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了,閻立本洗干凈手上的墨跡,換上常服準備離開。
此時外面腳步聲響,片刻便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匠作少監劉慶則,正經的上官,閻立本立即施禮。
另外一人白白凈凈,閻立本不認得,但那穿著和長相,閻立本曉得是一位四品執事宦官,品級還不低。
劉慶則笑容滿面,先就給閻立本引見,來人是兩儀殿執事宦官周秉。
周秉緊著給閻立本見禮,看上去卻很急,稍稍客套一句便道:“至尊傳閻監丞入宮見駕,還請監丞立即隨奴婢入宮。”
劉慶則羨慕的點著頭,他作為將作少監,也只在長安書院遠遠見過皇帝一面,閻立本卻能得皇帝傳詔入宮,嘖嘖,誰讓人家家世好呢。
實際上他也知道,閻氏兄弟不會久居于人下,他們在長安文壇已經有了不小的名聲,加上家世顯赫,本來應該早已被重用。
像閻立本在前隋時就曾在匠作少監位置上待過,門蔭入仕,一上來便是高官,那時閻立本也才是個剛滿十五的稚嫩少年。
只是他們兄弟后來跟錯了人,前些年兄弟兩人都是秦王府屬官,一直被太子李建成一黨壓住,后來李淵事敗,秦王府眾人星散而去。
他們兄弟暫時也倒了霉,只能在尚衣局,將作監淪為下僚,可畢竟家底厚實,是正經的北周外戚之家,即便他們跟宇文閥鬧的很不愉快…
從將作監出來,一路疾走,不敢稍有耽擱。
路上閻立本頗為忐忑的問道:“周公公可知至尊傳我所為何事?若是不能說的話就當俺沒問。”
閻立本此時其實一直在想去年冬天的那場文會,后來有風聲傳出,至尊親至,在那里流連了好些時候,最后還在文運堂外面痛毆了武元爽。
傳的有鼻子有眼,也不知真假,他兄長閻立德尋好友們問了幾次,也沒問出個什么。
不過他多少有點心驚肉跳,因為他在文會當中遇到了那人就有些特異,身邊還跟著個突厥女子。
和傳聞當中掌著左千牛備身府的阿史那貴妃挺像的,當時只顧著得意了,竟然把英雄譜都給忘了,他在那人面前胡言亂語了許久,也不知說錯話沒有。
這些事他沒敢跟兄長說,反正文會中那么多人都見了,也不止他閻立本一個瞎子。
今天這么晚了,至尊令人相召…真是福禍難料啊。
周秉在旁邊聽他問的小心翼翼,不由笑道:“沒什么不能說的,閻監丞才名傳于京師,至尊在兩儀殿宴請群臣,歡飲之下傳監丞入內,還能為了什么?”
閻立本立馬放了一半的心,可另一半的心還懸著,繼續問道:“是哪位薦了下官?過后倒要好好謝上一謝。”
周秉立馬搖頭道:“這個奴婢可就不曉得了。”
閻立本到底年輕,性情又很灑脫,稍稍放下心事,便跟周秉套起了近乎,周秉笑呵呵的聽著,時不時回上一句,卻從不多話。
如今宮內的宦官地位低下,別說結交外臣了,在宮內的權力也不大,作為兩儀殿的執事,一口一個奴婢,姿態放的極低,又怎敢跟閻立本論交?
閻立本來到兩儀殿時,已是燈火闌珊。
閻立本還沒用晚飯,饑腸轆轆的他聞到從殿中飄出來的酒菜香氣,不由吞起了口水,輕輕拍了拍肚囊,想著能不能在這里混頓飯吃…
周秉先進去稟報,不久便有人出來引著閻立本入內。
兩儀殿內殿當中燈火通明,閻立本進來的時候被刺的差點流淚,瞇著眼睛望去,二三十人在兩側排開,滿座高官,場面著實不小。
閻立本并不怯場,他出身高門,少年入仕,如果不是這些年走了背字,這殿上應該能有他一個位置。
此時殿上兩位門下侍郎作為評官,正在品鑒詩詞,并不高聲念誦,那太得罪人了,他們只在紙上寫下評語,便送交皇帝御覽。
李破也正在暗暗叫苦,直想把今日文魁干脆的送給楊師道算了,心里則是后悔的不要不要的,甚至想著是不是自己親自下場,讓這些家伙知道知道什么才叫詩詞。
“臣閻立本,參見至尊。”
離著老遠,閻立本便拜倒在地。
“平身吧。”李破道了一句,現在他也沒心情調戲這人了,見閻立本起身,他便招了招手,讓其近前。
閻立本漫步上前,時刻保持著禮儀,不疾不徐,顯得很是從容,可短短的幾十步走下來,卻也出了一身的汗。
高官滿座,眾目睽睽,在這些人的注視之下行走在御前,閻立本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此時他的感受就四個字,如芒在背。
等到越來越近,他的眼睛也適應了殿內的燈火,他抬頭望去,心里頓時咯噔一聲,腦子有點暈眩,果然見到的正是那張臉。
如果他還清醒,此時一定會在心里念叨,你說你一個皇帝,沒事亂溜達什么,溜達也就算了,還要在俺面前裝模作樣,損不損啊?
很快他便回過神來,覺著這并非壞事,起碼讓皇帝記住了他閻立本的名字不是?不然此時他可沒機會出現在這里。
李破瞅著他那變幻不定的臉色,心情稍振。
皇帝微服出游,與人結識,等的其實就是這一刻,瞧著對方乍喜還驚,誠惶誠恐的樣子,會極大的滿足皇帝的虛榮心。
李破沒跟他敘舊,匆匆一面,閻立本給他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年紀輕輕,才情上佳,性情活潑。
尤其是他們兄弟二人互相貶損,卻透著機智詼諧,很是能博人一笑。
“朕召你前來,是想讓你作畫以記今日之會,殿上之人,皆一時之選,你可莫把他們畫的丑了,不然朕也救不得你。”
一句玩笑,立馬讓閻立本放松了下來,君王態度溫和,語帶調侃,讓人如沐春風,他閻立本終于霉運盡去,開始走運了?
躬身應諾間,已有得意之色浮上面龐。
李破看著他就想笑,招了招手,讓他再近前些,順手從桌案上的紙張中抽出一張,遞給閻立本,笑道:“此乃中書舍人楊師道所做,你的畫要留他的詩,意境也要相合。”
殿中群臣不免驚詫,其中大部分人都不知此人為誰,竟得至尊如此相待,宮中畫師?瞅著不像啊…怎還穿著一身便服,太不莊重了。
竊竊私語間,閻立本的名字很快便傳于殿中。
閻立本,出身京兆閻氏,北周駙馬閻毗之子,有才名,猶擅丹青,工于建筑,應該是在將作監任職。
大略的履歷一出,不管才能如何,在群臣心目中先就有了分量,再加上至尊親許,那就更不一般。
其實只這一遭,閻立本的便宜就占大了,能夠廣傳姓名于重臣耳中,那可不是一般的際遇,對其仕途的好處不言而喻。
之后便在殿中末尾增設一席,閻立本入座,開始東張西望,打量殿中陳設,布局,然后再仔細觀察殿上群臣模樣,周秉侍立在他身邊,伺候筆墨。
時不時的閻立本還要站起身來觀瞧,那模樣就像是狼群里混進一只兔子,分外的顯眼。
而作畫費的工夫可不比作詩,心思靈巧是一方面,考量的還有畫工,不可能一揮而就。
想要把兩儀殿歡飲圖作出來,總得幾日工夫,他得抓緊時間進行初描,兩儀殿的環境都在其次,記不住還能重新過來瞧瞧,殿中群臣以及帝王的形象,卻必須在這個時候大致描繪出來。
一旦沉浸其中,閻立本便全神貫注,忘記了其他。
群臣稍稍關注,也便不再理會。
皇帝已經表態,尚書左仆射溫彥博順勢宣布,中書舍人楊師道為今日之首領,將其所作詩句傳于眾人觀瞧,品評。
同時也就意味著大唐第一位大學士就此誕生,由皇帝帶頭,群臣紛紛舉杯敬中書舍人,觀文殿大學士楊師道。
楊師道喜不自勝,起身謝恩,連連謙遜,氣氛漸轉熱烈。
接著樂聲一起,歌舞隨之,群臣暫時忘記了那些紛繁的政務,聽歌看舞,推杯換盞,殿中一片升平景象。
李破一邊飲酒,一邊感受了一下,感覺還不錯。
君王和臣下在這種場合關系無形間便會拉近許多,雖然此時還遠不到歌舞升平的時節,但無論是他自己還是臣下們,都不能整日里埋頭政務,畢竟大家都是人,而不是機器。
看來這樣的活動隔上些日子便可舉辦一次,讓大家放松之余,也能感受到來自君上的溫暖和情誼。
大致上來說,其實就是他覺得在太極殿中整日處置政務,接見臣下的生活有些太過枯燥了,想找點樂子。
歷代君王差不多都是如此,只不過賢明的君王懂得掌握分寸,昏庸的則會整日里沉溺于酒色罷了。
一場歡宴,直至夜半方止,群臣醉醺醺的告退,沒一個爛醉如泥,喝到點上很多人便住杯不飲了。
他們都是朝中重臣,誰也不會在君前放浪形骸,尤其是眾目睽睽之下,一旦出丑露乖,明日里估計就會傳遍朝野,留下的多數不是美名佳話,而是為人笑柄。
說不定誰瞅你不順眼了,還要參你一本,說你君前失儀云云,那才叫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