楚這兩點,徐階就沒法反擊,只能被動挨打,那個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去把張侍郎請來。”
沒有多長時間,張居正匆匆趕來。
徐階老臉發紅,尷尬道:“太岳,為師一時不查,竟然用了王廷這個畜生,實在是有愧蒼生,恨不能立刻就去死啊!”
“師相,您可不能這么想,大明的江山還在您老的肩上,我們這些人還都指著您老人家庇護呢!”張居正關切地勸道。
“唉,老夫也不知道能照顧到什么時候了。”徐階唉聲嘆氣,“老夫是真的想不到,王廷竟然敢做那種事情!”
張居正倒是很坦然,“師相,這些年吏治越發崩壞,底下的人膽子奇大,沒有什么不敢做的。沒準真如王廷所說,他不過是想保住天津而已,沒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
“沒用的。”徐階搖頭,“太岳,這話沒有人會相信,唐毅肯定要大做文章,到處攀扯,恨不得把老夫也牽連進去才好。”
徐階嘆口氣,看著張居正,“太岳,你以為為師該如何是好啊?”
“師相,弟子聽說唐毅和陛下談了一天,雖然內容不知道,可是陛下的寢宮柱子上,卻多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
“九邊,南洋!”
徐階人老成精,哪里不明白,隆慶這個態度,無疑是要大查特查,一查到底,再也沒有壓下去的可能了。
“唐毅此子出手果然狠辣,老夫也想不到,他對陛下的影響力如此之大!”徐階不知不覺間,拳頭攥得緊緊的。
張居正暗自感慨,誰讓你老人家把高拱趕走了,不然還有一個制約唐毅的人物。他只是一閃念,然后就語重心長道:“師相,眼下風浪起了,不能和大勢抗衡,弟子斗膽提議,您老人家應該主動清理門戶,向陛下表明態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