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鐘銘是半夜醒過來的,而剛一醒過來他就覺得渾身難受的厲害,頭疼和渾身燥熱倒也罷了,口渴的厲害才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
所謂宿醉,最討厭的就是這一點。
但是摸索著爬起來,又用手機找到了電燈開關以后,金鐘銘突然又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有些荒謬了,宿醉后最令人討厭的一點絕不是口渴什么的,而是你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首先,這里絕對不是想象中酒店的房間;其次,金鐘銘發現自己是獨自一人;然后,手機毫無疑問的顯示,這是半夜…
不用太多,這三條就足已讓腦子有點發暈的金鐘銘感到惶恐了。
不過好在是個成年人,最基本的觀察和邏輯推斷力還在,忍著口渴和頭疼,靜下心來看看四周,金鐘銘突然大略的有了點想法…會不會是昨晚上喝的太多,劇組的人不方便把自己送回遠在釜SX部沙上區的酒店,所以就臨時把自己安排到了海云臺附近的民居旅館?畢竟,這就是一普通至極的房子,連鋪蓋都是放在地板上的,是那種典型的韓式平房家居。
而這么一想的話,這里似乎又跟酒店房間沒什么區別了。
呃,腦子糊里糊涂的,再加上嗓子干涸的厲害,金鐘銘實在是不想再多花精力去思考,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些本能的行動——他直接從地板上爬起來,然后推開了正對著自己房間窗戶。
甫一開窗,帶著一絲淡淡咸味的海風就迎面撲來,海浪聲更是隱約可聞,而眼前村落中稀疏的燈光也讓人感到心安。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激靈之下,金鐘銘卻登時反應了過來,這里應該就是海云臺,而且自己所處的房間還很有可能是個熟悉的地方——恩地的家。
因為真要是喝多了不方便回去的話,那劇組的人把自己安排到這里,似乎又比所謂的民俗旅館更干凈一些,也更讓人放心一些。
想到這里,金鐘銘的緊張心理幾乎消除了一大半,還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一下,看來以后還是少放肆的喝酒為妙…當然了,眼前最重要的還是要找杯水喝。
推開門,來到院子里,金鐘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這個院落怎么看怎么像是曾經來過不止一次的地方…然而,接下來的行動還是遇挫了,原本印象中應該不缺飲料的前門小賣鋪的地方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想想也是,恩地都去首爾多少年了,哪還有什么小賣鋪?不然呢,誰當看板娘?
站在院子里苦笑了一聲,金鐘銘卻又不想再回房間了,這時候回去估計也熱的睡不著…而思來想去之后,他只好轉身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摸到了身后平房上樓的樓梯,然后頂著滿天繁星坐到了平房屋頂上。
聽聽海浪,吹吹海風,也比在屋子里受罪強。
“給。”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毫無征兆的在耳邊響起,但是金鐘銘并沒有受到驚嚇,恰恰相反,他馬上充滿驚喜的接過了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飲料。
“竟然還是冰的?!”一口氣灌下去半瓶以后,金鐘銘雖然感覺頭疼的更厲害了,但精神卻好了不少。“有心了。”
“要不是怕有人那里交代不過去,我才懶得管你呢!”穿著衛衣的恩地沒好氣的坐到了一邊,然后還忍住打了個哈欠,順便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半夜醒過來后想著去看下你,結果門開著燈也亮著,我就覺得你應該在這里…睡得如何?”
“你覺得呢?”金鐘銘嗤笑了一聲。“現在腦子還跟漿糊一樣…”
“也是。”恩地無力的揉了下因為打哈欠而沁出淚水的眼睛。“昨天你喝了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跟初瓏歐尼講這件事情…”
“那就不要講。”可能是口渴被緩解了,金鐘銘覺得腦門生疼生疼的。“也沒什么好講的。”
“我倒是覺得昨天晚上的事情還是蠻精彩和豐富的。”恩地面無表情的扭過頭來。“親故,你還記得你昨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嗎?”
“喝酒?”金鐘銘茫然的問道。“我就記得喝了不少酒…莫非我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情?Lizzy對我投懷送抱了?要肉償那個角色?”
“你真惡心。”恩地一臉鄙視的撇了下自己的大嘴。
“不是這個的話,你有什么要跟初瓏講的?”金鐘銘毫不客氣的瞪著眼睛反問道。
“看來是真的酒醒了。”恩地恍惚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繞圈子。“不過你不記得昨晚的事情真不要緊嗎?應該很重要吧?”
金鐘銘突然覺得腦瓜子一疼,對方這么一說他才有些反應過來,好像昨晚上真的敲定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自己卻怎么都想不起來。
“那你記得我什么時候又去的嗎?”恩地面無表情的追問道。
“好像是…好像是姜敏京的表哥去找我之后?”金鐘銘勉強順著時間線回憶起了昨晚上的一些事情。“你跟你…”
“我跟我爸爸。”恩地的表情變得微微認真了一點。“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姜敏京前輩的表哥,但是如果你說的是那個把跑車停在海堤上的人的話,那就應該沒錯…我爸爸在家,聽我說完以后就帶我去找你道歉。”
“伯父是個明白人。”金鐘銘終于又想起了恩地回去找自己的事情。“比你懂得多的多…”
“既然你都忘了,我再給你道下歉吧。”恩地微微嘆了口氣。“idol嘛,有人氣了自然就不缺錢,可我們這次回歸這么失敗,這個電視劇已經是目前突圍的最大指望了,可我竟然因為一點片酬跟你置氣…”
“我也理解你。”金鐘銘扶著額頭答道。“你家里缺錢我又不是不知道…”
恩地保持了沉默。
“但是你也得明白,規矩這個東西是需要尊重的。”金鐘銘繼續解釋道。“你不經過崔代表私下里跑過去應募就是不講規矩,那么不講規矩就得受到懲罰…”
“昨天我爸爸也這么說了。”恩地平靜的點了點頭。“不過我有個問題…規矩是誰定的?是你嗎?”
“為什么這么問?”金鐘銘陡然停下了喝飲料的動作,因為他好像又想起了一點什么。“昨晚上…”
“昨晚上去找親故你的可不止是我爸爸和我,當然也不只是那個什么大表哥。”恩地微微呼氣,吹了一下自己的留海。“過了一會,我父親先回去了,然后什么釜山電影節的李教授就來了,就是那個一直板著臉的人,你還說等了對方很久…”
“然后呢?”金鐘銘覺得自己有點腦殼愈發疼的厲害了。“然后我都說什么玩意?當著全劇組人說的嗎?”
“那倒沒有…你沒必要這么緊張。”恩地收攏雙膝,用雙手抱住了雙腿。“當時你明顯還是有幾分清醒的…那個李教授很嚴肅的樣子,說是找你有話說,然后你就告訴劇組的人,今天就到這里吧,讓大家都回去…”
金鐘銘連連點頭:“那就好。”
“但是大家不同意。”恩地把下巴磕在了膝蓋上。“因為你當時怎么看怎么覺得都已經有八分醉意了,沒人放心,那個李教授也有點擔心…”
“然后我就把你留下了,對不對?”金鐘銘尷尬的咽了口唾沫。“你…當時應該是那里唯一沒碰過多少酒的人,而且你年紀小,留下來照看著我那位李教授也放心,對不對?”
恩地再度拿下巴往膝蓋上磕了一下:“就是這樣。”
“然后你都聽到什么了?”金鐘銘頭疼之余有些無力的追問道。
“我說都聽到了,你會殺人滅口嗎?”看板娘歪著腦袋,認真的反問道。
“我是真想殺了你滅口…”金鐘銘無語的回復道,對方這么一提示,他已經大致的想起了昨晚上李庸觀和自己要說的話題了,雖然具體細節還有些模糊,但是大致意思應該就是那樣了。“是不是形象破碎了?”
“誰的?”恩地繼續歪著腦袋問道。
“當然是我的…”
“確實長見識了。”
“咳!”
“哈!”
“看來我昨天真喝多了。”金鐘銘再度掩飾道。
“酒后吐真言嘛。”恩地重新笑著抬起了頭,然后翻著眼睛瞅了瞅頭頂隱約可見的銀河。“我昨天是真是長見識了,原來做好事還能賺錢。”
“我…到底怎么說的?”金鐘銘更加無語了。
“那個李教授本來是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名詞,結果你說你喝的太多,快不行了,要趕緊進入正題…”
“我想起來了。”金鐘銘尷尬的點點頭。“然后我就直接說我當家以后不收五成租子了,收四成…”
“嗯,他就接著板著臉問那為什么不能干脆點,直接把消息公布出去?省的大家人心惶惶…”
“我說,升米恩斗米仇,直接公布出去,一時半會會有人吹捧我,但時間長了他們反而覺得理所當然…沒有理由拿我的錢,卻不感恩,是這樣吧?”
“沒錯。”恩地連連點頭。“我當時還沒聽懂怎么回事,后來你們說開了我才明白,是院線分成的事情…我當時真傻,竟然敢插嘴問你,不直接改分成的話那還能怎么辦?”
“然后我怎么說的?”金鐘銘覺得腦袋疼的更厲害了。
“你猜。”恩地面無表情的反問了一句。
“我猜…我猜我當時肯定告訴你,我準備把那10拿出來,給最需要的人。”金鐘銘稍微思考了一下,但怎么都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的回復了,那么干脆按照自己的原定方案再說一遍好了。“比如說給最基層的電影從業人員。畢竟,如果直接改分成的話,那些錢只能落到電影制作方那些企業手里,最基層的從業人員依然是最苦的…他們得不到利益,對行業整體發展不好,對我也不會存著感激之情。而那些貪得無厭的制作方大企業,剛才也說了,斗米恩升米仇,給那些人再多讓步也落不得好…對吧?”
“沒錯,我當時聽完之后還是很佩服親故你的。”
“但我是不是因為喝多了,忍不住多嘴了?”金鐘銘尷尬的笑了一下,要是昨天恩地只聽到這一層,絕對不是這個反應。
“是。”恩地坦然答道。“這時候李教授和你都是笑瞇瞇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然后李教授還夸你,我也很佩服你。但是你嘴賤,接著自己就笑了起來,還嘲諷那個李教授就知道哄小孩子,然后拉著我非要給我解釋了一邊這里面的道道…你說這筆錢不是直接發給那些底層從業者的,甚至都沒必要掏出來,直接在自己兜里不動就可以,然后那位李教授就變的很尷尬了,我還傻乎乎的繼續問了下去…”
“接下來那一段我想起來了。”金鐘銘無力的支著腦袋答道。“我對你很詳細的講解了一下我的計劃,名義上院線50的分成一點都不變,但是我會以私人的名義掏出10組建一個基金會,給那些底層電影從業者提供免費的意外保險業務。然而名義上讓出了10,但實際上卻花不了多少,因為真正在拍攝期間出意外的人太少了,所以真正花的錢微不足道。”
“而且還不止呢!”恩地輕輕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在察言觀色。“你還告訴我,你的兩個院線加一塊正好占了全韓國院線銀幕數量的一半,所謂杠桿作用幾乎毫不費力。你名義上出錢了,那剩下的那些小院線為了不得罪你,也會按照10的比例出錢…甚至就連lt院線要敢不要臉,你也敢不給他們臉,分分鐘就能教他們做人,一群不鳥不獸的蝙蝠竟然還敢耍橫?自己家里內亂,爹媽打架,兄弟鬩墻…”
“這個就不要說了。”金鐘銘著實尷尬了起來。“大致意思明白了就行…”
“總之!”恩地長長嘆了口氣。“親故你當時的意思是,雖然名義上是你讓出了10的分成,給那些最苦的底層電影工作人員,還有劇組提供所謂的意外保險,但實際上卻花不了那么多。而且因為你主導了這個項目,其余院線的錢也得交給你,最后說不定還有的賺…你真的不會殺人滅口?”
金鐘銘沉默以對,只是咕嘟咕嘟的喝起了剩下的飲料,而恩地也不停的轉著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頂上,一時間只剩下海風和海浪的聲音,算是勉強遮蓋了這種尷尬的氣氛。
“那個,當時李庸觀教授什么反應?”隔了不知道多久,金鐘銘突然開口問道。“我…還是沒想起來后面的事情,看來昨天確實喝斷片了。”
“他有點尷尬。”恩地回答的非常利索。“但卻一直在笑,跟剛來的時候那個嚴肅的樣子差了很多…”
“可以理解。”金鐘銘連連點頭。“當然會笑,也當然不舍得走,這個基金會想要建立起來,其實少不了他這種有威望有名聲的人在旁邊搖旗吶喊…”
“怪不得。”恩地恍然大悟。“難怪你跟他說完這個以后,他就突然說,什么導演協會那邊也絕對不會再添亂…”
“我還說導演協會的事情了?”金鐘銘突然間滿頭大汗。
“哎。”恩地本能的后傾了一下,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應激反應。“你當時還笑著問那個教授,導演協會到底是不能還是不會添亂?”
“李教授當時是怎么回答的?”金鐘銘的語調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
“他猶豫了很久嘛,然后說…不能,說是以后導演協會再也不會有給你添亂的能力了。”恩地被嚇了一大跳,但仍然很快的復述了一遍昨晚聽到的話。
“我是什么反應?是不是很猖狂的笑了起來?”金鐘銘面無表情的追問道,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你沒笑。”恩地不明所以的答道。“你反倒很感慨的樣子。你說李滄東導演那些人其實也是好心,只是就算大家都是同志,那也要爭一個主導權的,何況…”
“何況時不我待,作為一個年輕人,我也不想等下去了。”金鐘銘平靜的重復了一遍自己昨晚上說過的話。“我全都想起來了…然后李庸觀教授也說,自己既然是釜山電影節的執行委員長,那就應該無條件的以釜山這邊的學界同仁們為先,至于導演協會,只能希望對方日后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再然后,我們也沒再多說什么,就直接喝了起來,一直喝到我快斷片,對方也趴下的時候,你就把你父親還有弟弟叫了過來,伯父打車去送李教授,你和你弟弟把我扶了過來…”
“就是這樣。”恩地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
“其實李庸觀教授平日里滴酒不沾的。”金鐘銘略顯感慨的說道。
“他酒量確實不行,感覺還不如我。”恩地似乎很贊同金鐘銘的觀點。“你都喝成那樣了,還能先把他喝趴下…”
“我不是這意思。”金鐘銘平淡的答道。“我是在想無論在哪兒,想做成一點事情都是很難的…”
“什么意思?”恩地不明所以。
“其實,雖然敲詐同行們的錢有些過分。”金鐘銘繼續淡淡的解釋道。“也讓你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但是恩地你想過沒有,即便如此,我和李庸觀教授這些人也確實做成了一件好事,最起碼,以后不會再出現有替身演員摔斷了腿,毀了一輩子,卻連個開小賣鋪的錢都要不到的可憐情形了…”
“我也沒說你什么。”恩地不耐的應了一聲。“什么‘殺人滅口’開個玩笑而已,你終究是在做好事嘛,雖然是在拿別人的錢做好事,不用特意解釋的…”
“你不懂的。”金鐘銘搖了搖頭。“昨天終究是喝多了酒,言語中有些偏激。實際上你想想,整個韓國電影票房10那么恐怖的一筆巨款,怎么可能只是給行業底層買個保險那么簡單?買保險是目的,也是名義,更是一種讓人無可辯駁的幌子。但實際上,李庸觀教授之所以會那么支持我,其實是因為這筆錢根本上是我這個韓國電影新當家人收買和控制他們的東西…”
“收買和控制誰?”恩地有些茫然了起來。
“韓國電影行業中的那些大學教授們,還有媒體記者們,以及部分工會成員,他們在話語權上面的力量僅次于導演,加一塊甚至要超過導演這個群體。”金鐘銘毫不避諱的答道。“但平時這些人和韓國導演們是一體的、重合的,而且是受導演們的領導的…”
“你把他們收買過來…聽你的?”恩地茫然的問道。“怎么收買的?就憑那個保險基金會?”
“就憑那個保險基金會。”金鐘銘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那可是整個韓國電影行業10的營業額,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憑什么不能把他們收買過來?”
“我還是不懂。”恩地突然有些膽怯了起來。
“很簡單。”金鐘銘冷笑了一聲。“基金會成立了,這么多錢,總得有人負責管理和監察吧?出了意外有人申請資金的時候,總得有人去調查和評判吧?那么誰有資格管理和監察?誰有資格調查和評判?”
“那群有名聲的大學教授,還有媒體,還有工會頭目…”恩地當然很聰明。“而且,既然人家那么辛苦,總是要給辛苦費的,雖然名義上不能直接給,但總有法子的。”
“沒錯。”金鐘銘繼續嗤笑了一聲。“李庸觀是來替導演協會遞話的,但是他雖然是釜山電影節執委會委員長,卻不是一個導演,我什么意思…他自然聽得懂!而且韓國總票房的10,什么買不來?!導演協會那群人,其實一開始就注定沒有反抗的余地…”
就在這時,恩地突然重重的把自己的腦門砸向了自己的膝蓋。
“怎么了?”正在揮斥方遒的金鐘銘不解的停下來問道。
“我現在才明白。”恩地平靜的扭過頭來答道。“昨天晚上那種怪異的感覺是怎么回事…原來我都已經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