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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一場雷雨忽至。
入夏以來,洛陽的雨水極為稀少,偶爾會下一場,也持續不得太久。不過這場雨,卻來的很兇勐,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暴雨,使得洛河與伊水的水面暴漲,干涸的土地,也在這一場大雨中得到了緩解,令整個洛陽城,都變得生機盎然…
楊守文一場好睡,一覺到天亮。
已經太久了,沒有睡得這么踏實,這么舒服過,以至于早上睜開眼,仍有些賴床。
外面再好,終究比不得自家。
這銅馬陌可以說是楊守文一下的家業,從最初那荒蕪的鬼宅,一步步變成了今日的模樣。雖算不得是高門大戶,但考慮到楊家父子的地位,能在這歸德坊擁有如此一幢豪宅,絕非一件易事…要知道,自武則天執政以來,雖對外處于被動態勢,但是國內卻是一派歌舞升平,百姓的生活水平越來越好,并且越發富庶。
也正因此,洛陽物價奇高,甚至高于長安。
后世有‘居長安大不易’的說法,但事實上,在武朝時期,居洛陽同樣是大不易。
歸德坊地處洛陽最為繁華之所,坊內多是王公貴族。
這里,絕對是寸土寸金。據坊間流傳,楊守文所在的銅馬陌,而今最少價值十萬金。這十萬金里,有實際的價格,也有各種原因造成的虛高。比如,銅馬陌曾是鬼宅,后來被發現,竟然隱藏著元文都寶藏的重要線索;這里曾命案頻發,更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更有楊守文來到洛陽后的崛起,讓不少人覺得,銅馬陌是風水寶地。
總之,若非楊家父子的身份特殊,說不定這塊土地早就被人強行奪取…
而在楊守文的心里,銅馬陌更是僅次于昌平城外,虎谷山下那個小村莊的存在。虎谷山,有他兒時的記憶,而銅馬陌,則是他崛起的起點,總體而言,不分伯仲。
雨后的洛陽,天氣涼爽。
楊守文穿著單薄的汗衫,走出八角樓。
站在門廊上,他環視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格外親切。
昨晚回來,已是深夜。
加之楊氏和幼娘都處于一種極其激動的情緒之中,所以楊守文沒來得及欣賞自家住宅。
一晃三年多,這銅馬陌變化巨大。
府中的仆從已近百人,比之當初他出家之前,的確是興旺許多。
而當初跟隨楊守文的那些人,許多都已經改變了身份。
比如黑大,比如楊存忠父子,比如以前的管家石守敬,大都跟隨楊承烈去了北庭。
據說,石守敬如今還做了守捉使,而楊存忠更被升為軍使,都有了光明的前程。
這也讓楊守文感到非常高興。
那些人當初投奔他,不就是為了有一個遠大前程嗎?
而現在,他做到了!
只是這樣一來,銅馬陌的仆從就讓顯得有些陌生。
除了少數幾人,如楊鐵成等之外,就剩下幾個當初他買來的波斯女奴比較熟悉。
當楊守文負手站立在門廊上的時候,幾個女奴也紛紛上前行禮。
楊守文笑著和她們招唿,便示意她們退下。
大玉,立在樹上,在陽光下,盡顯睥睨姿態。
四只獒犬在庭院中嘻嘻打鬧,忽而撲擊,忽而奔跑,看到楊守文后,又立刻跑上前來。
楊守文在庭院里轉了一圈之后,便坐在池塘邊上的涼亭里。
這時候,仆人送來了早餐,楊守文一口就品嘗出來,那是楊氏的手藝。
“嬸娘呢?”
“大娘子一早和小娘子,還有一月出門了。”
“嗯?”
“大娘子說,公子今天回來,定要做些公子喜歡的吃食。
她們去南市采購,還說要買些其他的物品…大娘子就是這樣,喜歡去那熱鬧的去處。她還吩咐,說要是公子中午不必等她們,該做什么做什么,她們會晚些回來。”
楊守文聞聽,頓時笑了。
他知道,楊氏是想和幼娘多處一下。
畢竟,幼娘失蹤了四年多,而今有什么喜好?楊氏并不清楚。
和幼娘一起逛街,可以增進她母女的感情,順便也好了解一下,幼娘而今的性子。
既然如此…
楊守文想了想,便站起身來。
“叫上茉莉,備馬!”
“公子要出門嗎?”
“我要走一遭翠云峰。”
楊守文說完,便返回八角樓,穿好了一副。
裹兒那邊,一定要去一趟。
這次如果不是裹兒先行在武則天那邊求情,天曉得又會是什么局面。
殺那些倭人的時候,楊守文并沒有考慮太多。但事后和上官婉兒相見,他才發現,一個小小的遣唐使,卻隱藏了太多他并不知曉的事情。也幸虧裹兒的求情,讓武則天在鴻臚寺通稟之前就得知了事情緣由,否則的話,楊守文定少不得要被責罰。
更何況,近一載未與裹兒相見,他也非常想念。
大金經過一夜的休整后,已經恢復了常態。
楊守文跨上馬,大玉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四只獒犬,則跟隨在他的左右。
楊茉莉也騎上馬,隨楊守文一同出了銅馬陌。
兩人兩騎,四犬一鷹,行走在歸德坊的街市中,格外搶眼。
銅馬陌的鷹犬,不少人都認得。
可那鷹犬的主人楊守文,隨著三年多的時間流逝,許多人都已經忘記了他的模樣。
以至于當他出現的時候,不少人都感到困惑。
誰不知道,銅馬陌楊府的鷹犬最是兇狠,尋常人根本靠近不得。可是現在…啊,那為首青年,莫非就是楊謫仙?
位于歸德坊橋頭的一座酒樓里,盧藏用正在吃茶。
伴隨著楊守文茶經問世,使得吃茶變成了那清流名士,王公貴族最為喜歡的一個習慣。
連帶著,許多酒樓里也都陸續推出了烹茶、煎茶的項目。
晌午開門,三五讀書人陸陸續續前來,坐在酒樓里品一杯香茗,吃一些茶點小吃,更顯幾分悠閑自得的貴氣。當然了,在洛陽城里,最好的茶,還有最好的茶藝師,都集中在青園。只是那里的消費太高,除了那種不缺錢的主兒之外,一般人根本吃不得那里的茶點。既然吃不得好茶,在這酒樓里品茗,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伯玉,那是楊青之嗎?”
盧藏用突然開口問道。
在他對面,是一個青衫綸巾的中年人。
他兩腿不便,于是撐起身子向外看了一眼,旋即露出一抹喜色。
“青之,已經回來了?”
“果然是他!”
盧藏用也笑了,看著中年人道:“看起來,他并無大礙。”
“你這是什么話…青之在安南平定叛亂,立下了赫赫戰功,又能有什么事情呢?”
“伯玉難道還不清楚,你這個侄兒的性子嗎?”
“他怎么了?”
“前日,他途經偃師,殺了幾十個倭人。”
“啊?”
那中年人,正是陳子昂。
之前,他隨同李裹兒來到了洛陽。
由于兩腿不便,使得陳子昂已無法繼續留在仕途,于是便跟隨楊承烈,做起了幕僚。
當時,正值張九齡要參加可靠,楊承烈身邊也缺少謀士。
陳子昂雖說雙腿殘廢,但是對官場上的門道,卻遠勝楊承烈,也使得楊承烈非常高興。
可惜后來,楊承烈赴庭州就任。
陳子昂因為兩腿不便,也受不得西北苦寒,于是就留在洛陽。
他自不需要為生計而費心,楊承烈走的時候,吩咐家中,不管陳子昂有什么要求,都要盡力滿足。而他又是隨李裹兒一起回來,于是被不少人視為東宮一系的人馬。
加之陳子昂本就名震文壇,其才華即便是武則天也是贊賞有加。
而今,他無心仕途,又不愁生計,同時還有東宮的背景,自然在洛陽過的逍遙快活。
甚至連以前的政敵,都開始對他釋放善意。
如今的陳子昂,可說是無欲無求,也正因此,使得他在洛陽的地位,更顯非凡…
這半年來,他又有了不少佳作問世,隱隱有一代文宗的氣派。
盧藏用和陳子昂是至交,兩人的關系格外親近。
甚至于,盧藏用若想要去青園快活,只需陳子昂一句話,便可以免去所有的費用。
誰讓青園的東宮背景更加深厚,誰讓陳子昂而今,地位超凡?
陳子昂本想在就樓上喚住楊守文,可是在聽了盧藏用這一番話之后,立刻打消了念頭。
“子潛,是什么情況?”
“哦,我也是昨晚在奉宸府,聽張易之兄弟提及此事。
楊青之返回洛陽,途經偃師的時候,恰逢那些倭人仆從鬧事,于是便忍不住出面制止。那些倭人并不認得他,雙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楊守文便殺了那些倭人。
據說,倭人通事昨晚已經回來,并且向鴻臚寺呈報了這件事情。
你也知道,鴻臚寺而今和張易之兄弟的關系很密切,所以張易之兄弟便想借此事向楊守文發難。我昨晚離開的時候,他們還在商議對策,估計今天一定會有動作。”
“二張如今,不正在交好東宮。
他們若是對青之發難,就不怕因此和東宮交惡?”
盧藏用聞聽,笑著搖頭道:“伯玉有所不知,二張的確是想要與東宮結交。
可你也知道,太子對二張素來不滿。以前他剛回洛陽,二張勢大,太子不得不退讓;可現在,太子氣候已成,楊承烈出任北庭都護,楊青之安南大捷,無不增加了太子的份量。二張雖然有心交好東宮,但是太子卻沒有回應,令他們也頗為惱怒。
我今日請你來,就是想要和你說這件事情。
不過現在看,怕是情況有變。楊青之敢這么堂而皇之的在街頭走動,必有所持…
看他這樣子,怕是昨日已經返回洛陽,弄不好還見過了陛下。
嘿嘿,我看這一次,二張怕是要偷雞不成蝕把米,弄個不好還會灰頭土臉也不定。”
盧藏用話語中,透著幸災樂禍。
而陳子昂卻雙目微合,看著他,半晌也不言語。
“伯玉這么看我作甚?”
“子潛,莫非是不得已嗎?”
陳子昂說話,顯得云山霧罩,可是盧藏用卻聽得明白。
他而今,是二張的手下,在許多人眼里,特別是一些清流名士眼中,和宋之問一樣,都是自甘墮落的代表人物。
沒錯,張易之兄弟有武則天的寵信,把持奉宸府,監視文武百官,權勢熏天。
但是在不少人的眼中,特別是那些把李唐視為正統的人的眼中,二張不過是兩個小丑罷了。
盧藏用苦澀一笑,輕聲道:“伯玉,你應知我。
我雖愛慕虛榮,好功名利祿,但至少能分得清楚是非。當初我在終南山隱居,也不過是想借此手段,得到朝廷的重視。可誰料想,朝廷未曾重視,卻遭遇張易之兄弟逼迫。當時又有宋之問在一旁勸說,我知道,若不答應,必遭二張的迫害…”
“如此說來,子潛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盧藏用嘆了口氣,“舍伯玉,誰知我心中之苦呢?”
“七里亭,白水塘!”
陳子昂說著話,從挎兜里,取出了一張字條,放在桌案上。
這六個字出口,盧藏用心里一顫,抬頭向陳子昂看去。
卻見陳子昂面帶笑容,輕聲道:“子潛怕是沒想到,當初的示警字條,卻在我手中。
雖然子潛故意用左手書寫,掩飾筆跡。
可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寫字的習慣,更知道你,除了右手之外,左手書法同樣不凡。
子潛可還記得,當初咱們在長安時,曾多次比試…別人識不得你的筆跡,可要想瞞過我,卻不太可能。當日我返回洛陽,從文宣手中得到了字條,便知是你了。”
盧藏用面頰抽搐,看著陳子昂,半晌后露出了苦笑。
“知我者,伯玉也。”
“子潛,我要感謝你。”
陳子昂說著,便把那字條扯碎,丟進了一旁的香爐之中,而后用火折子點燃。
“你之所以示警,怕是因為當初我從洛陽離開時,曾托付你要代為關照青之吧。”
盧藏用也笑了,點點頭。
“世人皆以為盧子潛好功名利祿,乃卑鄙小人。
獨伯玉你視我為知己…我不喜歡楊守文,他鋒芒太露,會讓我感到很羞愧,也讓我很嫉妒。但他是你的晚輩,當初你托我關照他,雖然他并不需要關照,我卻不能負你所托…二張,對楊守文無比嫉妒,所以當初他南下長洲,便想要設計陷害。
我討厭楊青之,但卻不能眼看著他遇險。”
陳子昂聞聽,哈哈大笑。
他指著盧藏用道:“子潛,我果然沒看錯你。”
說到這里,陳子昂話鋒卻突然一轉,低聲道:“其實,我也一直想找機會問你,為何要為二張效力。如今既然知道了原因,那也就好辦了…我知子潛所慮,擔心脫離二張后,會遭遇報復。現在,我正好有一個機會,可使子潛他日能洗脫罵名。”
盧藏用聞聽,頓時振奮。
“伯玉,還請指點。”
陳子昂看左右沒有人,于是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了一個‘間’字。
“你是說…”
陳子昂點頭,而后輕聲道:“你繼續留在奉宸府,不必擔心其他。
你的事情,我會告知青之…青之其人,最重感情。他若知道當初你幫過他,絕不會對你袖手旁觀。這次,二張動手,鴻臚寺少不得要參與其中。你不要參與這件事情,只管讓二張行動。青之既然敢如此大膽的行走于街市,其背后定有所持。
我會設法,助你登上鴻臚寺卿之職,你可愿意?”
盧藏用凝視陳子昂,良久后,突然笑了。
他輕輕點頭,“富貴險中求,若能洗脫罵名,又能高升,便是留在二張身邊,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