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心源仰頭看著純凈無暇的天空澀聲道:“你總算是沒有做到四大皆空,這時候還知道回來。”
撒迦雙手掩在袈裟里微微有些抖動,面龐卻無悲無喜張口道:“浮云出游飄忽不定,佛祖不喜老僧閑逛又把我送回到了哈密這片土地。”
鐵心源輕輕地拍著菩提樹慘笑道:“火藥,弩箭不用完,你是不打算回來是吧?”
撒迦笑道:“老僧自毀修行,化作黑衣金剛,只為我佛國昌盛,大王不可口無遮攔,小心進入拔舌地獄。”
鐵心源大笑道:“我造下無邊孽債,區區拔舌地獄如何能容納我這般大奸大惡之徒?
我總覺得地獄第十九重就是為你我而設。”
撒迦不以為忤,盤膝坐在菩提樹下寶相莊嚴,說出的話卻沒有半分慈悲之意。
“大王昔日說“大丈夫不能五鼎食就當五鼎烹”現在怎么有了悔意?”
鐵心源認真的解釋道:“我只說此生定當五鼎食,絕對沒有說過五鼎烹的喪氣話。”
撒迦笑道:“一飲一啄莫非天定,大王太想當然了。”
“我聽說高原上悶雷陣陣,卻從無半點雨水落下,烈日當空卻有金蛇狂舞殺人,想來都是出自活佛之手。”
撒迦笑道:“數百年來,我教弟子頭蓋骨制作的缽盂遍布藏南,我教弟子蒙皮作鼓敲出來的響聲,足矣遮蔽世上所有的佛音。
“老和尚還是看不穿啊,割肉飼鷹警醒世人不是挺好嗎?為何會想到報復?”
撒迦啞然一笑,不再和鐵心源辯論,一個一心要抬杠的人天大的道理到了他面前,都是邪惡的。
“你如何知道我回來了?”
“仁寶上師變成了仁寶活佛,我怎么可能會不知道?更何況大雷音寺的玉牒法牌都送到了我的桌案上,能給仁寶上師制作玉牒法牌的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有這個資格?”
撒迦笑的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指著鐵心源樂不可支的道:“老僧知道你會發現的。”
鐵心源郁悶的道:“按理說我們的關系很親密,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猜來猜去的,想象兩個蠢貨一樣。
現在清香城都在流傳什么,先有雷音后有哈密國這樣無聊的話題。
我也沒有去糾正,既然對大家都沒有什么壞處,不如給百姓這種感覺,哈密國成立時間短,終究是需要一點歷史和傳說的。”
撒迦笑的前仰后合,與高僧的模樣很不搭界,直到一個小小的沙彌送來了酥油茶,他才恢復了寶相莊嚴的模樣。
鐵心源從來都不喝酥油茶,所以他把酥油茶喂了棗紅馬,一點酥油茶不夠棗紅馬喝的,他就讓小沙彌弄一桶來。
小沙彌看樣子是嬌生慣養的,委屈的滿眼淚水,他覺得他伺候活佛和客人是應該的,不應該伺候一匹馬。
在得不到活佛的支持之后,小沙彌只好抽噎著去弄一桶半溫的酥油茶給棗紅馬。
“這孩子我見過,好像是你的轉世靈童?現在還是?”
撒迦點點頭道:“我死了他就是撒迦活佛。”
鐵心源見撒迦似乎不愿意談這個問題,就把蜷曲的雙腿撐開滿不在意的道:“契丹人兵分兩路,來攻打我哈密,你有什么看法?”
“大王智珠在握,何必問老僧。
老僧行腳天下,哈密國乃是老僧見過的最富裕的國家,也是最團結的國家,更是武器最恐怖的國家,這樣的國家,一般不會滅亡。”
“大雷音寺是我哈密的叢林,您這位昔日的主持也應該是我哈密的國民。
這個時候大家應該齊心協力的做加法,你們大雷音寺卻在做減法,四百七十四名強悍的武僧這個時候離開哈密恐怕不妥當吧?”
撒迦笑道:“老僧以為武僧離開哈密才是對哈密國最大的支持。”
鐵心源沉默片刻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大雷音寺沒有外敵,以后武僧數量控制在百人,活佛以為如何?”
撒迦點頭道:“九十九人,這里畢竟距離哈密王宮太近了,幾乎連為一體。”
“你這么相信我?”
“不是我相信你,而是你這些年做出來的事情讓我不得不相信你對大雷音寺始終保持著善意。”
“也是啊,身邊就有一座滿是金銀珠寶的寶藏卻不動心,更沒有伸手去拿,我也覺得我很了不起。”
撒迦哼了一聲道:“能主動派出寺內武僧去幫助宗主國王燒毀敵國糧庫的寺廟,恐怕也只有大雷音寺吧?”
鐵心源咬著牙道:“兩萬斤火藥…十萬斤猛火油,十萬枝鑌鐵狼牙箭,六架單兵八牛弩,一百二十枚弩槍,一千枚火藥彈,這些武器足夠摧毀一個中等西域國家…”
“這些火藥不會在哈密炸響,猛火油不會在哈密點燃,弩矢更不會傷害哈密人,大王為何要擔心?”
“我有些內疚…”
“一個剛剛屠滅兩個千人部族的屠夫有什么資格指責老衲濫殺無辜?”
鐵心源蹭的站起來怒道:“是他們背叛我在前!”
撒迦嘿嘿笑道:“老衲怎么聽說是莫須有?”
鐵心源黑著臉道:“哈密國有三百萬子民呢,我不敢賭!”
“因為擔心三百萬子民就抹殺三千人的性命?這是強盜的說法,不過,一般情況下,老衲也是這么干的。”
聽到撒迦解釋性的話語之后,鐵心源才重新坐下來,嘆口氣道:“我終于成了我曾經最厭惡的那一種人。”
“很多時候不是你愿意那么做,而是現實逼迫你不得不那么做,盡管理由聽起來很充分,可是啊,你總要做出選擇的,只要是選擇,總是痛苦和殘忍的。
你心安不安是你的事情,事情總還是要做的。
要不要老衲幫你靜靜心,誦一遍《心經》?”
鐵心源斜了一眼撒迦然后道:“你每次把敵人炸的粉身碎骨之后是不是都要念一遍經?”
撒迦搖頭道:“老僧無愛,無嗔,無畏,無懼。”
聽到這些話,鐵心源都快要嘔吐了,兩個壞人抱團取暖很惡心人。
既然事情已經談完了,該交代的也交代完畢了,他就想走,只是小沙彌給棗紅馬弄的一桶酥油茶到現在都沒有來。
惡人最強大的就是心靈,沒有一顆大心臟是干不出那些天怒人怨的事情來的。
而惡人最不喜歡的就是抱團取暖,天知道自己的惡人朋友會不會趁著擁抱的時候捅你一刀子。
惡人就像孤狼,彼此間保持一定的距離最好,否則,相互殘殺的事情分分鐘就會上演。
撒迦其實已經瘋掉了,他是被大雷音寺里面那些逝去的同伴師長亡靈給逼瘋的。
伴著最后一絲靈智,他知道自己不再適合領導僧眾,于是,他選擇了假死,讓一代高僧名譽的死掉,然后就像他說的化身黑衣韋陀報復那些傷害了他們上千年的人…
一個道德高僧面目猙獰的往人群里丟炸彈的場面讓鐵心源不寒而栗,他很擔心撒迦瘋病發作,認為他也是敵人,情緒激動之下拉響懷里的火藥彈…
抬手揪著棗紅馬唯一的一只耳朵,鐵心源離開了大雷音寺,棗紅馬有些怨憤的瞅了一眼關閉上的木門,煩躁的抖開鐵心源的手掌,自顧自的向前快步走,害得鐵心源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天色半黑,大雷音寺里的巨鐘轟然響起,悠揚的鐘聲傳遍四野,剛剛安頓好的野鳥再一次驚慌的從樹林里飛起來,久久的盤旋。
不知道王安石和仁寶活佛之間的談話到底觸發了什么樣的智慧光芒,以至于大雷音寺要用鐘聲來告訴天地,人間又產生了一段美麗的思想,或者佳話。
鐵心源氣喘吁吁的追上棗紅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心不甘情不愿的棗紅馬后背。
還沒有坐穩,這家伙就狂奔起來,鐵心源只好死死的抱住棗紅馬的脖子,這家伙狂奔起來之后,他要是從馬背上掉下去,不被摔死也會變殘廢。
馬尾巴被風兜的筆直,鐵心源腦后的馬尾巴也被風兜的筆直,他不停地在棗紅馬耳邊保證給他弄兩桶酥油茶,希望他能停下來。
事實證明棗紅馬還是很愿意接受鐵心源賄賂的,不過,鑒于他昔日不太好的信用,棗紅馬在于闐王族聚居的院子門口停下腳步,希望鐵心源能從這里弄到酥油茶。
鐵心源在門外清理干凈了剛才被風吹出來的眼淚和口水,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尉遲灼灼只要不在王宮,就會住在這里,她坐在院子里把一架紡車搖的吱吱作響。
眼看著潔白的羊毛變成了毛線,過程優美的如同一場舞蹈,見鐵心源進來了,就甜甜的笑道:“您怎么來了?”
鐵心源被棗紅馬用腦袋頂了一個趔趄,向前快走兩步道:“趕緊給這家伙弄一桶加了鹽的酥油茶。”
尉遲灼灼大笑,有時候鐵心源和棗紅馬之間實在是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仆人。
“一匹馬喝什么酥油茶?”
“這是他最近養成的惡習,你不要再問了,趕緊的弄酥油茶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