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做噩夢了,親愛的。”陳偉說著,抱過耶賽妮婭,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耶賽妮婭抱住陳偉,嚶嚶的哭泣起來。
陳偉明白耶賽妮婭為什么哭。就在昨天,他已經接到了司令部的命令,“不屈”號將加入遠征埃及的艦隊,前往攻擊亞歷山大港。
“詹姆斯…你不要離開我…”耶賽妮婭哭著抱緊了他,仿佛她只要一松手,他就會消失在她面前,“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辦?…”
想到母親薩拉一旦知道自己和她的關系,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任陳偉天不怕地不怕,此時也感覺到了一絲憂愁。
“放心吧,耶賽妮婭,我不會丟下你的!”陳偉輕撫著她的肩膀,安慰她道,“等這場戰爭一結束,我就會回來找你的!那時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可剛才的夢…真的很不好…”耶賽妮婭仰起滿是淚痕的臉,陳偉取出手帕,溫柔的給他擦拭起來。
“傻瓜…我可是要和‘不屈’號一道參加戰斗啊!‘不屈’號是不會沉沒的!”陳偉笑了,柔聲說道,“沒有什么怪物能夠戰勝‘不屈’號!”
陳偉說著,目光轉向了港口艦隊停泊的方向,盡管是夜里,他還是能夠一眼認出心愛的戰艦。
耶賽妮婭凝神著陳偉,他的眼神依如平時般的沉靜而自信,看著他俊美的臉龐,耶賽妮婭的心漸漸的安定下來。
陳偉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銅鼎爐,能夠吞下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
“放心吧!耶賽妮婭!我一定要回來的!我立下戰功之后,便和母親說我們的事,她是不會拒絕一個光榮的皇家海軍軍官的要求的!”陳偉看著高大雄偉的“不屈”號。似乎從戰艦那里得到了力量,堅定的對心愛的人說道。
“我等你,你一定要回來!”耶賽妮婭將臉貼上陳偉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輕聲說道。
此時這對戀人并不會知道,他們的愛情。會經歷怎樣的波折。
一個月后,埃及,亞歷山大港,郊外。
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埃及漁夫穆哈馬迪拉馬丹偷偷摸摸地踱到河邊,去看他的網子。
一路上他感到很悲憤,這是一種生不逢時與自怨自艾混合在一起的感情,如二蛇交頸,水乳難分。哈桑叔叔早年里曾經說過。從前他們是可以捕魚的,而且捕得堂堂正正,吃得光明磊落。現如今,拉張網子都得鬼鬼祟祟,仿佛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而且,最令人悲哀的是,拉馬丹是阿杰姆村最心靈手巧的男人。他很喜歡吃魚,所以就編織出七眼相扣的網子。鱸魚的牙都撕不斷最纖細的網線,奸詐無比的河豚魚都逃不出他的牢籠;據說整個村子只有他的網子才能逮住那奸詐而味美絕倫的河豚魚。當然,據說而已。
來到河邊的時候,水面上已經看不到枯葉偽裝的浮子,他心里一喜,七個浮子都沉在水里,網子里一定有大家伙。莫不是真的抓到肉肥鮮美的大羅非魚了吧?在滿懷憧憬的顫抖中,他一步步走到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四肢百骸間傳過令人欣慰的平靜,他已經想好了。魚頭給哈桑叔叔,最嫩美的鰭底留給妹妹,魚骨魚牙也留給她作裝飾品(雖然不敢戴出去),大塊的魚肉就給弟弟,他自己只要喝上自己親手烹調的清魚湯,就美上天了,真的,做什么也不換。
這時候太陽出來了,尼羅河的水面上泛起紅色的鱗光,一閃一閃地,晃著他的眼睛。他感到自己有如圣人般身披霞光,腳踩圣水,抓起網線頭,一寸寸拽將上來。
可網里的不是魚,是人。
確切的說,是一個黃種人,一個成年男子。拉馬丹感到很失望,確切的說,是非常失望;如果撈上來一個女的,或許能部分彌補感情的創傷,可那家伙偏偏是個男的,而且還沒有死。在這一刻,在電光火石間,在一彈指或者一霎那間,拉馬丹的心中經歷了反復而艱難的思想斗爭——怎么辦?最簡單的選擇,就是直接把這家伙扔回河里,讓真神諳拉,讓神圣的尼羅河水來決定他的命運,這是多么虔誠而莊重的選擇啊!而且他注意到,這個男人相貌堪稱英武,要是帶回家去,搞不好就是后患,從此阿杰姆村第八美男子的排位就要尷尬的向后小挪一步,碰上九這個數字——這是他最討厭的數字。再說了,要是救了這個家伙,至少最近要養在家里,可是冰清玉潔的妹妹怎么辦?萬一她看上了這個淹死鬼,豈不是大不妙?看來于情于理,他都必須把這男人推下河。至大的真神曰:萬事萬物都是諳拉的旨意。看來這個男人遇到他,只能自認倒霉了。
拉馬丹揪起那人濕漉漉的領子,又往河里拽去。這個家伙穿著貝都印人的袍子,沾了水分外的沉,真是的,臨死了還不學好,拉馬丹心中更堅定了為民除害的決心,毅然踩進水里,寧可讓自己嬌嫩的肌膚忍受骯臟的河水,也要把這東西推遠點兒,免得再害人。正在托拽間,他手勁稍大了點兒,那人的領扣嘎甭一聲被拽開,脖子里一條墜子翻出水面——那是一個金色的鏈墜,形狀是一只奔跑的獅子——獅子?為什么是獅子?拉馬丹不知道,但是這個詞瞬間就擊穿了他的意識障壁,毫無緣由。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這個墜子非常值錢。拉馬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不但經常去亞歷山大城,連開羅他都遠遠的瞧過,雖然無知的村民們都不信。他知道這個墜子是黃金制成,那可不是隨隨便便能弄到的。黃金都是貴族的佩飾,好像各個城邦不同的家族還不一樣,這些道道他不熟,村里只有哈桑叔叔懂這些饒來繞去的規矩,怪不得他臉上皺紋那么多。
太陽好像升的更高了。拉馬丹決定對剛才的決定進行再判斷。
這是一個有錢人,很可能是個貴族,在阿杰姆村這絕對是個了不起的發現。當然,他的眼光絕不僅限于在村里抖抖威風,他要抓住這個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說做就做。拉馬丹把墜鏈從那人脖子上擼下來,又揪著他的領子,呼哧呼哧地往回走。水聲嘩嘩,他想,“要是妹妹能嫁給他,那才叫好呢。”
阿杰姆村的早晨來的分外遲,這是一個惶惑的村莊。四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戰正酣,莽莽的林子被那些歐洲人燒了幾百里,火勢最大時。都蔓延到尼羅河的對岸。阿杰姆村正在河東不遠,一時間人心惶惶,幾乎要連夜搬遷。幸虧那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同時村里人爭執不下,一兩天也搬不走,所以等大火退去,埃及和英國息兵,村子又重新平靜下來。只是當初投軍的七八個年輕人,一個都沒有回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在哪里駐扎。又過了幾年,土耳其人打來,又是一場惡戰,據說整整打了三天三夜,埃及人和土耳其人的尸體堵塞了尼羅河。河水裹著血水漫過林子,居然沖到他們村里。那水腥味重,卻極肥,第二年尼羅河兩側的土地上,花開得分外燦爛。哈桑叔叔說,那是死去戰士的魂靈,沒有升到天堂,寄在花朵上開放,因而沒有人敢去采摘。
這些年中,村子一直在搬遷在留守間搖擺不定,村子外常有一茬一茬的軍隊路過,年老的婦人總會拉住戰士的衣袖詢問兒子的下落,卻從來沒能得到令人欣慰的答案。拉馬丹不管那么多,他有自己的手藝,捕魚,打首飾,修理雜物,到哪兒都吃得開。可惜弟弟妹妹不爭氣,一個發癡,一個發瘋,做大哥的天天要提心吊膽。
歷盡千辛萬苦,拉馬丹終于把那個濕漉漉的家伙背到了家門口,一路上他時不時的摩挲手中的金墜子,給自己一個繼續前進的理由。他的家就在村西,此時弟弟杰哈爾正坐在高高的屋頂上,嚴肅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杰哈爾,今年十二歲,發育基本正常。他生下來就從不啼哭,安靜得像個水杯。四歲那年在母親的葬禮上,他說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句話:無人永生。然后又是四年,父親失蹤的那天晚上,他說了第二句話:過往者永不再見。從此后他開始說話,每天一句,內容絕不重復,有時淺顯,有時玄妙。村里人把他當瘋子,也偶爾有人以為他是通靈,外村曾有些人找他問卜,可他要么不開口,要么說句不著邊際的話,長此以往,來找他的人也絕跡了。
拉馬丹使出吃奶的勁來,把那沉重的軀體往屋里拖。
眼看就要勝利了,頭頂上傳來一句,“真神的禮物,都會以真神的名義收回。”
拉馬丹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要知道,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聽到弟弟說話了——沒有人知道杰哈爾會選擇一天中的哪個時刻開口,所以聽到杰哈爾說話,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他決定以后有了錢,就專門雇個人守著弟弟,把他的每句話都記下來,整理成冊,床頭放一本,茅廁放一本,經常閱讀。
哈桑叔叔果然是個淵博的人,可惜太脆弱。他看到那個墜子以后,一眼就瞧穿了它的來歷,然后臉色煞白,舌頭打結,幾乎就昏過去了。拉馬丹也嚇得不輕,敢忙擰開鼻煙壺,倒出滿把鼻煙,對著哈桑叔叔的老臉吹了過去。老爺子連打七八個噴嚏,終于緩過勁來;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真神哪,這一天終于來了。”拉馬丹一頭霧水,但也知道自己救的那人來頭不小,心里一陣激動。他抓起哈桑叔叔的胳膊,“哈桑叔叔,您倒是說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哈桑叔叔不肯回答,只是哆哆嗦嗦站起來,徑直往門那邊奔去,“快,快來,我要去見他。”
老爺子心中有大事,腳步如飛,若不是年齡大了精力不濟,恐怕早就跑得沒影兒了。拉馬丹忙不迭的跟著,心里又是擔心又是興奮。
哈桑叔叔一看到地板上那人。便撲上前去,口中念念有詞,大意是請求寬恕什么的。拉馬丹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心在怦怦地跳,幾乎要掙破胸腔,迸出體外。
這時候哈桑叔叔又跌跌撞撞的爬起來。跑到門邊鬼鬼祟祟的張望一通,隨機把門關上,上了門閘。拉馬丹從來沒見過老爺子這么緊張,心中琢磨,那人可能是大財主,或者是大貴族,總之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有點后悔,剛才應該在那人身上仔細搜搜,可能還會有很不錯的發現。現在哈桑叔叔接了手,機會就不大了。
哈桑叔叔仔細檢查了那人的呼吸和脈搏,臉色沉重。他把拉馬丹拉到身邊,吩咐道:“去我家,把壁柜第三個抽屜里的藥箱拿來,快去快回。”
拉馬丹看了一眼地上那人,轉身出門,到了門口。哈桑叔叔還不忘囑咐一句:“今天這事,千萬不要泄漏出去。”
米拉拉坐在高高的樹杈上。看著哥哥拉馬丹從腳下經過,神色慌張,動作猥瑣。她有些悲哀,不知道一母同胞怎么會生出這樣不同的孩子來。比如,無論何時何處她永遠都會高昂美麗的脖頸,而哥哥則像個屢教不改的賊。從來都是探頭探腦,東張西望。雖然大家都知道,阿杰姆村里沒有賊,至少一百年之內沒有,可是賊這個字眼。這個形容詞,經過了六十多年的沉寂和遺忘,在哥哥身上蘇醒了。他就是那副模樣。
她站起來,站在纖細的樹梢,清晨的陽光明晃晃得照在臉上,有點刺眼。她閉起眼睛,伸開雙臂,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無比的空氣,一頭跳了下去。這一瞬間,她聽到風的清響,聞到樹葉的香味,感到四肢百骸的舒暢,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滿嘴泥。
拉馬丹聽到耳邊一聲呼嘯,心里一哆嗦,幾乎跪到。回頭看見妹妹臉朝下趴在地上,憤怒與憐惜同時涌上心頭,不禁暗暗的罵了一聲,“這個瘋女人又來了。”他走過去蹲在妹妹身旁,捅捅她的腦袋,散亂的黑發間混雜著草棍和落葉,“嘿,你沒事吧?”
地上的女孩沒有抬頭,伸出右手做了個簡短有力的手勢,意思是沒事,你忙你的。拉馬丹搖搖頭,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走了。聽到他的腳步走遠,米拉拉從容不迫地抬起頭,草茬子簌簌落下,她看著哥哥走遠的方向,幽幽地嘆了口氣,感懷身世,怎么世上會有這么無情的哥哥,拋下凄楚可憐的妹妹,話都不多說一句,簡直混蛋之極。
那邊拉馬丹走在路上,沒由來地打了個寒顫,知道有人罵他,多半就是妹妹。他仰望樹梢間青白的天空,長嘆一聲。這個月,自己都撞見五六回了,就算再體貼的哥哥,也麻木了。
米拉拉餓了,決定回家找吃的。
木屋的樓梯嘎吱吱的響,米拉拉腳步輕盈地走在上面,她的房間在西邊的二樓上,不過食物只有客廳才有。杰哈爾還坐在屋頂上,眼神空洞地俯視大地,不知道腦海的影像中,有沒有姐姐的存在。米拉拉快樂地跟他打了個招呼,沒有指望回答——上次聽到他回答,好像是去年春天的事,不,是夏天,已經穿裙子了。
站在客廳門前,米拉拉有些詫異。哥哥已經出門了,杰哈爾還在房頂上,可門反鎖著,難道里面有人?偷訂魚網的人前天才走,難道又有人來打首飾?但鎖門干什么?米拉拉敲敲門,再敲,居然沒反應!她生氣了,嘿,這可是她家。要是別家的潑婦,或許已經破口大罵了。但米拉拉不會,阿杰姆村里最聰明美麗的米拉拉姑娘怎么會那么沒有風度呢?她抓住門口悠來蕩去的藤條,輕輕一跳,身體在空中輕盈地翻轉,下一個瞬間,她已經掛在房間的側窗上了。
什么人哪,連窗簾都拉的嚴嚴實實,窗戶自然是鎖上了。米拉拉發誓進了門要把那人的腦袋按在腳下踩。她從黑色的小靴子里拔出一把彎彎的小刀,這是她十四歲時哥哥送的禮物。哥哥為了換來這把象牙柄的小彎刀,足足編了一個月的漁網,做了七件細甲。要知道,哥哥細甲一年也只做十件,賣一件就夠他們吃一個月。米拉拉把刀刃伸進窗戶的左邊的第四個格子里,輕輕一挑,窗上的栓子就跳開一邊——家賊難防,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三年前一個夜晚,她翻遍了柜櫥都沒找到一點吃的東西,正在苦惱的時候,發現角落里弟弟杰哈爾烏亮的眼睛。九歲的弟弟一動不動地望著她,說,“姐姐,睡啦。”那個晚上,她把弟弟摟在懷里,蜷在客廳的桌子底下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