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站在上書房內,被氣紅了眼睛的隆正帝已經噴了半個時辰了。
從進了這間紫宸書房后,隆正帝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罵他和市井無賴潑皮一樣,動輒動人…
直到他唾沫星子可能都噴干了,才停下來喘口氣,喝了口茶。
賈環趁機道:“陛下,朱正杰跑到云光樓里去抓人…”
隆正帝聞言,剛罵了個暢快的心頓時又升起怒火,咬牙寒聲道:“大明宮里都有逆賊,云光樓里就不能有奸人嗎?”
賈環搖頭道:“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您說他抓人就抓人吧,就算杏兒護著,他強行進去抓人也就算了,臣頂多抽他一鞭子,給杏兒一個交代就是了。
可他居然當著那么多宮人的面,說杏兒出寺后只看了一次太上皇,卻拼命護著那兩個賤婢,莫非兩個賤婢貴于太上皇耶?”
見隆正帝面色驟變,賈環忙繼續上眼藥道:“陛下,不是臣膽大,實在是…您怎么就養了這么個缺心眼兒的東西?
他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玩意兒?
這種話他也敢說,還當著那么多宮人的面說。
這要傳揚出去,他置陛下您于何地啊?”痛心疾首…
不過賈環見好就收,一旁的蘇培盛差點就跪下喊他爺爺了,求他別再氣人,沒看隆正帝一張臉已經扭曲成了青灰色嗎?
好在賈環終于閉嘴了,蘇培盛忙去攙扶身子捂著心口,搖搖欲墜的隆正帝,卻被他一把推開。
隆正帝紅著眼睛,指著賈環咬牙道:“去,再去抽十鞭子,給朕往死里抽!”聲音咆哮如雷!
此刻,在隆正帝心里,朱正杰腦子里裝的連屎都不如…
太上皇是大行了,太上皇的時代的確結束了,可是,并不是說太上皇的影響力就此消失了。
此言一旦傳出去,而朱正杰沒有遭受到嚴厲的懲罰,那么極可能將會是一件嚴重的政治風波。
無數先帝時期的老人,都會向他討個公道。
更何況,說一千道一萬,太上皇是隆正帝親父。
朱正杰貶低他連兩個賤婢都不如,那他隆正帝又算什么?
若非手里著實無心腹之人可用,隆正帝恨不得將朱正杰杖斃了事!
賈環聞言肅重一喏,轉身出殿,不一會兒,外面又傳來朱正杰殺豬一般的慘嚎聲和求饒聲。
只是叫了八.九下后,第十下已經弱不可聞了。
賈環有些遺憾,這賊骨頭居然已經是七品武人。
除非他特意用內勁殺他,否則,只用鞭子,也只能打他個半死,殺不了他。
可用內勁的話,隆正帝那邊又不好交代…
抱著遺憾的心情,賈環重新回到御書房。
而后就見隆正帝一雙眼睛刀子一樣看著他,賈環面露不解之色…
看他這個模樣,隆正帝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發黑,只是,可能因為到底上了年紀,連生氣的力氣都消減了許多,后繼無力。
怒火沒發出,隆正帝嘆息了聲,看著賈環道:“賈環,方南天就是這樣被你給坑個半死,致使朕手中無人可用,不得不…
如今,那個狗奴才又被你打個半死…
罷了,既然你詭計多端,連連讓朕失去可用之人,朕也奈何不得你,只能用你了…
賈環,朱正杰如今多半不能理事。
那么,就由你繼續下去吧。
聽仔細了,凡宮中十年以上的老奴,悉數收監審問,不可錯漏一人。”
賈環聞言,眨了眨眼,道:“陛下,那慈寧宮和東宮…”那兩邊,多是宮中老人哪!
隆正帝細眸瞇成線,如刀一般看著賈環,道:“朕沒說清楚嗎?”
賈環點點頭,道:“自然是說清楚了,不過…”他頓了頓,又正色道:“陛下,臣覺得其實朱正杰還能醒來繼續做事,朱主事的本領很高的…”
一道黑影飛了過來,賈環忙抄在手,賠笑道:“陛下,臣只是怕您氣壞了…臣其實想說的是,臣有一件私事求您。”
見賈環將他剛換的一塊玉鎮紙又收在懷里,隆正帝深吸了口氣,看著賈環,沉聲道:“什么事?”
賈環誠懇道:“杏兒得陛下隆恩,已經出了感恩寺,而臣已經為她修好了公主府。
陛下您看,是不是可以提前放她出宮?
每日準時入宮哭靈就好…
您也知道,因為上次助陛下一臂之力后,她惡了皇太后和忠順王。
宮里住的難受,忠順王府,更沒了她容身之地。
您看呢…”
隆正帝聞言,沉思了下,細眸陰沉的看著賈環看了會兒后,到底松口道了聲:“可。”
賈環聞言心中一喜,鄭重跪下謝恩后,拿著隆正帝的御命金牌,轉身出殿公干了。
有他約束,中車府的氣焰再沒有之前那么囂張。
入宮十年以上的老內監和老宮女,一隊一隊的被押入地牢,等待核實。
再無肆意鞭打刀砍之事發生。
然而即使如此,日后這些被審訊過后的宮人,假如能僥幸平安通過的話,最好的結局,其實也就是被打發出宮。
在宮里活了大半輩子的宮人,出了宮后,有親人的還罷,否則,怕是活不了多久…
只是,縱然知道這點,賈環也無能為力。
這些身上沾染著太上皇時代氣息的宮人,絕無可能再留下來了…
贏杏兒和從小服侍她長大的兩個年老宮人被安排上了馬車,直接送出了宮…
贏杏兒手里握著賈環的對牌,憑此對牌,她甚至可以直接掌控寧國府。
賈環讓她去公主府看看,缺什么直接打發人去寧國府要便是。
現在還沒過二十八日喪期,所以不便去看賈母。
等過了之后,他們一起去給老太太磕頭…
賈環的一番安排,讓贏杏兒心懷溫暖,離開了這座冰冷的皇宮。
出了宮門后,回首看之,那鋪滿明黃琉璃瓦的飛檐宮殿,入目的,不是明黃色,而是滿滿的殷紅…
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賈環并沒有親自送贏杏兒她們出宮,因為他還有硬骨頭要啃。
當他硬著頭皮,將中宮皇后宮中的內侍和宮人都收押后,最終不得不帶著人馬,轉向了慈寧宮。
看著慈寧宮宮門口守著的一對面色肅穆的健婦,面色蒼白,敵視的看著來人時,賈環忽然覺得,朱正杰挑釁贏杏兒,是不是他故意所為…
而且,還極可能是隆正帝指使的。
因為只憑一個朱正杰,再給他十個腦袋,都不敢往慈寧宮里闖。
皇太后宮如今雖然還是被人在暗處看守著,可她想殺一個冒犯她的內監,天下沒人都救得了他。
不過,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贏杏兒能借此出宮,就是大喜事一件,也算了了賈環一樁心事。
她在宮里的地位著實尷尬,只看朱正杰這個賤奴都敢在她面前放肆,就可知她日后的處境了。
沒有太上皇庇佑,她一個政爭失敗的親王之女,著實難以在宮中繼續立足。
念及此,賈環只能帶著人,往慈寧宮門中走去。
“臣賈環,拜見太后。”
壽萱春永殿上,賈環依禮參拜。
短短數日,皇太后卻恍若老了十多歲。
原本保養得當的花白頭發,如今卻已成了全白。
可能夜里睡眠不好,皮膚沒有一點光澤,滿是陰暗的皺褶。
太后一雙三角眼,凌厲的看著賈環,沉聲道:“何事?”
賈環頓了頓,將隆正帝遇刺,有宮內宮人挑唆謝瓊之事說了一遍,而后道:“太后,自黃疇福、薛痕起,再到陛下御書房被人下毒,還有鐘公公及至今日之事,無不表明宮中內人,尤其是十年以上的老人,出了大問題。
陛下為了宮中貴人安危計,下旨大索宮城。
如今,業已將大多數貴人宮中的老人暫時收押。
只待連夜聞訊清查后,就重新放出。
如今,只余太后宮…”
“你想抓哀家的人?”
皇太后厲聲打斷賈環的言辭,質問道。
賈環搖頭道:“臣自然不敢,只是想請他們回去做個調查。”
皇太后寒聲道:“哀家宮里的人,都是用了數十年的老人,都是最親近得信之人,沒有悖逆之賊。
否則,她們若想下毒害哀家,哀家早就死了幾百回了!”
言語中,有深意。
賈環聞言沉默了下,抬起頭看向皇太后,沉聲道:“太后,此事事關大秦的江山社稷之安穩。那些賊人最大的目的,其實并非只是想害哪個貴人,而是在離間天家骨肉親情。
太后,您在宮外頗有賢名,除此之外,更有慧名。
您不妨想想,那薛痕若想害東宮,何須非要等到鐵網山之變?
還有那黃疇福,真若只想弒君,假借太后之名,送一碗酥酪,豈不更簡單?”
此言一出,壽萱春永殿內人人色變。
皇太后的面色也連連變了幾下,再看向賈環,眼神有些狐疑,道:“那你說,這些賊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賈環正色道:“太后,您想想,自西域戰事以來,尤其是太上皇閉關之后…天家之內,何曾還有半點親情存在?陛下與忠順王,乃一母同胞之親手足。可是如今卻如同仇寇…
陛下外冷內熱,曾經多有過關心忠順王之言語。
對太后更是恭孝有佳。
可是,自鐵網山之后,這種情形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再有,陛下與東宮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
還有宗室之內,如今更是無不人心惶惶!
太后,以您的智慧,難道還看不出,賊人之目的所在嗎?
他們就是要讓天家再無一絲親情,除了冰冷的猜疑,就是對抗!
如此一來,江山社稷危矣,大秦危矣!”
皇太后聞言,面色悚然一驚。
她心智本不差,只是近來天塌地陷,再兼每遇二子相爭事,便容易走極端,才迭出昏招。
可經賈環這么一總結提醒,皇太后還是能清楚理順思路的。
憶起這半年中發生的事,果然如賈環所說,天家已經亂成了一團麻。
彼此之間,除了仇恨和猜忌之外,再無一絲親情可言。
以至于釀成今日,子弒父,兄欲殺弟的恐怖局面。
而黃疇福、薛痕等人,確實是…
好啊!
當真有賊子在離間天家,而且,這賊子竟然還是飽受皇恩的內奴!
皇太后又驚又怒,當下就要松口,讓賈環帶了身邊的老宮人而去,審問個清楚。
可她到底算計了一輩子,下意識覺得不能這么容易被說動…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怒,看著賈環道:“你方才說,皇帝多言忠王?”
賈環撒謊不眨眼,道:“是啊。”
皇太后冷笑一聲,道:“都說什么了?”
賈環道:“陛下說,忠順王年幼時,亦曾與朕相交甚得。
只可恨,有奸人欲圖從龍之功,想當潛邸舊臣,才幾番挑唆,讓其與朕相爭。
然,朕與忠順王一母同胞,這帝位在誰,又有何異?
有太后在,何事不能商量著來?
若非他聽信賊子之言,朕當以其與十三為總理王大臣,必然能成就千古功業。
又何至于今時今日這般局面?
真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賊人可恨,奸人可恨!
朕恨不能盡殺之!”
賈環將隆正帝的語氣模仿的很像,甚至還有些浮夸。
但是人哪,就是這般。
在絕境中色厲內荏,好似非要拼個魚死網破。
但若能有一條生路可走,求生之念,就會讓他們抓住僅有的稻草。
兵法所云:圍三闕一,便是此理。
明知松開的那一面,極有可能是陷阱。
可是為了微不足道的可能,還是要選擇直直的掉進去…
皇太后在宮里活了大半輩子,見證過太多太多的權勢起伏,如何能不知隆正帝如今根基已固,太上大行后,誰人還能制他?
只是礙于顏面,最重要的是對幼子的心疼,才僵持到現在,欲“魚死網破”…
可如今聽賈環所言,隆正帝竟先服軟之意,她豈有不驚喜之理?
若真如賈環所言,隆正帝能以忠順王為總理王大臣,她也不是不能再認下那個孽子,只當多個宗室親戚…
心懷此念,皇太后終于松了口。
無視于那么多服侍了她多年的老人的苦苦哀求,任由他們被賈環使人帶了下去。
相比于她的幼子,這些豬狗一般鄙賤的宮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她卻忽略了個問題,或者說,她下意識忽略了一個問題,不去想它…
那就是,賈環所有的言語中,都有一個前提。
“如果沒有奸人挑唆”!
換句話說,如果那些事,都沒有發生過…
真若是那般,隆正帝能容一個十三做總理王大臣,未必就不能再容一個老十四。
可惜的是…
這些都只是如果。
整整二十年被壓抑不得志,坐在朝堂上看朝中群魔亂舞,卻也只能看著。
動輒被御史諫臣罵個狗血淋頭,也只能忍著。
二十年受氣的泥塑菩薩啊…
心中積郁了多少怒火?
以隆正帝的心性,又怎么可能率先低頭?
皇太后想不到這點嗎?
不,她只是不愿去想罷了。
時至今日,她也已經無他法可想…
只祈求,隆正帝真能如賈環所言,親親忠順王,解除對忠順王的圈禁,任命他為總理王大臣…
出來慈寧宮后,賈環悄然呼出一口氣。
想著皇太后有些呆滯,有些自欺欺人的表情,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當日你以太后之尊,遣一太監,逼的我和杏兒險些自盡光明殿時,可曾想過你也有今日?
這還不是最難過之時,待隆正帝拒絕放出忠順王時…哼!
而這一切,其實都是由她自己造成的。
若非她近乎絕情的對隆正帝,還偏心偏到極致的對忠順王,但凡她把心擺正一點,未必就不能保下忠順王一世富貴。
賈環也并沒有說謊,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隆正帝未必容不下一個老十四…
而且今日之言縱然傳揚出去,誰也不會說他說謊,連隆正帝都不會。
因為賈環這般說,反而在宣揚隆正帝的仁孝之心,和他這些年所受的委屈…
不管怎樣,慈寧宮的活兒結束了,賈環也總算度過了最難的一關。
命人將皇太后宮中上百名白首皓發的老宮人押去地牢后,他目光向南…
就剩最后一個地方了,咸福宮…
那里,是皇太孫所居之地,如今,被喚為東宮。
皇太孫鐵網山之夜被刺后,至今未能痊愈。
之前在寧國府門前,又因為“悲痛太上”而吐血昏迷,引動舊傷。
雖被太醫救治過來,但也宣明,必須要靜養至少一年…
因此,這些日廷中風云變幻,卻缺少了東宮這關鍵一環。
只是,縱然他不露面,又如何就能擺脫風暴呢?
謝瓊臨死前之言,有貴人言太上被人下毒害死,還斷絕太上絕不會走火入魔。
能這般斷言的貴人,能驅動謝瓊破釜沉舟為其所用的貴人,能有幾人?
隆正帝要大索宮城,盡拿十年以上的老宮人。
看起來其意在于清除太上皇時代留下的痕跡,也針對皇太后。
可實際上,未嘗就沒有試探一下東宮的意思。
畢竟,東宮內服侍的內人,多來自龍首宮相贈…
只是,到底有些性急了些…
父死三年,子不改其政。
皇太孫乃太上皇所立,是大秦最合法的下一代帝王。
說句誅心之言,如果此刻隆正帝如同太上皇一般暴斃而亡。
那么皇太孫將會是當仁不讓的帝王人選。
甚至,他比隆正帝還要得人心…
因此,若沒有犯下大錯,隆正帝都無法將他廢黜。
更何況,除了皇太孫贏歷外,隆正帝還能立誰?
贏時出繼,且以喪命。
倒是還有一子贏晝。
但此子是出了名的荒唐昏聵,最喜好之事,竟是去吃人家的白席。
就是…別人家死了人后,喪家請人吃的席。
這愛好簡直…
隆正帝回宮后最愛打的兒子就是他,可以隆正帝之威,都改不了他這個毛病…
這樣的人,又豈能為帝?
所以,隆正帝也只有贏歷一個選擇。
可是,這對天家父子間的父子親情,著實薄的可憐。
贏歷自幼被太上皇撫育長大,心中也只認一個太上皇,多半對隆正帝還不怎么瞧得起…
這些,隆正帝未必感知不到。
而且,如今誰又能看的準隆正帝的心思?
隆正帝的子嗣,也未必就真的只有一個贏歷可承大寶。
賢德妃的肚子里,不是還有一龍子尚未誕下么…
只是對這世道認清了許多,不再那么感情用事,至少不會再因為純粹的感情牽連,而如同之前那般容易沖動。
都到這會兒了,再變風格就太顛覆了。
總要善始善終才是。
另外,稍微劇透一下,我可以明確的說一下,元春肚子里的孩子,不會是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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