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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該撒手就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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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此舉,其實有更重要的意圖,因為“江督天下大缺”,是大乾帝國財政經費最重要的來源,讓曾、李久居此位,朝廷畢竟放心不下,也心有不甘。而獨立于湘淮系的仁曦太后親信吳棠署理江督,朝廷便可從曾、李手中奪回兩江地方實權,改變“外重內輕”的局面。

  對朝廷的用心,老于權謀的曾、李當然心知肚明,決定抵制。曾伯函當即上疏抗爭,認為不必命令李紹泉前往河洛剿綹,而李宗羲、丁雨生或是“才略稍短”或是“資格太淺”,難勝其職。此時,李紹泉就任兩江總督才剛滿五個月,更不愿受領此命。在接到命令的第三天,就寫信給曾伯函,商量對策。他認為如果仁曦太后親信吳棠署理江督,其“用人行政或多變局”,懇請曾伯函“能否另再設法擬議之處,仰祈熟籌密陳”,同時提出了自己的人事安排意見。他提出或以胞兄李筱泉為“蘇撫兼通商”,以丁雨生為江蘇布政使;或以李筱泉署理江督,仍以丁雨生“兼蘇撫通商”。當然,他也知道人事敏感,自己妄議并不妥當,同時表示“此非章桐所敢與聞”。但此事事關重大,他還是忍不住提醒曾伯函“欲辦事不得不擇人,欲擇人不得不任謗”,“事至此恐又不可一味隱忍,此尤關系至要者也。”僅過了兩天,他又給曾伯函寫了此信,提出最好是維持現狀,如果不能維持現狀,希望能按李宗羲(字雨亭)建議,曾、李對調;雖然曾伯函曾表示過“決不回任”,但李紹泉知道如果自己不去剿綹,會有貪戀兩江總督之位、躲避艱巨任務之嫌,所以勸曾“必不得已仍照雨亭所擬,請以章桐代吾師剿賊。如尊意肯俯徇眾望,回駐金陵,則后路大局,滿盤俱活,不致掣動”。也就是他們的“底線”是要保住湘、淮對兩江的控制。

  幾乎同時,李紹泉在給親朋好友的信中更坦率地寫道:“鄙人于西北形勢生疏,而所部各軍盡調歸爵相四鎮之內,冒昧前去,非特遷地弗良,豈忍奪爵相已成之局。諸將聞弟視師,必皆舍彼就此,一軍兩帥,牽制殊多,況餉源全恃吳中,付托非人,轉運接濟終必匱乏,恐于前敵無甚裨助,而東南全局先自動搖。”他知道,“一軍兩帥”從來是用兵之大忌,將領將在“兩帥”間無所適從,貽誤軍機;而更難辦的是,因為“裁湘留淮”曾伯函剿綹的精銳部隊系以淮軍為主,如果自己去后這些將領實際將唯自己的命令是聽,而不大會服從曾伯函的指揮,將給曾伯函造成不小麻煩。另外,“兩江”為餉源重地,他與曾伯函當然極害怕失去對如此重要之處的實際控制。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李紹泉在11月25日覆奏,陳明不能率兵前去剿綹的種種理由。而且,由于曾伯函堅決表示不愿回任,因此無法“對調”。結果,朝廷只能維持現狀,而且捏著鼻子下諭承認:“該大臣等均能詳察縷陳、使朝廷洞悉此中利害,實為有見”。

  正是由于曾李師徒的聯合抵制,終于使朝廷妥協,曾、李依舊保持了對兩江的控制。這場地方與中樞博弈的結果,雖然使得湘淮系保住了兩江,但卻使得朝廷對湘淮系的坐大更加的警惕。

  從彤郅四年5月底接到北上剿綹的命令,到彤郅五年年底這一年半的時間中,曾伯函的剿綹以失敗而告終。朝廷絲毫不理會曾氏屢遭敗績的種種苦衷,絲毫不念及他鎮壓圣平天國的汗馬功勞,而是多次嚴旨切責。在這一年半的時間中,曾氏受到廷寄責備七次,御史參劾五次,由于連吃敗仗又屢遭朝廷嚴責,曾伯函終于感到衰病難持,告假休息。朝廷卻順水推舟,在他休假期滿后仍要他在營調理一月,病愈后進京陛見一次,而欽差大臣關防暫由李紹泉署理。但令人尋味的是,要李紹泉接替曾伯函任欽差大臣前去剿綹的諭旨卻未提及由何人接替李紹泉的兩江總督之職。這有兩個可能:一是李紹泉仍兼任兩江總督,二是以后任命他人。實際上李紹泉知道前線軍務繁重,自己不可能兼任江督。但讓他人接任,于公于私他都難以接受:于公認為他人不會也無能力全力為他籌餉,于私不愿肥缺旁落。當然,他認為如能任命曾伯函重回江督之職,則于公于私最為理想。但曾伯函以老病告假,不能剿綹何堪兩江總督重任?朝廷對曾伯函本就防范有加,現在更不滿意,又如何可能讓他再擔江督重任?

  李紹泉接到諭旨后,立即走馬上任。在彤郅五年12月3日他赴前線一個多月后寫了《謝署欽差大臣瀝陳大略折》。這個二千余言的頗有些例行公事的“工作匯報”,其主旨就是強調籌餉的重要。他指出曾伯函在早些時候的奏折附片中說“將帥帶兵剿賊,非督撫手有理財之權者,兵餉必不應手”、“系閱歷真切之語”。而這一年多以來一直是“曾伯函在前督師,臣在后籌餉,患難與共,休戚相關”。他強調自己到徐州剿綹剛一個多月,“后路糧餉轉運相隔漸遠,每恐呼應不靈,若再逐賊出境,遠駐豫省,軍務大局,未必遂能有濟,而各軍餉需本任公事,必多貽誤。即蒙派員接署督篆,各有責任各有作為,何能與前敵痛癢相連,始終如一?若強爭則徒失和衷,若隱忍則必分畛域。軍需稍有掣肘,斯功效全無,潰敗立見。”他深有體會地強調說:“臣從軍十數年,稔知軍情利鈍之由,其樞紐不在賊之難辦,而在糧餉軍火之難接濟。”接下來的一句,看似無意,其實卻透露出之所以再三強調軍需糧餉重要性的具體目的:“曾伯函老病侵尋,自萌退志。臣每諄切懇勸,謂若不耐軍事之勞頓,即請回任籌餉,坐鎮要區。彼總以精力衰憊相謝,然亦以剿綹全軍專恃兩江之餉,若經理不得其人,全局或有震撼,與臣再四密商,迄無嘉謨可以入告,是不得不仰賴朝廷之善為區處矣!”總之情況就是這樣,請朝廷權衡決定,實仍表明希望朝廷讓曾重回江督之意。他進一步對朝廷明言:“今諭旨并未令人接辦江督與通商要件,而詢及應否移扎豫境”,如果率兵打仗與兩江籌餉二事都要我兼任,那我到遠離兩江的河南就無法兼顧兩江,必將誤事,而“后路根本重地,皆新復之區,又多通商口岸,設有蠢動,更難兼顧。臣反復推究事理,務求一是,綱領全在得人”。最后他明確說道:如果“皇上若仍令臣兵餉兼籌”,那我就只能前進到徐州為止。如果“皇上專責臣以討賊”,我不必兼籌糧餉,當然可以進兵河南,但朝廷一定要解決糧餉。因為“在本境可兼管地方,駐別省即不能兼管地方。如不兼管地方,軍需當責之何人,缺乏當如何處置,非一二空談能有實濟”。其潛臺詞仍是給朝廷施壓,要其按己意任命曾伯函重回兩江,但又句句在理,朝廷不能不認真考慮。

  看到李紹泉利弊陳明得如此清晰有理的奏折,“綱領全在得人”,朝廷只能諭令曾伯函回兩江總督本任,授李紹泉為欽差大臣,“專辦剿匪事宜”。奉旨后,李紹泉立即于彤郅五年12月19日寫了《謝授欽差大臣瀝陳下情折》。此折與前折相距半月,由于朝廷答應了自己的要求,所以此折的主要目的利用例行的“謝恩”對自己在前折中對朝廷的施壓有所挽回。他誠惶誠恐地表示接旨后“當即恭設香案,望闕叩頭謝恩”,以前想到前線又感到“后無付托,日夜輾轉,悚惶萬分”,現在“仰蒙皇上洞鑒,兩江所出餉需,實關剿綹全軍命脈,特命曾伯函回任籌辦,俾臣后路無掣肘之虞。圣慈曲逮,俯察艱難,無微不至,臣等應如何感奮,復何敢稍有推諉,致誤事機?謹當恪遵諭旨,俟曾伯函回任后料理交卸,馳赴前敵”。當然,曾伯函回任仍有客觀困難。因他不久前以衰老病多,不堪公務繁重,不能見客、閱讀公文,病情短期內不得好轉等為理由陳請開缺,怎好立即就回江督任上呢?精明老練的李紹泉當然能想到此點,所以緊接著就替曾伯函圓場說:“臣熟知曾伯函積勞久病,時形衰憊。其前奏不能見客及畏閱公牘等語,皆系實情。屢接來函,深以地方公務煩重,精力不支,必欲堅辭回任。臣雖專函商懇,但既疊請開缺在先,亦自恐貽誤于后,其素性耿介,量而后入,固久在圣明鑒照之中。”由于曾伯函仍隨軍在營,一時難以或很可能是仍感不便立即回金陵就任,李紹泉又于彤郅六年2月23日給朝廷上了《請飭曾伯函回任片》,再次替曾伯函圓場。他寫道:“曾伯函久勞于軍,所稱衰病情形,實無捏飾。”不過現在“惟感蒙圣主倚畀之隆,臣復仰體眷懷,以大義相勸勉,似可力疾任事”。并一再強調:“長江千里,番舶如織,游匪橫行。自臣去金陵后,時恐小有蠢動,回顧不及。督臣必須常駐省會,坐鎮四方。”他說曾伯函遲遲在營不回一方面是協助他剿綹,一方面是顧慮“回任跡涉畏難取巧,具見公忠盡抱,貞介素心。臣亦深為感敬。”但他仍強調“臣在江年久,審知后路籌餉察吏,督臣綜攬大綱,不可遠離”。所以在他即將遠赴豫、鄂時,“仍乞圣明敕令曾伯函早日回省,久于其任。則東南已成之局不致敗壞,即中原方、張之寇,終可殄除。通計天下大勢,關系良非淺鮮。”這三則奏折,他一步一步地得出了曾伯函回任江督是事關“通計天下大勢”的結論。

  通過這三個奏折,李紹泉有步驟地使不久前還稱病陳請開缺的曾伯函名正言順地回任兩江總督。有曾伯函在后方籌餉,李紹泉可以完全放心。更重要的是,兩江總督這一重要的職位仍保留在湘、淮手中。

  雖然李紹泉做得完美無缺,但一個嚴重的后果,便是加劇了中樞對地方的猜忌,清流黨能夠趁勢崛起,和中樞意圖制衡地方疆臣的勢力大有關系。

  現在的李紹泉,身為“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又一次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李紹泉得以擔任直隸總督這個以前只有渤人才能夠擔任的重要職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京營八部軍戰力低下,朝廷需要他的淮軍拱衛京畿,抵御外侵,而在左季皋、曾伯恒等倒臺后,隨著中樞與地方勢力此消彼長,政治嗅覺敏銳的李紹泉已然感到了危機。

  他所想到的辦法,便是在朝廷里尋找后臺以為依靠。

  而朝中能成為他依靠的選擇,卻是不多的。

  仁曦太后與敬親王之間的恩怨,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仁曦太后任用純親王的目的是什么,他也明白。

  究竟該如何選擇呢?

  “若要不使當年故事重演,不掌兵可也。”林逸青象是猜到了李紹泉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道。

  李紹泉驀地一驚,一雙深陷的眼睛放出了逼人的光芒。

  他未嘗不明白林逸青的意思,但是他手中的淮軍和拱衛渤海灣的水師,是他的政治資本,沒有了這些資本,他還能夠辦事,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嗎?

  “我知道章桐兄在擔心什么。”林逸青笑了笑,“小弟雖為兵部侍郎,手中并無一兵一艦,可小弟辦的事,卻也并不少啊。”

  李紹泉沒有說話,此時他的內心,正自掀起狂瀾。

  “教匪亂起,方有湘淮,而今內患已平,湘淮可去之矣。”林逸青接著說道,“湘淮一日不去,朝廷一日難安,徒增猜疑,于國家大計一無所益,章桐兄若要辦事無掣肘,則萬不可留兵權在手。”

  “內患已去,外患仍在,湘淮盡去,外敵若至,何以應對?”李紹泉顯得有些激動。

  “湘淮暮氣已深,平內亂尚可,御外敵則不足,章桐兄試想,如日本以新式海陸軍來犯,湘淮內有掣肘,外有強敵,能堪一用否?僥幸勝之倒還好說,若是戰敗,只怕內外交困之下,章桐兄的一世英名,全付流水啊!”

  林逸青一邊說著,一邊緊盯著李紹泉的眼睛。

  他說的這些話,在他原來的歷史時空當中,已經得到過準確的驗證,只是這驗證的代價,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不能承受之重!

  李紹泉的目光突然轉為呆滯,良久,方才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瀚鵬,你說的對,我過于執念,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李紹泉長嘆道,“總是放不下這一干兩淮老兄弟,現在看來,若不放下,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他們…”

  “眼下有一件事,章桐兄就得立時作出抉擇,這些兩淮老兄弟的命運,也就著落在此。”林逸青用手在李紹泉的面前比劃了一個“六”一個“七”兩個數字,“章桐兄選哪一個?”

  “原本我還有些游移不定,現在叫你這么一提醒,我就明白了。”李紹泉點了點頭,“自然是這個了。”他說著,向林逸青比劃了一個“七”,“你瀚鵬不早就選了嗎?”

  二人相視一笑。

  “就算你我如此選,只怕掣肘之事,一時還是免不了的。”李紹泉嘆息道,“六爺那里得知消息,定然是要生你我的氣的。他一怒之下,保不齊會做出什么事來擺布你我的。”

  “咱們選七爺,其實也是為了防著六爺的,六爺雖是贊同洋務的,但現下身邊再無有如先師文文忠之人,心魔難除,只怕日后…”林逸青看著李紹泉,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聽到林逸青說出“心魔難除”這句話,李紹泉竟然打了一個冷戰。

  “如此一來,海陸軍權,就盡收中樞了。”李紹泉說道,“你我只是從中贊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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