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蘇府正廳里,蘇氏熬煮了滿滿一鍋青菜湯,青菜是不大的院子里僅存的一茬,還是當年自海陵州帶入京城的菜種,兩年輪回,孤苦掙扎,也就剩了這一鍋。
最美的還是家鄉的味道。
雖然是冬夜,但正廳里并不冷,反而溫暖如春,蘇望生夫婦也只能將其歸功于那頭蛟龍獸法力深湛。
一碗青菜湯,沒有什么油水,但在蘇乞年看來,卻比什么百年陳釀都要醇厚、醉人。
他微醺,唯一可惜的就是長兄蘇乞明不在,未及趕回。
或許是兩年天牢不見天光的時月磨松了筋骨,晚飯之后蘇氏很快就乏累了。
所幸正廳里溫暖如春,如點燃了一蓬熊熊的炭火,蘇氏依靠在老藤椅上就酣然入睡。
蘇望生朝著蘇乞年努努嘴,就走出了正廳,蘇乞年起身跟出去。
冬月清寒,難見星辰,長安城的夜晚,亦如其它地方一般寧靜安逸。
天井里,換了一身蘇乞年準備好的青白長袍的蘇望生感嘆一聲,道:“官場沉浮,的確不是我這種讀書人待的地方,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的不僅僅是江湖,人就是天下,誰能夠退出…”
蘇乞年不語,他與蘇望生并肩而立,兩年過去,他臨近十八歲,已經比父親略高一分了。
直到良久之后,蘇乞年開口道:“辭官吧。”
他語氣平靜,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方才開口,畢竟那位乾坤武庫之主未曾伏法,還有魔道窺視,動機不明,他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守護在雙親身邊,相比于他而今涉足的領域,父母已經難以碰觸,事實上,這也是這世間九成九的人難以企及的天地,看似高高在上,卻也更接近生死。
最重要的是,隨著精神修為的不斷躍升,本源領悟愈發深入,蘇乞年隱隱有所感應。
天,要變了。
尤其是他此前化身為龍,勾動那位龍族先賢的時間傳承,得以領悟一絲時間本源,那一刻,他精神意志前所未有的明晰,仿佛看到了一條奔流不息的永恒長河,那是不知起始和方向,浩瀚無止境的時空長河。
冥冥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九道偉岸的身影在逆流而上。
蘇望生沉默下來,圣旨上說,他被擢升為武庫從四品武庫主修,與他而言,這或許是他此前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地位,至少官員升遷,修為武力首先要到達,從四品,需要打破二流龍虎境的桎梏,邁入一流混元境。
但即便是從四品武庫主修又如何?
身在天牢這兩年多歲月,蘇望生看身邊的人來了又去,生生死死,有時一天之內接連上演。
他感到有些麻木,他明白了生存的艱難與可貴,還有什么比家人團聚,諸體康健更加值得珍惜?
早年,他參加武舉,以求入仕,真正邁進那一片天地的邊緣才發現,想要得到的,可能需要付出未必想要付出的東西。
廟堂內外,不變的恩怨沉浮。
光宗耀祖又如何?只要能活得下去,圓滿與知足,每個人都不一樣。
他蘇望生至此,知足了。
“好!”
短暫的沉默之后,蘇望生重重點頭。
這個中年男人在經歷了變故之后,懂得了放棄。
他舒展一番手臂,道:“能讀書練武,修身養性,再看到你和乞明成家立業,這輩子也夠了。”
蘇乞年鼻子有些莫名的微酸,這樣的情緒于他而言太過久違,他明白父親不是一個善于將情緒外露的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不是大徹大悟,絕難說得出口。
很快,蘇乞年笑了,道:“武當山上,道藏千萬,盡可一觀。”
眼前一亮,蘇望生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好!”
蘇乞年念動,又取出一壇十年陳釀的老酒,這是清夜的珍藏,這兩年來沒少受他的搜刮。
蘇望生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他沒有見過須彌寶器,卻也曾經見過一些記載,這就不是一兩萬兩雪銀能夠得到的寶物,次子的身家,竟然已經如此豐厚。
他也不客氣,父子二人合飲一壇酒,半壇酒下肚,蘇望生已經醉醺醺,被蘇乞年攙扶,回到了正廳,在另一張老藤椅上躺睡下來。
精神意志一掃,蘇乞年就發現,二老的體內暗傷不少,尤其是母親蘇氏,《奔馬勁》也就三層的修為,身在陰濕的天牢地下兩年多時月,筋骨關節都有些酥松退化了。
念動間,蘇乞年接引兩絲幾乎微不可查的元始母氣降臨,二老的身體如今太脆弱,承受不起更多的元始母氣。
以磅礴精微的精神意志掌控,蘇乞年接引兩絲元始母氣分別進入二老的體內,修補暗傷,滋養生機血氣,再反哺精神。
朝陽初升。
蘇望生與蘇氏幾乎在同時醒來,兩人只感到精神飽滿,渾身仿佛有用不完的氣力,體內一些隱痛,也似乎在一夜之間盡去。
兩人面面相覷,有些欣喜,卻也沒有想太多。
半炷香后,府門前,再次騎乘蛟龍獸,蘇氏依然有些忐忑,蘇望生已經有一些猜測,至少從身下這頭蛟龍獸看向次子的目光,他可以知道,異獸難很臣服于人,若是臣服,也必定比其更加強大,在蘇望生看來,次子或許已經修行到達了二流上乘之境,才能夠鎮得住這頭珍稀的龍種異獸。
長安城的早市很熱鬧,熱騰騰的包子,趕早的菜販挑著擔子,還有賣豆腐花,餛飩的攤位,也都早早地有人坐著了。
神駿的蛟龍獸行走在長街之上,即便見慣了武林高手的長安城百姓,也少有見到這樣的龍種異獸,皆以為是祥瑞,一個個露出好奇之色,有人雙手合十,遠遠地拜見,甚至有人想要跪伏下來,卻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難以成行。
這愈發令得這些百姓認為是神跡顯靈,目光愈發虔誠。
蘇乞年露出幾分無奈之色,這就是百姓,也是這蕓蕓眾生中最多的一群人,這群人質樸、善良,也愚昧、執拗,也有貪婪、嫉妒,七情六欲在這里演化到了極致。
或許,這也是魔道難滅的根本。
魔念不消,魔道不滅,什么是魔?什么又是仙神?蘇乞年若有所思。
七情六欲是魔,七情六欲是神!
一念成魔,一念成神!
所以善惡存乎一心。
蘇乞年渾身一震,這一刻丹田氣海中,混元祖胎大放光明,內里那一團光愈發明亮,光明開始成熟。
很難想象,會在這一刻明悟屬于光明的第八種本源玄奧,這一種本源玄奧意義巨大,預示著蘇乞年開始超出尋常七種本源玄奧的界限,開始超越極境,臻至真正的大圓滿。
剎那間,丹田氣海中,元始母氣垂落,被混元祖胎吞沒,只須臾間,蘇乞年便感到一身修為暴漲了數成有余,光明真氣愈發圓融,比此前更多出了一分變化與真實。
光明真氣反哺肉身,元始母氣融入血肉筋膜,蘇乞年只感到脊椎骨尾端,第一道神藏大竅小世界開始沸騰,有了貫通第二道神藏大竅小世界的跡象。
不動聲色,蘇乞年上前買了幾個燒餅和包子,他一身純白紫綬道袍,白發如雪,偏偏只是一個少年,一些士紳卻是隱隱識出了他的身份,皆露出敬畏與感嘆之色,在他們看來,以一介少年之身,攪動長安風雨,這簡直就是神話傳奇,但偏偏這個少年做到了,所以名動天下。
就在昨天,圣旨出大內,昭告天下,乾坤武庫之主,侯爵凌通勾結魔道,陷害忠良,已被六扇門通緝,幾位神捕齊動,出京捉拿,而這道圣旨的另一個主人,就是眼前這個少年,而今的武當青羊峰峰主,道院院主,小神仙蘇乞年。
監察天下武道諸事,位等正一品,雖然在朝堂之上沒有實權,但身份地位,卻已然與三公,鎮妖王等四位兵馬大元帥相若。
而這,只是一個再過一個多月,才年滿十八歲,將要步入青年時代的少年。
蘇乞年邁步,似緩實快,蛟龍獸也跟著加快了腳步,很快到了皇道長街東首,進了那條幽深的巷子,來到了道院那扇紫光盈盈的紫檀木大門前。
“這是…道院!”
蘇望生有些驚疑不定,當年的道院,不是已經沒落了嗎?他也曾前來瞻仰過遺跡,荒草成海,只有一位邋遢的老人孤苦伶仃,而眼下看來,卻莊嚴肅穆,里面諸多年輕高手正在晨練,刀槍劍戟,拳掌指腿,諸般武學繽紛絢爛,都是蘇望生生平僅見的高深武功,至少都是他未曾觸摸過的二流武學,蘊藏了珍稀的武學真意。
只是驚鴻一瞥,蘇望生就知道,這道院內的都是年輕一輩少有的高手,都是二流龍虎境的高強修為,他有些狐疑,次子帶他們來此為何,難道其不但是武當門人,更是這道院弟子?(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