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接了上諭,立刻隨著黃錦上了馬車,向西苑疾馳。剛坐上馬車,唐毅就注意到黃錦的肩頭有個腳印,嚇了一跳。
“黃公公,是陛下踢了你?陛下的心情不好?”唐毅雖然和嘉靖打了兩次交道,但是對嘉靖這條怪龍一點把握都沒有,小心肝撲通撲通的。
黃錦咧了咧嘴,苦笑道:“唐兄弟,咱家也不和你繞圈子了,皇爺是不高興,可是沒有踢咱家,這腳印是,是陸大都督留下來的。”
“陸炳?”唐毅眉頭一皺,“他不讓你來找我?”
黃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嘆道:“李太宰發動攻勢了,他的門生發現了趙文華吞沒商戶地產,上奏彈劾。還說什么國用不足,皆是貪墨,開海只會緣木求魚,舍本逐末。”
好一個厲害的李默,選擇的對象真夠毒辣的!
趙文華這家伙按理說除了撈錢沒什么本事,可以架不住人家命好,前后兩次下江南,不但把差事辦成了,順帶著干掉了張經、李天寵、周珫等一干大員。踏著別人的尸骨,他一路高升,如今已經是太子太保工部尚書。
據說嚴嵩還有意運作趙文華入閣,一旦這家伙成為內閣大學士,嚴黨的勢力就越發不可控制,就算李默和徐階聯手,也不是嚴嵩的對手。
可以說對趙文華下手是必然的,但是怎么下手,學問可就大了,畢竟趙文華是嚴黨的旗幟,嚴嵩父子一定會死保。李默彈劾趙文華貪墨不算新鮮,可是把開海扯在一起,還說什么舍本逐末,可就讓人浮想聯翩…
朝廷不是缺錢,不得不開海嗎,可是撈錢的法子有太多了,比起繁瑣的開海,查貪官抄家可容易太多了。趙文華在工部多年,又跑到東南搜刮一圈,按照唐毅的估算,他的家產至少有二百萬兩以上。
如果把趙文華干掉,拿他的家產填補國庫,財政危機也就算過去了。
憑著嘉靖懶惰怠政的做派,還真沒準答應了彈劾,如果真是那樣,自己可就太危險了…唐毅手上最大的牌就是能幫著嘉靖解決財政缺口,如果李默給解決了,自己在嘉靖心中地位一落千丈,甚至無足輕重。
失去了陛下的庇護,一個小小的解元,在狼蟲虎豹環視的京城,連小白兔都不如,隨時都會被撕得粉碎。
想到這里,唐毅一陣惡寒,從里往外冒寒氣,他不由得看向了黃錦。
“黃公公,既然李太宰和嚴閣老開戰,勢必波及京城,陛下怎么有空召見我?”
黃錦重重嘆了口氣,“唐兄弟,都怪咱家不好,一時興起,就把你拖到了這里面,咱家跟在皇爺身邊,看得明白,李太宰把你當成了嚴黨,可是你又不是嚴黨。這兩邊無論誰勝誰敗,你都好不了!這不,皇爺看到了彈劾的奏疏,就讓咱家去調查是否屬實,咱家就向皇爺保舉,讓你給咱家打下手,畢竟是皇差,有了這道護身符,尋常人不敢動你…”
唐毅聽到這里,總算是恍然大悟,難怪黃錦會被陸炳踢了一腳呢,準是他保舉自己,得罪了想要拿自己做文章的李默,才惹來陸炳的憤怒。
可是黃錦對自己的保舉,實在是太重要了,說是絕處逢生也差不多,只要有和嘉靖溝通的渠道,自己就能奮力一搏,就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到這里,唐毅發自肺腑抱拳拱手,深深作揖。
“黃公公,唐毅多謝你的高義,只要我能闖過眼前的關口,必定涌泉答報。”
黃錦眼圈發紅,感嘆說道:“咱家能在如狼似虎的東南活下來,也都靠著兄弟的幫忙,只是這次的關口不好過啊!你說皇爺讓咱家去查趙文華,說他真的有貪墨,嚴黨不會放過咱家,如果說沒有,李默和陸炳也會放過咱家,整個風箱里的耗子,兩頭不得好啊!”
黃錦唉聲嘆氣,不停抱怨。唐毅不似剛剛那么激動,仔細一琢磨,也明白了過來。原來黃錦是得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他不知道怎么辦,才把自己叫上,分明是希望自己當他的狗頭軍師。
想通了之后,唐毅對黃錦的感激之情倒是降低了三分,能在京里混的,沒一個簡單的,他的精力轉到了案子上面。
“黃公公,趙文華到底是吞并了哪里的商鋪?”
“這個,還不是南城外面的商鋪,這次地震不光把外城都給震倒了,連帶著很多商鋪都毀壞了,有的主人還被砸死砸傷。”黃錦壓低了聲音:“唐兄弟,給你交個底兒,不只是趙文華,京里頭不少達官顯貴都趁機買了不少鋪子,只是趙文華這家伙太混蛋了,竟然明搶,才讓人家抓到了把柄…”
黃錦絮叨叨地說著,馬車轉眼到了西苑。黃錦帶著唐毅到了萬壽宮的門口,黃錦轉身進去稟報。
唐毅低頭等著,他的心里頭不停翻轉,想著自己進京以來的作為。平心而論,唐毅認為自己沒有犯什么錯,唯一的錯誤就是不夠分量。
假使自己有尚書侍郎一級的身份,推動開海絕不會像現在一樣,如履薄冰,甚至朝不保夕。
當然文官升官不是那么容易的,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絕對爬不上去。可是要想自保,就必須變得更加重要。
想到這里,唐毅抬起頭,目光炯炯,盯著不甚高大的萬壽宮,暗中想道:“只要能得到宮殿主人的賞識,只要他需要自己,就沒人能動得了我!”
無論如何,也要借助最后的機會,把嘉靖徹底擺平,讓他永遠離不開自己!
唐毅攥著拳頭,拿出了不破樓蘭誓不還的勁兒頭。
正在他躊躇滿志的時候,萬壽宮里腳步聲響起,唐毅急忙看去,走出來的不是黃錦,而是一位紅面大漢,長須飄飄,走起路來十分有特點,仿佛白鶴一般,優雅莊重。不是別人,正是陸炳陸太保。
看到了他,想起了黃錦挨得那一腳,唐毅的怒火躥了起來,他故意低著頭,陸太保被華麗的無視了。
陸炳用眼角掃了他一下,似乎很不滿,走了兩步,又停頓下來,微微搖頭,轉身到了唐毅的身邊。
“唐行之,你是個聰明人,本督也不廢話,趁早收手,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攙和的。可不要把自己的小命玩沒了。”
唐毅傲然地仰起頭,輕笑道:“陸太保,您能說這話,小子會一直念著您的好。可是小子也說一句,您這個錦衣衛大都督做得太失敗了!”
“你!”陸炳霎時間臉就變得紫紅,“小兔崽子,你找死!”
陸炳一把揪住唐毅的衣服,唐毅滿不在乎,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陸太保不用嚇唬小子,里面的人不會讓你殺我的,所以你不敢。我也送你一句話,無論多高的位置,多大的權力,一旦心甘情愿做了傀儡,就永遠是棋子,而沒有資格做下棋的人!”
“你真狂啊!”
陸炳狠狠一甩唐毅,冷笑道:“本督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下棋的。”
“那您就等著吧,保證很精彩!”
唐毅拍打了幾下衣服,輕松說道。
這時候黃錦從里面跑了出來,沖著陸炳齜牙干笑,急忙拉著唐毅往里面走,“皇爺等著呢。”
隨著黃錦進了萬壽宮,按照上次的規矩,行了大禮之后,這一次嘉靖沒有賜座,只是淡淡說道:“黃錦向朕推薦了你,有句話叫初生牛犢不怕虎,朕希望你能秉持一顆赤子之心,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的。”嘉靖頓了頓,補充道:“些許流言蜚語,就不要在意了。”
嘉靖的語氣中帶著不耐煩,顯然就等著唐毅謝恩滾蛋,不要打擾他的清修。
唐毅心中暗想,如果真是灰溜溜走了,自己就會徹底成為無足輕重的棋子,被人隨意擺布,無論如何,都要奮力一搏!
唐毅想到這里,跪倒在地:“小臣叩謝陛下洪恩。”不等嘉靖讓他跪安,唐毅就搶先說道:“小臣在路上聽黃公公說起,地震之中,內外城之間商鋪損失嚴重,由此引發不少糾紛。小臣以為此事實在荒唐。”
嘉靖正為這事煩心呢,隨口問道:“怎么就荒唐了?”
“啟奏陛下,據小臣所知,成祖之時由于京城人口凋敝,財力窘迫,只是修筑了皇城和內城,而沒有修筑外城,仁宗和宣宗都將京師視作行在,有復都的打算,修筑外城的提議也被擱置,一直拖延至今。”唐毅簡單回顧歷史,然后說道:“隨著商貿繁榮,京師戶口增加,在南城以外,聚集了大批商賈,他們建倉庫,開鋪面,生意越來越大,南城以外的繁華,甚至超過內城。”
唐毅又把聲音提高了八度,道:“然則南城以外的土地,終究是無主荒地,論起來,這些土地都是陛下所有,可笑有些人竟然忘了這個事實,為了所謂的房產地產,鬧得沸反盈天,把真正的主人忘在了一邊,這不是荒唐,什么又是荒唐!”
這一番話鏗鏘有力,嘉靖兩眼冒光,是啊,由于外城建造與否一直存在爭議,外城的土地也就沒有確定歸屬,原則上都是他嘉靖皇帝的。
突然多了一大片土地,嘉靖本能感到這是好事情,可是該怎么做,他還吃不準,只能盯著唐毅。
只見唐毅激動地說道:“小臣以為該趁此機會,理清地產歸屬,昭示陛下之仁德,以土地收益彌補戶部虧空,倘若能成功,則朝廷能增加數百萬收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