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牛兒應聲坐起,看了看四周。“阿嘯,怎么了?”
梁嘯看看他,笑著擺擺手。“沒事,你先睡吧。”
荼牛兒將信將疑,盯著梁嘯看了片刻,撓撓頭。“阿嘯,我想問你件事,行嗎?”
“有什么不行的。你我兄弟,還有什么話不能說?”梁嘯笑了笑,撫撫心悸不已的胸口,和荼牛兒并肩坐在草地上。
他身邊的親衛要么是最早跟著他的傭兵如火狐、亞歷山大等人,要么是他信得過的江都游俠兒,但是論親近,沒有人能和荼牛兒相提并論。他們之間不僅僅是主與客的關系,更多了一份兄弟情。
“這一仗打完,你打算怎么辦?”荼牛兒停了一會兒,又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你要回長安嗎?”
梁嘯無聲地笑了。他剛剛也是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這才一時心悸。雖然他現在和這個時代的人看不出什么差異,但是讓他做一個任人宰割的順臣是不太可能的事,特別是有韓信、周亞夫這樣的先例在前。這一點,不僅他自己清楚,天子想必也清楚。因此,回長安就不怎么可能,留在西域才是上策。
但荼牛兒這么想,就不怎么正常了。他可不是什么穿越者,他是這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的人有的那些觀念,他都有。比如錦衣還鄉,比如落葉歸根。
梁嘯想了想,隨即又明白了。荼家已經和梁家捆在一起,荼牛兒對天子的心思并非一無所知,梁嘯如果倒霉,他也脫不了干系,肯定要受牽連。
“你不想回去?”
“不僅是我不想。”荼牛兒轉頭看向遠處正在值夜的親衛,輕聲說道:“他們都不想。”
“都不想?”梁嘯真的驚訝了。“所有人?”
“幾乎是所有人,包括馬博士在內。”
梁嘯沒吭聲。馬博士是親衛們對馬戎的尊稱。因為要繪制地圖,馬戎對西域的風土人情最熟悉,還能說不少土語,親衛們有什么不懂的都會去問他,久而久之,博士就成了他的另一外號。
馬戎是關中子弟,雖然算不是什么大家庭,卻是讀過書的人,以他現在的功勞,回到長安之后封個幾百戶的侯不成問題。他不愿意回去,讓梁嘯大感意外。
“你親耳聽他說的?”
荼牛兒點點頭。“大虎也在場,你可以問問他。”
梁嘯沒有再說。他不是不相信荼牛兒,只是這個消息與他的預判相去甚遠,一時沒有準備而已。不過,聽到這個消息,他更多的是高興。有一幫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奮斗,總比他一個人孤軍奮戰要好。沒有這些好伙伴一起出生入死,他一個人又能成什么大事。
“不回去也不錯。”梁嘯仰起頭,看著璀璨的星空,嘴角露出淺笑。“不過,這樣一來,我們的計劃就要調整調整了。你去看看馬戎睡了沒有,如果沒睡,讓他來一趟,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荼牛兒應了一聲,起身去了。時間不長,馬戎急匆匆的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扣著外衣的衣帶,看樣子不是被荼牛兒叫起來的,就是他根本就沒睡踏實。沒等梁嘯責怪荼牛兒,馬戎先解釋道:“君侯,我還沒睡,只是解了外衣,瞇盹一會兒。”
“是嗎?那你在干什么?”
“查地圖。”
馬戎從腰間抽出兩卷帛書。荼牛兒連忙上前撥亮了篝火,又架上一壺奶,有親衛過來,將剩下的半只羊架在火上。馬戎坐在篝火旁,攤開地圖。這些地圖都是梁嘯經常看的,瞟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地圖了,可是今天,他看到地圖上多了兩條線。
“這是什么?”
“君侯,這是兩條新道,我剛剛推測出來的,還沒有來得及去實地勘測。”
“是么?”梁嘯一下子興奮起來。有新道,就有了出其不意的可能,何況還是兩條道。馬戎半夜還沒睡,找到的新道當然不可能是無足輕重的路。
“是的,這條路是我剛從塞人口中打聽出來的。春夏之季,他們經常由這條路進山,據說山里會遇到一些來自天山以南的商人。從他們提及的商品來看,我覺得很可能是來自龜茲的商人。”
梁嘯眉梢一顫。來自龜茲的商人?商人能走,士卒就能走,他現在最愁的就是兵力不足,但他并不是沒有兵,在天山以南,他至少可以召集三萬人馬,足以和右賢王一較高下。即使穿越大山困難,有五千精銳突然出現在右賢王身后,也足以讓他喝一壺了。
“大概有多遠?”
“現在還不清楚,我打算帶幾個人去走一趟。”
梁嘯想了想,點頭答應。“你明天就出發,帶上幾個塞人做向導。”
“好。”馬戎一口答應,又指向另一條路。“君侯,這條路是通往達坂以北的,以前一直控制在烏孫人手中,現在烏孫人被擊潰,除了把守要塞的幾百人之外,沒有其他的力量。如果派人越過要塞,可以直抵達坂,和李當戶取得聯系。”
“李當戶兵力有限。”
“李當戶兵力有限,可是其他諸國卻不少。達坂地處要害,要向可以和龜茲聯合,向北可以橫掃草原,這么好的機會,不用豈不浪費了?”
梁嘯笑了。他收起地圖。“子謹,娶妻了嗎?”
“還沒有。家里境況一般,山東來的世家看不上我,普通人家的女子,我又看不上。”
“介意娶外族女子嗎,在大宛娶一個如何?”
馬戎也笑了。“君侯能娶大宛公主,我又有什么資格介意。公主不敢高攀,能有一個小王之女,我就心滿意足了。”
梁嘯大笑,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不翼而飛。馬戎雖是讀書人,脾氣卻和荼牛兒等人差不太多,一個個眼高于底,都有點天大地大,我漢人最大的感覺。小王之女是那么好娶的么,你還搞得很勉強似的。不過,眼下這情況,有昧蔡和公主從中牽線搭橋,他娶個大宛的權貴之女倒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這件事交給我吧,我聽公主說過,她還有幾個姐妹待嫁,應該有能讓你滿意的。”
“多謝君侯。”馬戎大喜,拜伏在地。
梁嘯和馬戎商量了半宿,最后擬定了幾個方案。天亮之后,他派人請來了阿奢那和多羅斯,三人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商量著眼前的局勢。
“大祿,眼下敵眾我寡,如何應對,大祿可有章程?”
阿奢那呷著熱乎乎的羊奶,沉吟片刻。他們昨天就在討論這件事,梁嘯再提這個問題,他并不意外,但是讓他意外的是梁嘯此刻表現出來的心態。之前梁嘯也很鎮定,但那是掩飾了緊張之后的鎮定,可以騙過多羅斯這樣的粗人,卻騙不過他這樣的智者。
可是現在,就連他也看不出梁嘯的緊張。
這沒有道理:兩萬匈奴人逼近,還有兩萬烏孫人正在集結,他怎么可能一點不緊張?
“將軍有什么計劃嗎?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商議商議。”
“烏孫人已經被我們殺破了膽,連獵驕靡都被大祿堵在白谷里,險些成擒,烏孫人已經是一團散沙,暫時不足為慮。我們要面對的就是兩萬匈奴人。以我們的實力,擊破匈奴人并不難,但是損失也不會小。”
阿奢那微微頜首,多羅斯卻是連連點頭。甲騎練成之后,幾次上陣,展露出讓人難以相信的戰斗力,他已經把甲騎當成看家寶,舍不得損失任何一個人。如果和匈奴人死嗑,甲騎損失不會小,他當然不愿意。
“所以,我想以退為進,以守為攻,拖一拖。”梁嘯提起奶壺,給阿奢那和多羅斯添了一些羊奶。“匈奴人遠道而來,輜重、牛羊都有限,烏孫人又被我們打散了,之前征集的牛羊都成我們的戰利品,大雪封山,他現在只有依靠匈奴人的接濟,所以,他們支持不了太久。”
多羅斯愣了一下,一拍大腿。“怪不得你后來不準我們追殺烏孫人,就是為了讓他們多幾張嘴?”
“不僅如此,還是為了讓獵驕靡有足夠的實力和右賢王抗衡。”
“獵驕靡會和右賢王對抗?”多羅斯撲哧一聲笑了。“他現在還不把右賢王當爹對待啊。當初烏孫被月氏人滅國,獵驕靡就是把匈奴單于當爹的。”
“是的,他不僅把匈奴單于當爹,還娶了渾邪王的女兒,可是后來他不是照樣看著渾邪部被我擊潰,卻始終沒有出手?”
多羅斯啞口無言,阿奢那笑而不語。
“伊犁河谷是獵驕靡的糧倉,他不可能輕易放棄。右賢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他看到了這么好的牧場,也不能拱手相主。獵驕靡和右賢王之間遲早會發生分歧,我們要做的,就是等著他們發生分歧。”
“那在此之前呢?”阿奢那不緊不慢的說道:“就這么等著?”
“戰略上以守為攻,戰術上要以攻為守。我們要打痛右賢王,讓他知道和我們死磕對他沒好處。”梁嘯說道:“當初獵驕靡曾經用塞人做肉盾,我估計右賢王也會用烏孫人做肉盾。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阿奢那連連點頭,附和梁嘯的意見。烏孫人被他們打怕了,戰斗力肯定不如匈奴人,他們的損失可以進一步縮小。
“因此,這幾天非常關鍵,請二位做好惡戰的準備,一定要讓右賢王覺得強攻無益,損失太大,我們才有機會等待轉機的來臨。”
阿奢那和多羅斯交換了一個眼神:“好!”
和阿奢那、多羅斯統一了意見,梁嘯又找來了塞巴斯,由他領著,去拜訪包括愛麗絲父親圖希塞。他們之前見過,但那只是禮儀性,而且大眾廣庭之下,也無法深入交流,現在深入他們的帳篷,情況就不同了。僅姿態上而言,就讓圖希塞非常意外。
得知梁嘯來訪,圖希塞親自出迎,熱情的將梁嘯迎到大帳前,又吩咐人殺牛宰羊,招待貴賓。與很多人以為的不同,即使是游牧民族,平時殺羊的機會也不多,大部分還是以奶制品為食。圖希塞的部落人口有限,牛羊也不多,即使是首領也不可能天天殺羊,殺牛就更少見了。
“多謝首領。”梁嘯笑嘻嘻的行了一禮。
“不敢,不敢,箭神光臨,我有面子得很啊。”圖希塞放聲大笑。“整個河谷里的人,對生產絲綢的大漢都很好奇,都想和箭神拉拉關系。箭神首先來看我,我就是這個河谷里最有面子的人。”
梁嘯也放聲大笑。“等戰事結束,我漢家商人從此經過,到時候一定優先供應首領最精美的絲綢。如果首領不嫌棄,我愿意以五十匹絲綢為聘禮,為塞巴斯迎娶愛麗絲。我看得出來,這小子對愛麗絲可是一往情深。”
“哈哈哈…”圖希塞歡喜得眉飛色舞,連聲答應。他原本對塞巴斯印象就不差,現在梁嘯親自為塞巴斯提親,還愿意用五十匹絲綢這樣的重禮做聘禮,足以見得塞巴斯在梁嘯心中的地位。有了這樣的器重,塞巴斯哪怕是個奴隸,將來的成就也不可限量啊,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多謝箭神大人。”塞巴斯也高興得說不出話來,翻身拜倒在地。草原上的孩子懂事早,十來歲就知道男女之事,他又喜歡愛麗絲,當然希望將來有機會娶愛麗絲。梁嘯為他做主,這樁親事就算板上釘釘了。
不僅塞巴斯高興,就連小姑娘愛麗絲都羞紅了臉,躲在圖希塞身后,不好意思看梁嘯。
“你不要謝我,這是公主關照的,她很喜歡你。”
“那我要去謝謝公主。”塞巴斯突然一驚。“箭神,公主會不會有危險?”
“應該不會。”梁嘯說道。他的確比較有把握,峽谷里的陣地非常堅實,又有足夠的輜重給養,煎靡忠心無虞,守城技術也足夠,堅守峽谷半年沒問題。“不過,如果你愿意回峽谷一趟,告訴公主這個好消息,我想她會非常高興。”
“我去,我馬上就去。”塞巴斯一躍而起,興奮不已。
梁嘯對圖希塞說道:“首領,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首領懇允。”
圖希塞一拍胸脯。“箭神,你說。”
“塞巴斯雖然機靈,但畢竟年幼,如果首領能派幾個人陪他一起去,我將感激不盡。”
圖希塞大笑:“這還用箭神說?他要娶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婿,我派幾個人保護他是應該的。”
圖希塞立刻叫來十名勇士,安排他們保護塞巴斯返回峽谷。他的部落不大,總共才三百來落,能當兵作戰的也就是三百人左右,身邊親衛只有五十人,一下子撥給塞巴斯十名親衛,可謂是大手筆,一點不比梁嘯的五十匹絲綢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