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縣尉的家中,血流成河。
據縣丞葛融介紹,這位張縣尉家中有一妻一妾,上有六十老母,下有一雙兒女。
只是,當楊守文帶著人趕到張縣尉的家中,卻發現他的妻兒和母親都已被人殺害。
“怎么少了一個人?”
楊守文命梁班頭清點尸體,卻發現不見張縣尉的那個小妾。
他不禁眉心蹙動,立刻命人搜查。衙役在后院的一個枯井之中,找到了張縣尉的小妾。不過發現她的時候,那小妾顯然是受了驚嚇,竟然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把她送到縣衙,待清醒之后,再去問話。”
看那小妾的模樣,楊守文就知道,暫時問不出什么來。
同時,他也感到震驚。
一夜之間,對方殺死了縣令封況,張縣尉服毒自盡,而張縣尉的家人更慘遭滅門…這是何等兇殘的手段,又是何等的囂張跋扈。對方行事,簡直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更說明了,他們的背后,隱藏著何等巨大的能量,讓楊守文不禁感到恐懼。
“青之,此事已非你我能夠處置,最好還是交由官府追查。”
明秀也是一臉的凝重之色,再也不見之前那種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輕聲道:“對方實力實在是太大了,若沒有陛下支持,憑你我恐怕是無法找到線索。”
“嗯。”
楊守文點頭表示贊成,卻又有些不甘,在庭院中徘徊。
“楊君,如今縣尊被害,張縣尉又自盡身亡,卑職該如何是好?”
偌大金城縣,在一夜之間,死了縣令和縣尉,四大巨頭等同于折了一半。那縣丞葛融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封況死了,他仿佛看到了機會;害怕的是,發生這么大的事情,如果朝廷追究下來,只怕是問題不小,他一個小小的縣丞怕難以擔當。
看著葛融惶恐的模樣,楊守文拍了怕他的肩膀。
“此事與縣丞無關,我自會向朝廷說明。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呈報都督府,與唐都督知曉,并請他派人前來查探案情。”
“對,呈報唐都督!”
葛縣丞已經亂了分寸,聽到楊守文這么說,他立刻表示贊同。
“這是張縣尉的書房?”
“啊…應該是。”
“那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楊君請便,下官先回縣衙寫信,然后派人前往都督府。”
葛融失魂落魄的離開張縣尉家中,這內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楊守文也無法猜測出來。
他邁步走進了張縣尉的書房,卻發現這書房看上去,似乎頗為雅致。
書房的書架上,擺放著不少書籍,還有一些文牘卷宗。一張長案上,有文房四寶,而在一側的墻壁上,則掛著一副畫,上面畫著幾多梅花,栩栩如生,格外生動。
“這畫不錯!”
明秀看到那副畫,不由得眼睛一亮。
楊守文看不出來好壞來,可明秀卻能夠看出端倪,忍不住開口稱贊。
“關山孤月下,來向隴頭鳴。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驚…好字,端地好字,盡得大歐神韻。還有這畫,似是模仿鄭長社的筆觸,但感覺上,又有閻立本的影子。
青之你看,這里還有落款:梅花主人。”
“梅花主人是誰?”
看到這落款,楊守文不禁詫異問道。
大歐,說的是歐陽詢,初唐四大家之一。因為他的兒子歐陽通也精于書法,故而人們多習慣稱呼他做大歐。至于那首詩,則是出自于宋之問的《詠笛》,想來是畫畫的人為了襯托畫的內容,于是采用了這首詩。這在這個時代,倒也算不得事情。
楊守文見過宋之問的文章,隱隱可以看出,這絕非宋之問的筆跡。
明秀搖搖頭,輕聲道:“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梅花主人,卻想不出是誰。
不過觀字畫,當出自一人手筆。
此人的畫工和書法造詣不淺,但卻當不得‘大家’。”
楊守文環視書房,又走到書案前拿起文房四寶仔細查看。
“這張縣尉,倒是個風雅多金之人…你看這文房四寶,都是精品,價值不菲。而屋中的家具雖低調,卻又價格不菲。他在金城,應該是頗有地位,如此一個多金之人,卻把這樣一幅只能算作不錯,更非名士的筆墨堂而皇之掛在這里,未免有些古怪。”
明秀一怔,旋即環視書房。
片刻后,他輕聲道:“若非青之提醒,我險些疏忽了。
沒錯,這張縣尉用得如此上等筆墨,還有這些書,不泛珍本孤本…他大可以找來一些更好的畫作掛在這里,卻偏偏選了這么一副字畫,的確是有點不太正常。”
“來人,把這幅字畫給我取下來。”
楊守文走到門口,招呼楊十六進來。
“這幅字畫拿回去,咱們也好仔細研究。”
“甚好!”
兩人在書房中又巡視了一圈,沒有找到其他線索,于是就帶著字畫離開了張縣尉的家。
時,已近卯時,天色漆黑。
但金城縣城卻是燈火通明,伴隨著河源軍進入縣城后,整個縣城便開始了戒嚴的狀態。兩人沿著長街,沿途不時可以看到河源軍和金城的勇壯在街道上巡視搜查,氣氛也格外緊張。
回到縣衙,就見大門口站著頂盔貫甲的兵卒。
縣衙也是燈火通明,當楊守文兩人抵達后,夫蒙靈察和葛縣丞匆匆迎出來,隨行的還有高力士。
“夫蒙軍使因得到主客郎中之命,暫時無法趕來。
所以他命少軍使前來聽從差遣,臨行時還說,會在之后再抽調一校兵馬過來這邊。”
主客郎中,便是郭元振。
此次唐休璟洪源谷大敗吐蕃軍,據說郭元振也有參謀的功勞,故而被唐休璟委任為主客郎中,協助他參理軍務。想來是前方有軍務,所以才使得夫蒙令卿無法脫身。
不過,從他派兒子夫蒙靈察前來的舉措看,對此事也是非常的重視。
楊守文道:“張縣尉的小妾,是否已冷靜下來?”
“哦,已經好多了,隨時可以詢問。”
“領我前去。”
楊守文說著話,便走進了縣衙。
在眾人的簇擁下,他來到了后衙的一間偏房里。
門口有軍卒守衛,屋中還安排了兩個婢女,想必是葛融派來安撫和照顧那個小妾。
楊守文進入房間,擺手示意閑雜人等退出。
他坐下來,看著雖仍舊是臉色蒼白如紙,但精神狀態卻已經好轉許多的女人,一言不發。
“趙娘子,此乃朝廷天使,有話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原本是一句非常普通的介紹語,卻讓那為趙娘子頓時變了臉色。
“不要殺我,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有看到。”
葛融聞聽,頓時勃然大怒:“趙娘子,你這是發的什么瘋?若非天使前來,你說不得早已被害,又怎會壞你性命?我丑話說在前面,趙娘子,你家郎君可是惹了禍事,已經畏罪自殺。你若是知道什么,就一五一十說出來,否則就有你的好看。”
楊守文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趙娘子。
突然,一旁明秀道:“趙娘子,你為何會認為,我們要害你?”
“你們…”
那趙娘子漸漸平靜下來,看看楊守文,又看了看明秀,輕聲道:“你們,不是天使。”
“哦?”
“奴見過天使。”
趙娘子道:“昨日,天使還到了我家,奴聽到阿郎稱呼那人做天使,還私下里對奴說,那人來頭很大,日后榮華富貴,都要看他的臉色,還要奴好好的伺候天使。
可誰知道,后半夜奴出恭時,聽到小娘的哭喊聲,于是就急忙過去查看,見天使將小娘殺害,老太太也倒在血泊里,大娘子抱著他的腿,讓二郎走,卻被他一劍殺死。奴當時怕急了,就連忙找地方躲藏,藏到了井里…老爺,奴真的不知道。”
這趙娘子說話,東一句西一句,聽上去有些凌亂。
不過大體上,楊守文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和明秀相視一眼,道:“趙娘子,我乃征事郎楊守文,前大理寺評事,奉圣人之命出家,法號召機。你可以叫我召機,也可以喚我楊君,亦或者稱呼我征事郎。
張縣尉謀害縣尊,如今已畏罪自殺。
他的事情非常嚴重,弄不好會牽連許多人…你現在的每一句話,都可能產生巨大的影響,所以我要你如實說明。若沒有你的事情,我可以保證,給你一個妥善的安置。可如果被我知道你欺騙我,或者是隱瞞了什么事情,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將你誅殺!現在,你平靜下來了沒有,聽懂了我的話沒有?”
楊守文在說話的時候,運轉金蟾氣,語音中含著一絲精神異力,令趙娘子漸漸平靜下來。
“奴明白,奴一定配合法師。”
“你說,昨日有人到你家中,是幾個人?什么模樣?”
趙娘子想了想,輕聲道:“一共兩個人,天亮之后隨我家阿郎回來。
其中一個人在正午時分便離開了,奴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另一個人就在書房里,也不見他出來。他們都蒙著臉,所以奴看不清楚他們的樣貌。對了,其中一個人,就是那個留下來,后來又殺人的那個人,奴好像聽到阿郎稱呼他作‘穆先生’。
感覺上,他應該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
日間,奴給他送過一次飯,見他蒙著臉,不過眼窩有點深,似乎不太像是漢家人。
還有,他說話很好聽,但是有一點幽州口音,雖然很輕,不過奴還是能聽得出來。”
趙娘子這話匣子打開,幾乎不用楊守文詢問,便一股腦的倒出來。
“你怎知他帶有幽州口音?”
“奴以前遇到過從幽州來的客人,他們說話時,總會帶著些許胡音,奴聽得出來。”
這時候,葛融壓低聲音,在楊守文耳邊道:“趙娘子以前是在長安酒肆里做事。”
他說的很委婉,卻足以讓楊守文反應過來。
所謂的做事,說穿了就是酒姬,做一些陪酒賣笑的事情,也就是俗稱的女妓。那長安是這個時代,天底下最繁華之地,客商云集…她既然做酒姬,見的人自然多,聽的出幽州口音,也就不足為怪。
穆先生!
楊守文眉頭緊鎖。
再一次聽到這個‘穆先生’的消息,也證明了他之前在天馬城的猜測。
“你沒有看到那穆先生的樣貌?”
“沒有!”
趙娘子連忙搖頭,好像撥浪鼓一樣。
楊守文想了想,沉聲道:“那你以前可曾聽張縣尉提起過這個穆先生,亦或者說,他曾和你提過一些古怪的事情嗎?”
趙娘子歪著頭,思忖良久,最后搖了搖頭。
“奴嫁到金城,不過一載。
阿郎對奴雖然寵愛,但卻不喜歡奴問他公事。不過奴倒是記得,他有幾次喝醉酒后對奴說過:別看他只是一個縣尉,可是確有貴人相助。就算做刺史,也非難事。”
聽了趙娘子這一句話,楊守文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梅花主人’的名字。
他招手,示意楊十六進來,并讓他把那副畫取來,擺放在趙娘子面前道:“趙娘子,你可知道,這幅畫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