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鄭從師這樣的人在突厥還有一些,可和當年北方邊塞眾人,要么受官于突厥,要么干脆蜂起北竄的時節相比,如今還留在草原上的人已經不算多了。
隋末戰亂的那些年,突厥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北邊的小可汗就封了十幾個,投入突厥懷抱的隋人更是多不勝數。
時人都說,突厥之盛,亙古未有,那不是突厥自身真的有那么強大,而是北方官民軍將眼見天下大亂,紛紛投胡所致。
當年始畢可汗兩次率軍南下,其中就有一部分是隋人降將,所以聲勢才能那么浩大。
鄭從師就是當年幽州那邊的官員,逃去突厥之后,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得到了阿史那多聞的重用,并娶了阿史那多聞的女兒,正經的鐵桿帶路黨的路數。
只是現在還在為突厥人效力的中原人不比那會了,很多人水土不服,都死在了草原上,還有一部分人或者被突厥人殺了,或者是被當做炮灰給消耗掉了。
投靠異族的人下場大多都是這般,倒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這么多年像鄭從師這般僥幸活了下來,還能在突厥得到官職重用的人,已不多見。
說起來,因為突厥王庭的主人是前隋義成公主殿下,收攏的前隋降人反而要多一些,阿史那多聞賬下的隋人,則寥寥無幾。
鄭從師向阿史那多聞獻計,私語半晚,陳說利害,終于勸得阿史那多聞點頭。
出了帳篷,鄭從師立即裹緊了身上的皮袍子,呼吸著半島上濕潤中帶著陰寒的空氣,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都什么時候了,這位可汗卻還在猶猶豫豫,以前那般雄心勃勃,殺伐決斷的樣子難道是裝出來的?
突厥人面臨的困境太明顯了,退兵,穩定人心,等等等等,說到底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存實力。
在這里一旦傷筋動骨,回去之后面對的將是西邊吹過來的寒風。
所以在鄭從師看來,與其和唐軍在這里做無謂的僵持,或是廝殺上一場,不如在局面還沒有變得更為不利的時候,向唐人低頭。
唐人啊…大隋亡了,這才多少年,不過也不稀奇,自魏晉以來,南邊的王朝各個短命,倒也不缺大隋一個。
唐人能占得天下多久?也待商榷,反正他是不太看好,當初南邊大亂,各色人等紛紛揭竿而起,死的人一片一片的,如今重歸一統,如何收攏人心就是個大問題。
大家人腦子打出了狗腦子,不知種下了多少仇恨,難道換個人來做主,大家就忘了流下的那些鮮血不成?
而且大唐才立國幾年?就發兵來攻打高句麗,那位大唐皇帝怕是和楊廣也差不許多,只顧著自己的功業,不會去管其天下人的死活。
心里亂七八糟的想著,只是有一點比較確定,他可不想跟著突厥人一起在這里等死,怎么也得尋一條活路出來。
不成的話他就干脆率人投唐,因為他在阿史那多聞的神色言談之間,已經察覺到些不詳的氣息。
世事艱難之時,有的人鎮定自若,一副雄主之像,有的人則神思昏聵,每個決定都顯得那么的狂亂和無措。
就像阿史那多聞,決定起兵征伐遼東,當時這個抉擇也許并不算錯,可突然丟了老巢之后,這位可汗大人的表現便急轉直下。
突厥人啊,好像每個人都熱衷于權力,但卻少有能承擔權勢之重的英雄豪杰。
“報,有突厥人來到寨前,說是突厥可汗派他們前來,想要見大都督一面。”
此時李靖正在賬中跟公孫安說話。
自突厥人不再大舉襲擾,唐軍的各寨之間的流通也就恢復了通暢,人們來來往往的都在準備著過冬諸事。
就是大規模的軍隊調動還不成,因為突厥人虎視在側,確實牽制住了唐軍的兵力調動,不然的話,平壤城不可能守到現在。
前幾日兵部郎中劉朝宗被李靖召到軍前,李靖命他率人盡量探查一下東邊的消息,自突厥人南下之后,大軍主力便和李年所部失去了聯系,也不知道那邊戰況如何了。
劉朝宗執掌的是軍情司,領著的那些人一個個鬼鬼祟祟的,和大軍的斥候不是一個體系,此時的局面正是能用到他的時候。
劉朝宗領命而去之前,向李靖薦了公孫安,李靖很給面子,于是公孫安便也領了李靖親軍護衛之職。
公孫安不很情愿,他之前在軍前立下大功,正是想要再接再厲,多弄些軍功的時候,卻被調來李靖身邊,一腔的熱血被澆了個透心涼。
嘟嘟囔囔的還想跟叔父據理力爭,讓劉朝宗很有點兒大不由爺的感覺,之前他在后面聽說公孫安率領陌刀兵跟高句麗騎兵一戰的時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公孫家就這么一根獨苗,可不能喪在此處,之前真不應該想著讓其出來見見世面,讓他領著羽林軍來到陣前。
本來想著羽林軍是皇帝親軍,軍前將領們就算再是沒腦子,也不能把羽林軍放到陣前跟敵人交手。
沒想到趙世勛那個家伙,還就這么做了…
所謂姜還是老的辣,公孫安那點小心思,劉朝宗一句話就給他滅了,“你新婚不久,若有個好歹,還想不想平安回去見她了?”
公孫安對自家媳婦可寶貝著呢,一聽這個便覺著叔父說的有道理,攻城戰他也見了,兇險的很,自己帶人上去也未必能毫發無傷的退下來。
別說缺胳膊斷腿,或著干脆丟了性命,便是臉上被人劃上一刀,回去了也沒辦法跟自家婆娘交代不是?
要不怎么說溫柔鄉是英雄冢呢,有了牽掛,男兒志氣也便有所消磨,要是保衛家園還則罷了,這種境外作戰,心理上便大不相同。
沒有信仰作為支撐,只一個建功立業的說法,可沒辦法讓所有人都舍生忘死的去戰斗。
于是公孫安老老實實的來了中軍,李靖現在的護衛都是羽林衛士,倒也不缺他一個,作為羽林將軍,正好統領他們。
這些日子李靖閑著沒事,就會問問公孫安京師的事情,比如說京師的政局,人事上的變換等等,話題很多。
而且公孫安的少年時代幾乎都是在晉陽的漢王府中度過,說起那會的事情來,李靖更是聽的津津有味。
作為皇帝的丈人兼老師,又有著君臣之義,可說起對皇帝的了解來,他甚至不如趙世勛,陳圓等人,很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做不得準。
隨著和公孫安陸陸續續的閑聊,皇帝的形象在他心目當中便也具體了許多。
仗打到現在,李靖也麻了,若是手中能有一支夠分量的騎兵,他能把遼東給占下來,可步軍…只能穩扎穩打。
這么拖延下去,別的倒也不怕,就是朝中有點不好交代,二十多萬唐軍精銳,人吃馬嚼,戶部那些人先就得罵娘。
說不定現在參劾他的本章已經放在了皇帝的桌案之上,能壓下那些聲音的,只有捷報而已。
所以說啊,誰都不容易。
正說話間,聽到來人報說,公孫安心中一驚,不由道了一句,“突厥崽子來做什么?”
李靖捋著胡須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去把人帶過來吧。”
來的正是鄭從師,他還真不含糊,孤身犯險,來唐軍大營當中面見主帥,膽魄不小。
見了李靖,他捶胸施下軍禮,“滎陽鄭從師,見過將軍。”
李靖端坐不動,打量了一下,便沉聲道:“滎陽鄭氏?”
鄭從師抬頭,“末將涿郡人,出身滎陽鄭氏小白房,細枝末流,名聲不顯,不孝的很了。”
李靖面無表情,不為所動,來的是突厥人還是漢人,對于他來說沒什么分別,更不值得奇怪。
突厥人能在長安做官,中原大族子弟自然可以為突厥效力,這年月就是這么個情況,李破要是見了,估計要在心里嘟囔一句狗漢奸,李靖卻是處之泰然,覺著沒什么不對。
只是言語之上,卻要問上一句,“確實不孝的很,四姓高門,屈膝于突厥,怎還有臉來俺面前說話?”
鄭從師既然投了突厥,臉皮已然不要,這點言語傷不到他,只是笑道:“失國之人,顧不了那么多。
將軍也應曉得,當年四姓中人好大名聲,卻還不是為鮮卑奔走?
聽將軍口音,應是關西人吧?關西豪望,漢姓可還存乎?”
這話說的分外犀利,滎陽鄭氏好歹還是漢姓大族,關西人可就不好說了,扒上祖宗三代,血脈純粹的可不多見。
當年的漢家四姓,沒有一家是關西族類,由此可見,當年關西眾人雖領天下風騷,卻非承以漢家之望。
李靖自然明白他在說什么,哈哈大笑,擺手道:“口舌伶俐,倒不愧是鄭氏中人,坐下說話吧。”
鄭從師松了口氣,拜謝道:“多謝,還未敢問,將軍高姓?”
突厥人來的太過匆忙,和唐軍交手數次,唐軍固守不出,突厥人竟沒捉到什么俘虜,加上淵蓋蘇文等人對唐軍也所知寥寥,到了現在,他們竟然還不知唐軍由誰在領兵。
你說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