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夜無星。
許都王府后院,有一處叫做細柳苑的,正是猖魏王后宮細柳夫人的寢居內室。
細柳夫人,也正是猖魏王第三子魏挽秋生母,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身份,便是龍虎道門趙天師胞妹。
后宮之中,幾乎是她一人做主。
但是今夜的細柳苑,卻平靜到幾乎詭異,仆人侍女早都逃得遠遠的,侍衛守在門外也是膽戰心驚,根本沒有人敢靠近細柳苑周近半步。
消息靈通的下人們都知道,自春秋樓之會,蓮花湖夜宴之后,平素里溫和賢淑的細柳夫人便大發雷霆——這是王府里下人們從未見過的怒火,屋內收藏的一切繁貴飾物,只要是能摔的,全都被摔了個粉碎,平素里做事的丫鬟也碎嘴多說了幾句“蘇留”給活活的杖殺。
下人戰戰兢兢的將屋里的古物碎片收拾干凈,其中不乏價值連城的東西,單只一個琉璃盞,便能買下許都城里的一個大宅院,那兩個死狀凄慘的丫鬟更叫人心里發寒。
原本繁華的屋內看起來有些空曠,然而再怎么空蕩,床榻總是少不了的,細柳夫人畢竟也是常人,只要是人,那總免不了睡覺。
此時,青銅螭龍燈柱上,赤金龍吞口上有赤紅焰光正在閃閃跳動。
朱紅雕漆大門吱呀一聲洞開,暮色深沉之中,有個男人一步步的走了進來。
這男人身材高大雄異,一身錦袍華服,發上無冠,頭發披散垂落肩側背后,看著沒有半點疏亂,反而有一種奇異粗獷的魅力,猶如刀削玉刻的面上,說不上英俊,但是濃眉如刀,別有一種雄峻邪異的意味,叫人一見便自難忘。
他徑自入內,目無旁人,直接大馬金刀的坐在床榻之上。
“元郎,你終于來了。“
細腰如柳的女人側身躺在云塌之上,見著披發男人入內,紅妝秋波流轉,輕聲呢喃的聲音柔若柳絮,美麗冷艷不可方物。
被換做元郎的雄峻男子坐姿如山,也沒有說話,雙目閉闔,背對著她嘴角懸起不知是譏誚還是別有意味的淺笑。
孤男寡女,同居寂室,本是無限旖旎的畫面,但是這元郎按膝端坐冷清如遺世獨立著,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柳腰少婦白做了一副親昵誘人的姿態,忍不住蹙眉。
燭光冷焰跳動著。
身材曼妙的少婦腰如垂柳婀娜,裊裊扭動,只是聲音聽起來卻是與她身姿并不相符的陰沉肅殺:“這個蘇留,究竟是什么來歷,先破天鷹樓,再平神槍會,最后踏穿雷神堡,這一整個猖魏江湖,竟都被他捅破了天去!”
元郎淡淡道:“龍虎山趙知預被他一刀斬的天心碎裂,叫你哥哥二十年算計都化作了流水,連殺手樓的妖紅老鬼也奈何不得他,好多年沒有見到這樣有意思的年輕人了。”
“二十多歲就有這樣的造詣...未來只怕不可限量...”
如柳少婦臉色有一瞬間的凝滯,眼波殺機暗伏,轉到了床榻上的男子身上,便只剩下一腔溫柔,柔聲道:“元郎,聽說你兒子元辰就死在齊地,這蘇留的好像與齊地玄陰真道那人是同名啊...你說,這姓蘇的,該死不該死?”
柔媚的聲音之中,卻包含了最怨毒深沉的惡意。
“元辰自己本事不濟,不能體悟本門絕情妙旨,蘇留不殺他,我也要廢了他。”
雄峻男人刀片一樣的嘴唇輕輕闔動,雙目似閉非閉,忽地擺出一個詭異手勢,左手指心,右手抬膻中三寸,指尖一顫,空氣便自一凝,當室似有無形氣箭萬箭齊發,漫空,嗤嗤嗤的響聲過后,青銅螭龍燈柱上的燭火倏地熄滅,只有裊裊的余煙,還在空中輕逸。
“絕情絕念,斬斷一切羈絆,才有望將本門的箭法練到極致,入大宗師境,元辰殺了顧家那個丫頭,還想回頭,等于是自絕其道,元大這條豺狗,被權勢迷了雙眼,死便死了”
他緩緩的睜開了丹鳳雙目,眼睛略微狹長,泛著某種邪異的紅光,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邪異魅力。
細柳夫人只覺一股涼氣從背心脊柱升起,強作鎮定,吃吃笑道:“不愧是傷心絕情神元侯,元郎,你連自己兒子都要殺了,再殺一個蘇留,又有什么難的。”
元神吐聲道:“沒有人能指使我做任何事情,你要我出手對付他,那也要付出代價。”
“代價?”
細柳夫人細柳一樣的腰肢突然擺動了起來,瞧著哀怨且妖治,十分動人,語氣卻萬分柔媚,道:“當年你都能將我拱手送給猖魏王,現在你還想要我付出什么代價,猖魏王叫你入泰京城,你以為我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事情么?”
她身子款款而動,娉婷跨坐在元郎的腿上,這姿勢膽大妖治到叫人難以置信,竟如囈語一般,道:“這樣夠了么,傷心絕情神元侯,你的心是不是真的傷透了呢,你的情是不是也徹底斷絕了呢?”
細柳夫人像一只溫順里帶著些野性的小貓,咬著他的耳朵,叫人心里發癢,但是元神目光卻十分漠然,冰冷沒半點感情,便如利箭一樣,能刺穿人心,細柳夫人目光是叫鋼鐵都要為之融化的柔軟,伏在他雄壯的肩膀上,在他的耳邊輕語:“如果我們有孩子,也該跟挽秋一樣大了這些年里,我心里一直有你,這件繡龍裳,便是我特地為你做的。”
她翻出一個小包裹,邊邊角角仔仔細細的疊的齊整,打開來便可見得里邊是一件長袍。
血紅色的長袍。
殷紅如血的長袍之上,針腳細密,紋繡九條栩栩如生的妖龍,張牙舞爪,狂氣似欲脫袍而出。
“元郎,你就穿著這一件繡龍裳,將蘇留,魏老鬼,所有人的血都染在上邊,好不好?”
聞聲柔語之中,細柳夫人動作輕柔的為面前這個雄魁男人披上的時候,眼角里已經全是笑意——哪有什么真正的絕情斷欲,即便真有那樣的人,在絕世妖嬈細柳夫人面前,也要變成裙下之臣。
“好!”
元神只說了一個字,披著繡龍裳霍地站了起來,站在床邊,高大魁偉冰冷的像是遠古荒山,看著細柳夫人尚未來得及收斂的柔媚笑意,漠然道:“還不夠。”
“還不夠?”
細柳夫人蹙眉道:“你還要什么,元郎,當年你可從來不會這樣拒絕我。”
元神輕撫了撫她如瀑般的青絲,溫和道:“我說過,本門心法,要想練到極致,練到大宗師天人一體的無上境界,就要走上傷心絕情的死路,現在我還只差一步。”
“還差哪一步”
細柳夫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無限美好的身子輕顫了顫,也往后縮了縮。
“你。”
月光下。
魏連城對月長坐,面前枯坐的乃是春秋樓里在座的公孫荒木,邊上連一個親近侍衛都沒有。
這一位善曉天機,能辨地理,更攻人時的河洛集里的大能,做任何事情仿佛都有一種不可告人的神秘色彩,此時坐在魏連城的對面,任憑魏連城的目光與清冷月光一起灑落在身上,輕淡問道:
“殿下是不是在好奇,為什么我在這個時候選擇來府上拜訪?”
“公孫先生深夜來此,想是有什么緊要事情,不妨直說罷,連城若能幫到先生,必然盡力而為。”
魏連城濃眉微皺,他摸不準這位身上籠罩著一層神秘迷霧的河洛集先生的真實來意。
河洛集中之人,每每落子布局,都是干系日月改易天下大變之事,或許自己不該夸口幫忙,一個資質平庸的,還是前途不太明朗的猖魏大殿下,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沒什么說服力。
公孫荒木卻輕輕搖了搖頭,自懷里摸出一塊古樸龜甲,雙手似在其中探尋那古老荒涼的紋路。
“麟鳳龜龍此四靈乃遠古之說,龜千歲而靈,故知興衰,曉交替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亶亶者,莫大乎蓍龜...”
魏連城輕笑道:“素聞河洛集服天地靈機,占卜卦算,無不靈驗,不知先生可否為連城卜上一卦呢。”
大幻才子公孫荒木手里把玩著古樸龜甲,淡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請爾。”
他看了半響,雙手摩挲著古樸龜甲,眼睛卻瞇了起來,苦笑道:“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
魏連城略微錯愕,他只聽說過河洛集出世之人,知天命曉人數,堪稱鳳毛麟角,雖不入天地人三榜之中,卻能超然世外,算是第一流超凡的人物,這位中州極有盛名的大幻才子卻打碎了他的幻想。
公孫荒木淡然道:“未來之事,并非定數,有無數種變化可能,所以才算不出來,但是有一點一定不會錯。”
“哪一點?”
“要變天了。”
“要變天了?”
魏連城怔怔的看著夜空。
朗月星稀,烏鵲南飛,此正秋濃平實之時。
卻不知哪里浮起一抹涼氣。
鉆進他脊柱里,冷的他打了個寒顫。
轟隆!
雷霆震怒,轟然滾落。
中州天穹之上,卻不見半點月色,無邊無際的黑云壓城,濃墨的天穹之上,只有激電狂飆,眼見得風雨將至。
中州,正是天下鐘靈神秀之最,人道昌盛之所。
當年東楚圣皇大勢在身,得天下幾大勢力之助,跨南伐北,一舉覆滅亡秦,完成氣吞萬里的壯舉。天下初定,東楚立國之時,硝煙尚未散盡,是以圣皇分封了幾家異性王,各有封地。
如異性結義兄弟齊天王,坐鎮齊地,猖魏王扼守中州門戶猖魏許都。
涼王,燕王,則穩坐西北兩地,當年便是軍中兩位巨頭,各掌一軍,兇名昭著,殺伐極眾,故秦舊部起碼有數十萬人死在他們手里。
其余洛陽王與蜀王、河間王,都是圣皇子嗣,麾下也各有兵馬,蜀地王聲名最盛,賢名極廣,麾下有“飛龍上將軍”五位,有這幾家王爺屏護社稷,東楚圣皇才坐得穩中州之地,享的起安樂之福。
中州,也只有中州,才是真正的人道之基。
楚王好劍,南人治北,其時興武,是以天下間所有夠資格站在頂端的宗門巨閥,都以中州為基業,不在中州的門派,平地就比第一流勢力低上一頭。
甚至是天下武人,都把中州武林當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向往之處。
碧落天都,郁深縹緲的碧落天峰之上。
作為武林中與鐘靈宮,無量海,玄宗兩道,月神一宮相提并論的圣地,碧落天都確實有足夠的底氣。
碧落天峰接天聳立,云霧繚繞,山門之前,更布落了大小奇陣四十九座,全是幾代碧落天都主人的心血,便是數十萬大軍來攻,也難窺其中門徑,要活活的困死山中。
“宮主,幾大宗門的人都已經到了。”
云氣深重,更不見月色,濃重的暮氣之中,一個碧落天都的華服弟子躬身輕聲道,他面向碧落天峰的最高一節山峰。
若是蘇留在此,當能認出這青年就是云水劍峰之上見過一面的那位,此時他的面色是說不出的虔誠敬仰。
好像是面向仙宮中的神仙,恐驚天上人,不敢高聲語。
接天峰云深渺渺之中,傳來一個縹緲的聲音:“吾坐天都,窮碧落而望天下,北地涼州天狼之勢已成,泰京帝星飄搖黯淡,遮云閉月,顯是日將不久,那幾位好友,想必已經坐不住了罷。”
“宮主圣言決斷,果然不差。”
那華服弟子愈發的恭敬,躬身的弧度也越大了些,幾乎與地面呈直角,發冠長帶垂落在地。
接天峰下,忽然傳來一聲震天虎嘯,比霹靂猶然震人膽魂。
不過才幾個呼吸,接天峰頂,已經多了一人一虎。
這一只足高八尺的白毛巨虎背上,坐著個肌膚瑩白如玉的道人,說不出的年青。
“莫不是四大玄獸里的白虎后裔...”
邊上垂手肅立的周游光感受到那一只白虎幽幽的目光,心里悚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