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搖曳,梁嘯睜開眼睛,翻了個身。
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雙手端著一碗羊奶,充滿異域風情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緋紅。
“將軍醒了,頭疼吧?”
梁嘯坐了起來,接過熱騰騰的羊奶,看了一眼如新婚般羞澀的莫蘇耶耶,感慨地笑道:“你打聽到的消息不少啊。”
“將軍并不以陰謀取勝,不善酒的習慣也不難打聽,幾乎每個漢軍將士都知道。”莫蘇耶耶笑了笑,又說道:“不過,正因為如此,將軍才像個人,而不是完美無缺的神。”
梁嘯本想問阿留蘇是不是完美無缺的神,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合適。剛睡了人家的未亡人,又要和人家比個高下,實在沒什么意思。
莫蘇耶耶將梁嘯的神情看在眼里,立刻知道他想說什么。“你是想說阿留蘇嗎?”
梁嘯尷尬不已,又不好否認,只好點了點頭,然后埋頭喝羊奶。
“將軍應該知道,阿留蘇更喜歡和他的部下在一起。”莫蘇耶耶接過空碗,一聲嘆息。“嫁給他,并不是我期望的夢想。月氏強大,女王在位,大夏還能享幾年太平,等阿留蘇做了月氏王,必然會進攻大夏。他向我父親求婚,我父親哪里敢不同意。”
梁嘯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被他搶來的。”
“連搶來的都算不上,應該算是一件禮物吧。我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半年。都以為他能成為月氏王,誰想到…”莫蘇耶耶笑笑,只是有些落寞。“如果早知道有這一天,我應該還在大夏。”
梁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阿留蘇不好女色,他是知道的,巴圖當年還惡毒的懷疑過他喜歡搞基。從莫蘇耶耶的反應來看,她對阿留蘇并沒什么好感。
梁嘯想了起來。其實不光是大夏人,大宛人對月氏人也沒什么好感,只是打不過他們,只好認慫而已。實際上,在大宛權貴眼里,月氏人就是野蠻人,他們那些希臘化的國家才是文明人。
對莫蘇耶耶來說,她就是一個和親的受害者,和那些遠嫁他鄉的漢人公主差不多,都是因為母國不夠強大,被迫離開家人,侍奉蠻夷。老的死了,還要依照那些落后的風俗,嫁給繼任者。
怪不得莫蘇耶耶開始時對改嫁那么排斥,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月氏人,也不打算遵守什么月氏習俗。
梁嘯突然笑了起來。“我其實和阿留蘇差不多,也不是什么文明人,也許鐵華離也把你當成禮物呢。”
“應該說是我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你。”莫蘇耶耶忽然笑了起來,眼波流轉。“又或者可以說,我把你當成梵天賜給我的一個補償。”
梁嘯愕然,隨即明白了莫蘇耶耶的意思。現在這個局面不是鐵華離安排的,從頭至尾都是莫蘇耶耶自己的計劃。他苦笑著搖搖頭。他遇到的女人都不簡單,劉陵是聰明外露,洛緒麗、月亮是深藏不露,眼前這個莫蘇耶耶同樣不是省油的燈。
“好吧,我是禮物。”梁嘯嘆了一口氣。“如果這能讓夫人心里舒服一些。”
“多謝將軍。”莫蘇耶耶眼圈泛紅,卻又含淚帶笑。
長安。
劉陵坐在燈下,翻看著最近幾天的報紙。梁郁抱著一堆書,也在翻檢,翻得書頁嘩嘩響。只有月亮坐在一旁,托著腮,看著外面的月亮發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嘆了一口氣。
“是不是想夫君了?”劉陵頭也不抬的說道。
“沒有。”月亮臉一紅。
“沒有?你一晚上嘆了十三次氣了。”劉陵瞥了她一眼。“讓你跟他去西域,你不去,現在想,來不及了吧。”
“不是我不想去,是他…”月亮說了一半,又覺得被劉陵套出了話,連忙閉上嘴巴。
“是他不想壞了規矩?哼,他居然還記得規矩,真是不容易。”
“嫂嫂,可不能這么說。阿兄在朝堂上不太規矩,在軍營里可規矩得很。”
“規矩不規矩,你哪里知道,阿爾法她們才知道。”劉陵笑出了聲。“當年只是一個小小的郎官,膽子比天還大,現在是萬戶侯了,膽子卻小了起來,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夫人,那可不一樣。”阿爾法說道:“我們也是戰士。”
“那月亮就不是戰士?她可是被夫君擒來的俘虜。”
“你們都說些什么啊。”月亮又羞又惱,起身走了。劉陵笑得更加開心,連梁郁也跟著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阿爾法又說道:“我想,主人不帶月亮夫人去,可能是因為希格瑪。當年我們四姊妹中,主人最疼希格瑪,沒想到雪山一戰,偏偏凍死了希格瑪。從那以后,主人就很少帶我們上陣了。”
“有這事?”
“翁主不知道?”
“不知道,從來沒聽他提過。”劉陵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正因為心里有她,所以才不提。說不定他一直把希格瑪的死當成自己的責任呢。”
阿爾法點點頭。“我們也這么覺得。雖然主人從來不提希格瑪,但是他一定還想著希格瑪。這次回西域,他一定還會去祭拜希格瑪。”
劉陵嘆了一口氣。“有時候,連我都看不懂他。”
“看不懂他,是因為他與眾不同。”一直沒說話的梁郁忽然插了一句。“放眼天下,有哪個男子能像阿兄這樣對待我們女子?就算是那些自稱情種的書生,也做不到如此用心。你們沒聽說么,司馬相如想取一個茂陵女子為妻,寫了一封信給他在成都的夫人卓文君。”
“是么,什么樣的信?”
梁郁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萬”,阿爾法看了,莫名其妙。“就這個?”
“就這個。”
“這算什么信,啞謎么?”
劉陵瞟了一眼,嗤了一聲:“是啞謎,無億(意)也。”她停了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文姬,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你阿兄雖然不好與人交往,但也很少背后非議誰。司馬相如是當世知名賦家,人人仰慕,可是你阿兄提起他卻多有不敬之詞。我曾經問過他,他說司馬相如有才無德,始亂終棄,所以不喜。”
梁郁也愣住了。“當真?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有些年了,具體什么時候,我想不起來了,但肯定說過。對了,他不喜歡朱買臣,好像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朱買臣?”梁郁更奇怪了。朱買臣也有始終棄的劣行嗎?似乎沒聽說過。
劉陵托著腮,眼神閃爍,越想越覺得詭異。“文姬,你阿兄…難道會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司馬相如會有易妻的行徑?”
梁郁盯著劉陵,欲言又止。未卜先知這種事聽說過,但親自經歷卻是第一次,發生在最親近的人身上,更是想都沒想過。幾句閑聊,居然聊出這么一個結果,實在大出她的意外。
可是,一旦開了頭,她們都覺得有些不對。發生在梁嘯身上的那么多事,似乎都可以由這個看似很不靠譜的理由貫穿起來。
梁郁和劉陵對視了一眼,一時都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梁嘯離開了莎車,趕往疏勒。
莫蘇耶耶同行。鐵華離為此特地帶了一千騎士同行,以莫蘇耶耶的親衛將自居。對莫蘇耶耶拿下梁嘯,鐵華離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地里嘆了不少氣。這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如果當初阿留蘇能將莫蘇耶耶帶在身邊,多聽聽她的意見,也許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由此可見,阿留蘇命薄,天生不該擁有莫蘇耶耶這樣的妻子,就和他奮斗了這么多年,堅持在蔥嶺以東戰斗,不肯放棄的領地一樣,都是為梁嘯準備的。
想通了這一點,鐵華離也放下了最后一絲不甘。人可以不懼怕任何對手,但不能和天意做對。天意注定了梁嘯是西域之王,任何人都要給他讓道,哪怕是阿留蘇也不行。阿留蘇死了,天狼也死了,剩下的獵驕靡又能怎樣?他遲早也是梁嘯的手下敗將。
疏勒的實力不如莎車,之前也一直被月氏人控制在手中。對梁嘯和莫蘇耶耶的到來,疏勒王自然沒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低頭認命。好在梁嘯不像月氏人那么貪婪,他的到來對疏勒來說沒有什么壞處,反倒能帶來和平。背靠這樣一個強悍的靠山,一般的蟊賊是不敢輕易來疏勒生事了。
梁嘯在疏勒住了下來,莫蘇耶耶也沒有走。他們常常一起出入,很快大多數人就知道了他們的身份。
這里面當然也包括烏孫探子。
消息很快送回赤谷城,送到了獵驕靡的手中。獵驕靡非常不安。梁嘯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從陽關走到了疏勒,走遍了南山諸國,統一陣線已成,接下來就該對付烏孫了吧?在獵驕靡的地圖上,梁嘯和東方朔像兩只巨拳,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
左圖已經回到赤谷城,東方朔的最后通諜也經由阿瑞堪之口轉達到獵驕靡耳中。先服者賞,后服者誅,烏孫無疑是要被誅的那一個。是繼續堅持,坐等梁嘯攻城,自取其辱,還是趁著沒有撕破臉,現在就向漢人服軟,這兩個念頭在獵驕靡的心里掙扎了很久,一直沒有定論。
堅持,沒有必勝的把握。服輸,又心有不甘。好容易才從匈奴人的控制下掙脫出來,轉眼又要向漢人臣服,這絕不是他奮斗半生的目標。
獵驕靡冥思若想破解之道,卻茫然無計。他除了日復一日的巡視防務,加強警戒,不給梁嘯留一點偷襲的機會之外,并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甚至連防守都顯得那么力不從心。對梁嘯的了解越多,他越沒有安全感。他不知道梁嘯會用什么辦法攻擊赤谷城,因為每一次作戰,梁嘯仿佛都會使用不同的戰術。
對付這樣的一個完全沒有套路的對手,讓獵驕靡很傷腦筋。在傷腦筋的同時,他又有些莫名的興奮。遇到這樣的對手,如果不和他較量一下,簡直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在不安與興奮中,獵驕靡渡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轉眼間,冬去春來。雖然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可白天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獵驕靡也越來越焦灼。他不停的派出探子,奔波于車師到疏勒之間,打聽著每一個和梁嘯、東方朔有關的消息。
可是,不知不覺之間,梁嘯和東方朔都失去了蹤跡。梁嘯還好說,消息說得很準確,他帶著一千騎兵西行,進入衍敦谷,應該是去大宛了。而東方朔卻像山坡上的積雪一樣融化了,什么消息也沒有。幾次探子回來,只送回一個消息:車師向漢人稱臣,車師太子車夷作為質子,已經起程趕往長安。
緊接著,龜茲又傳來消息,龜茲王派出使者前往長安,雖然沒有質子,卻帶著大量的禮物,看起來很像是求親。
這兩個消息讓獵驕靡徹底不淡定了。車師在烏孫之東,既可以從山南向烏孫發起攻擊,也可以從山北向烏孫進攻。而龜茲更是近在肘腋,如果龜茲真的與漢人和親,漢人就可以駐兵龜茲,就近向烏孫進兵。
要不要先發制人,先清除龜茲,給其他諸國立個榜樣,警告他們不要和漢人走得太近?
獵驕靡猶豫不決。春天不是征戰的好時機,龜茲也不是一個小國。在龜茲沒有挑起戰事的情況下,僅僅因為龜茲人與漢人交好就發動戰爭,只會讓其他諸國覺得烏孫好斗。一旦攻擊受阻,說不定會遭到圍攻。
獵驕靡自己難以決斷,就招集烏孫眾臣一起商議。不料適得其反,烏孫權貴的意見也不一致,有支持先發制人,先干掉龜茲的,有反對無端動武,授人以柄的。最后,有人提出了一個讓獵驕靡不安的理由。
如果梁嘯離開疏勒,就是為了讓我們放松警惕,主動出擊,實際并沒有走遠,就是附近窺探呢?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獵驕靡覺得后脊梁一陣發涼,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就打消了攻擊龜茲的念頭。
寧可錯失機會,也不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