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快要八十歲了,放在后世也是高壽,或許應了那句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嚴閣老依舊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只是他雖然沒事,但是他的夫人身體卻每況愈下。嚴閣老是典型的晚發跡,坐了大半輩子冷板凳,到了六十多歲才被嘉靖重用,也沒法有什么花樣心思,他只有一位夫人,攜手五六十年,相濡以沫,早已經分不開彼此。
歐陽氏前幾日染了風寒,嚴嵩見朝局在握,即便有事,嚴世藩也能應付,他就在家里陪著夫人,好不容易老太太大好了,嚴嵩才回到了內閣。
他剛剛走進來,迎面正好碰上了袁亨,他帶著兩個小太監抬著堆積如山的奏折,正往精舍而去。
老嚴嵩壽眉一皺,失聲問道:“袁公公,今兒是什么日子啊,怎么這么多奏折?”
袁亨陪笑道:“閣老,今兒什么日子也不是,要說折子嗎,您老還是問問小閣老吧。”說完,袁亨急匆匆帶著人走了。
嚴嵩頓時疑惑起來,莫非嚴世藩又要害人了?逆子怎么就不知道收斂啊!嚴嵩心頭叫苦,他好不容易一統朝局,最需要時間夯實基礎,這時候不能折騰啊!
想到這里,嚴嵩疾步到了值房,只見嚴世藩正坐在了太師椅上,五官猙獰,吹胡子瞪眼,連他走進來都沒看到。
“嚴世藩!”
“啊!”嚴世藩一驚,忙說道:“是老爹來了,快走!”
嚴嵩坐在了位置上,目光不斷從兒子的臉上掃過。看得嚴世藩臉蛋子發燒,埋怨道:“爹,您老有什么事直說唄。”
“哼,我問你,那些奏折是怎么回事?”
“奏折?什么奏折?”嚴世藩還想裝糊涂,氣得老嚴嵩直拍桌子。
“逆子,你還想蒙我?我和你說什么來的,眼下一動不如一靜,要守好攤子,持盈保泰,不要再興風作浪,你怎么就不聽啊!”
一著急嚴嵩咳嗽了起來,嚴世藩慌忙幫老爹拍打前心,揉搓后背,好一會兒嚴嵩才緩上來這口氣。
“爹,您老怎么總是信不過兒子啊,這回不是我惹事,而是有人惹咱們,您說孩兒能忍嗎?”
“有人惹咱們?你不是騙我吧?”老嚴嵩心里頭納悶,自從李默倒臺了,陸炳也滾到天津去了,滿朝之中,還有誰敢和他們父子作對…
“唉,爹啊,兒子和您實說了,就是唐毅那個臭小子,他不知道哪根筋錯了,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說什么要彈劾兒子,還說兒子怠慢親王,您說,兒子能忍嗎?”
嚴嵩聽到唐毅兩個字,手一哆嗦,茶杯落在了懷里,水把蟒袍都弄濕了,嚴世藩拿過抹布,要幫著老爹擦干。可老嚴嵩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力道極大,抓得嚴世藩生疼。
“爹,您…”
“別叫我爹,你是我爹!”嚴嵩胡子撅起老高,吐沫星子噴了嚴世藩一臉。
“你啊你啊,怎么就不聽話啊,唐毅是陛下眼前的一個寶兒,眼下誰也動不了他!”
嚴世藩不以為然,冷笑道:“不就是六首嗎,大明朝也不是沒死過六首!唐毅在陛下那里是有些不同,可是他畢竟只是個芝麻綠豆的官,我就不信,幾十人,上百人彈劾,光是吐沫星子就把他淹死了,陛下還能一直護著他。”
“你讓大家伙都上書了?”嚴嵩差點驚掉了下巴。
嚴世藩點了點頭,“爹,您老沒看到,昨天那個小畜生這個猖狂啊,跟兒子公然叫板,我要是不讓他知道點厲害,還翻了天!”
“呸!”嚴嵩狠狠啐了兒子一口,“看著吧,倒是給誰厲害還不知道呢!”嚴嵩憑著多年的經驗,本能感到不妙,他也就幾天不在內閣,嚴世藩就鬧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真是不讓人省心!
嚴嵩低著頭,不停思索,到了他這個年紀,早就把面子啊,里子啊,都放到了一邊,遇到事情,遠比嚴世藩要理智。唐毅豈是尋常之輩,不說他六首的身份,光是開海的方略,就讓嚴嵩嘆為觀止,贊嘆不已。
一個冉冉升起的新秀,豈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老嚴嵩相信唐毅一定有憑借,只是他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就在這時,黃錦笑著趕來了。
“嚴閣老,皇爺宣你們過去呢!”
嚴嵩只好起身,出門的剎那,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塞到了黃錦的袖子里。
“黃公公,陛下那邊如何?”
黃錦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即說道:“閣老,陛下剛剛把唐狀元招了過去,正在罵人呢!”
唐毅!陛下竟然先召見了他!
誰不知道先入為主的道理,嚴嵩叫了一聲苦,邁開兩條老腿就撒丫子了,嚴世藩忙跟著,這對父子雞飛狗跳,急急忙忙往精舍跑。
到了初夏,日頭越來越熱,嘉靖還是穿著厚厚的棉布道袍,手里頭拿著鐘錘,面無表情的坐在云床上。沒一會兒,有小太監領著唐毅走了進來。剛剛他在通政司等待宣召,享受了無數惋惜,同情、感嘆、失落的眼神…在你們的眼睛里,小爺就是個死人嗎?看看誰能笑到最后吧!
“說實話吧,老三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替他說話?”嘉靖縹緲的聲音響起。
唐毅抖擻精神,立刻進入狀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老三是誰啊,請陛下明示?”
嘉靖真想拿手里的鐘錘給唐毅一下子,“你小子還敢裝糊涂,老三就是裕王,就是朱載垕,你知道了嗎?”
唐毅撓了撓頭,“哦,我還一直以為裕王是陛下的長子呢,那大皇子和二皇子呢?”唐毅的小臉要多無辜有多無辜,弄得嘉靖都將信將疑,這小子真是不知道嗎?
嘉靖沒好氣說道:“都死了,這是朕的宿命,二龍不相見,他們承受不住皇家的福分。”
“哦,原來陛下是為了保護裕王啊,臣就說陛下仁德寬洪,對待臣子都這么和氣,對待兒子更是疼愛有加。”唐毅恍然大悟。
嘉靖咬著后槽牙說道:“不要給朕灌迷魂湯,你是朕欽點的狀元,要是敢和朕耍滑頭,朕立刻就廢了你!”
唐毅慌忙磕頭,委屈地說道:“臣哪敢和陛下耍滑頭,是您讓臣去戶部觀政的。“
“是又怎么樣?”
“臣查了最近戶部賑災的開銷,其中有一項是撥白銀一萬兩,給裕王府整修,臣就想著那么大的王府一萬兩恐怕不夠,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只把大門給換了,刷了一點油漆,攏共沒花一千兩銀子,臣覺著裕王是陛下的長,額不,是三子,住得太簡陋有損朝廷尊嚴,而且還有貪污的嫌疑。這不,臣就具本彈劾,負責工程的工部右侍郎嚴世藩,臣覺得他有瀆職嫌疑,請求陛下懲處。”
瀆職?
嘉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問道:“沒有別的罪過嗎?”
唐毅攤了攤手,“目前來看,只有這一項,按照大明律,應該罰奉半年,不過臣覺得涉及到皇子,罪加一等,該給嚴世藩降一級留用。”唐毅十分認真地說道。
這下子可徹底把嘉靖給弄糊涂了,以往歷次彈劾嚴世藩,什么罪過大扣什么,十大罪,五大奸,請誅賊臣,不一而足,哪一個都是殺氣騰騰,恨不得立刻摘了嚴世藩的腦袋。
可唐毅這小子僅僅彈劾一個瀆職,最多也就是降級留用,他到底是圖什么啊?
更令嘉靖想不通的是這么點無傷大雅的事情,也值得百官上奏,一起彈劾唐毅?嘉靖隨手拿起了一本奏疏,看了個開頭,就問道:“唐毅,有人說你昨天就放話要彈劾嚴世藩?”
唐毅一聽,小臉煞白,誠惶誠恐跪在地上,“陛下如此厚待微臣,見到疏失,臣不能不說,可是臣膽子又小,害怕得罪小閣老,故此提前告訴了小閣老,請陛下治罪啊!”
嘉靖瞳孔緊縮,他徹底陷入了迷霧當中。
“唐毅,按你的說法,告訴嚴世藩,是出于好意了?”
唐毅茫然點點頭,嘉靖隨手抓起幾份奏折,扔到了唐毅面前。
“你自己看,你的好心變成了什么?”
唐毅遲疑了一下,拿起一份奏疏,看了幾眼,小臉都青了,又抓起兩份,看完之后,嚇得渾身哆嗦,跪在嘉靖面前,痛哭流涕。
“陛下啊,師父啊,臣,臣什么時候勾結藩王,圖謀不軌啊,臣真是冤枉啊!”唐毅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又驚又怕,看在嘉靖的眼里,他是不得不信。
可這問題就妙了,如果唐毅說的是真的,他不過是看得賬目不合,具本彈劾,乃是應有之義。嚴世藩或是認錯,或是上本辯解,都是正常的,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弄到發動百官上奏,一起彈劾唐毅啊!
就憑著眼前的彈劾奏本,別說對付唐毅了,就算對付一個尚書都綽綽有余。
至于里面的罪名,更是驚悚,什么結交藩王,陷害大臣,陰謀犯上,哪一條都夠把唐毅砍腦袋了,而相比之下,唐毅僅僅彈劾嚴世藩瀆職,兩者之間,差距也太大了吧!
簡直是用大炮打蒼蠅,用龍頭鍘鍘一只雞。
看看唐毅,把他嚇得渾身顫抖,嘴唇鐵青,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嘉靖也忍不住生出惻隱之心,對于彈劾唐毅的那些罪名,嘉靖并不相信。
道理很簡單,唐毅進京以來,除了趕考,就是籌謀開海的事宜,他見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嘉靖都一清二楚。再有李默出了大逆不道的題目,唐毅能第一個拒絕作文,就代表這小子時刻把自己放在心里頭,是個好孩子,他又怎么可能去巴結裕王,試問,哪個皇帝還能比自己對待唐毅更好?
而且剛剛奏對,唐毅連裕王是長子還是三子都分不清楚,他又怎么圖謀不軌?
很顯然,唐毅是一片赤子之心,還害怕得罪嚴世藩,提前透露了消息。如果嚴世藩是好樣的就該知錯就改,哪怕抵死不認嘉靖也能接受。
可問題是嚴世藩大動干戈,興師動眾,恨不得把唐毅給弄死,這就太讓人懷疑了!
作為一個堅定的陰謀論者,嘉靖認為里面一定有問題。
那問題在哪?
唐毅作為一個新科進士,他身上唯一可取之處就是主張開海,嚴世藩要干掉他,莫非是想把開海的事情搶到手里?
一想到這里,嘉靖的心思就活絡起來,說實話,京察之后,嚴黨遍布朝堂,嘉靖不是沒有察覺,他也感到了異樣,眼前的事情又提醒了他。
難道說是嚴黨已經掌控了朝局還不夠,又迫不及待地要去搶奪錢袋子,他們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架空朕嗎?
嘉靖不停攥拳頭,眼中兇光畢露,把唐毅也嚇得不輕,不過漸漸他發現嘉靖盯著的是墻上嚴嵩的一副書法,唐毅嘴角露出了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他昨天煞有介事去激怒嚴世藩,為的就是引誘嚴世藩拼命反撲,而正常人看來,生死相拼,一定要狠招全出,唐毅保證要彈劾嚴世藩怠慢親王,欺凌皇家,誹謗君父,離間父子…
總之越驚悚越好,哪知道唐毅只弄了一個不疼不癢的瀆職,而嚴世藩呢,他倒是出的力氣夠大,只是這一拳沒打著唐毅,反而把他的腰給閃了。就等著承受嘉靖的怒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