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華離早就知道梁嘯大破天狼的戰績,也知道梁嘯西行已經到了于闐。雜灬志灬蟲按理說,他應該主動派人去了解情況,并親自出城相迎。
可是他一直沒動。
鐵華離是月氏人,但他是阿留蘇的部下,對巴圖印象并不好。他覺得巴圖太軟弱,撐不起月氏國。如果由他繼任王位,月氏遲早會變成漢人的附庸。
他想憑借手中的三千步騎為阿留蘇保存一點力量。阿留蘇死了,但是他還有兩個年幼的兒子在莎車。他想和梁嘯談判,讓阿留蘇的兒子繼承他的實力。
既然想談判,就不能弱了氣勢。他沒有主動去迎梁嘯,就是要告訴梁嘯,他和梁嘯是平等的。有了這個身份之后,談判才有可能。
可是梁嘯遲遲沒有來,甚至沒有派使者來,他覺察到了梁嘯的不快,心里也開始緊張起來。如果梁嘯不愿意談判,有意動武,他可沒什么勝算。之所以有這樣的擔心,是因為鐵華離對梁嘯好戰的稟性一清二楚。當年梁嘯帶著四百騎翻越蔥嶺,出現在莎車城外的時候,就很囂張地要和鐵華離一決高下。
如今他坐擁南山諸國,大軍近萬,他要是不高興了,滅他鐵華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意識到自己的算盤可能會落空,鐵華離依然沒有就此放棄的意思。他整軍備戰,擺出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一定要探一探梁嘯的底線。他相信,大戰之后,又是冬天,梁嘯不太可能立刻挑起戰事。
可是他沒想到,梁嘯沒有派使者來,卻派來了一支商隊和一首歌謠。這首歌謠一經傳唱開來,漢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立刻傳遍四方,就連他麾下的將士都有些不安起來。
他愿意為阿留蘇的兒子爭地盤,可是他麾下的將士未必愿意冒險,特別是和強大到不可戰勝的敵人作戰。阿留蘇死了,死在天狼的箭下,而天狼又被梁嘯殺了,誰是強者一目了然。他們膺服阿留蘇,就是因為阿留蘇很強,現在梁嘯更強,他們為什么不依附梁嘯?
連月氏太子巴圖都依附漢人了。
鐵華離意識到了自己的危機,不得不主動聯系皇甫其。
皇甫其搖搖頭。“這是軍機大事,我哪能知道。將軍會不會來,什么時候來,又是多少人來,我一概不知道。我是來做生意的。”
鐵華離瞇起眼睛,盯著皇甫其,沉吟不語。他當然不相信皇甫其真不知道梁嘯的行蹤,但是他聽出了皇甫其的言外之意。梁嘯在準備一次軍事行動,多少人,什么時候,說不準,但肯定不是普通的出行。
他是要攻擊莎車嗎?
鐵華離換了一個話題。“那歌謠里唱的故事是真的嗎?”
“差不多吧。有些夸張,但總的來說相去不遠。”
“看來梁將軍的實力又變強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這不算什么,兩千山賊而已。天狼兩萬大軍都被梁將軍殺得落花流水,那才叫真正的勝利呢。對了,都尉和天狼交過手,應該知道他的手段吧?”
鐵華離黑紅的臉有些發燙。他當然和天狼交過手,天狼固然沒能占領莎車城,他也被天狼欺負得不輕,幾乎只有逃跑的份,沒有一點還手之力。事實上,不僅是他,阿留蘇戰死之后,蔥嶺東的月氏人就患上了恐狼癥,他沒向阿留蘇投降,還控制著莎車,已經算難能可貴了。
只是和梁嘯的戰績一比,他無地自容,質疑梁嘯戰績的話聽起來也就多了幾分酸意。
“天狼有地弓在手,依然不是梁將軍的對手嗎?”
皇甫其笑了。“地弓是強,可是天狼不夠強啊,他根本發揮不出地弓的真正威力,哪里是梁將軍的對手。兩軍陣前,他被梁將軍追得像只兔子,受了重創。”皇甫其瞅了鐵華離一眼,話里有話。“都尉應該多出來走走,這樣的消息早就不是什么新聞啦。聽故事,當然要到集市上來,難道等梁將軍親自講給你聽?”
鐵華離無言以對,更有些心驚肉跳。
在冥思苦想了兩天之后,鐵華離帶著三百親衛騎離開了莎車,主動趕往于闐拜見梁嘯。兩天后,他趕到了于闐城外。
墨玉河旁,一大群人正在勞作,橫貫墨玉河挖了一條東西方向的渠,卻堵上了向北的河道。工程量不小,人員眾多,一眼看去,至少有一千多人正在忙碌,其中不乏女人和孩子。工地上熱火朝天,不時響起號子聲和歌聲。
鐵華離大惑不解,勒住戰馬,派親衛前去打聽。
時間不長,親衛回來了,告訴鐵華離一個消息:這些人在改造墨玉河,事實上,不僅是墨玉河,附近的幾條河都在改造。改造完成之后,從精絕到于闐,將形成一個東西長達四百里的超大綠洲,可以供養近十萬人。于闐、扜彌、渠勒、戎盧、精絕等大小十余國將聯成一片,組成一個聯盟,由漢人統一指揮。
鐵華離大驚失色。
人口十萬,絕對是南山第一大國,即使是將范圍拓展到天山一帶,也只有烏孫有這樣的實力,天山第二大國龜茲的人口也只有七八萬。就算十萬是虛數,未必能成真,僅于闐、扜彌幾個國家現有的人口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力量,更何況還有漢人從中調度。
梁嘯這是做戰前準備,要一舉吞并莎車?
鐵華離越想越害怕,一陣陣心驚肉跳。梁嘯派皇甫其帶商隊到莎車示威,卻絲毫沒有講他在于闐做的事,這分明是暗藏殺機啊。如果他不相信那些歌謠,打算頑抗到底,那開春之后,等待他的將是梁嘯毫不留情的迎頭痛擊。
如果說之前他還有一點僥幸的心理,看到這一幕,這點僥幸的心里已經被徹底摧毀。
鐵華離想了半天,是入于闐西城,來到梁嘯入駐的宮殿。在殿門前,鐵華離下了馬,步行入見,一看到梁嘯的影子就雙手抱拳,急行幾步,深施一禮。
“月氏莎車都尉鐵華離,迎接將軍來遲,請將軍恕罪。”
梁嘯起身相迎,熱情如春風。“都尉遠道而來,怎么不派個人來說一聲,我也好派人去迎你。”
“不敢,不敢。”鐵華離嘴里發苦。他進城的時候要接受檢查,梁嘯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來,這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將軍,這一路走來,聽到不少漢軍勇士的事跡,我真是感慨不已。將軍擊殺了天狼,為故太子報了仇,我本該帶著故太子的遺孀和幼子,只是路途遙遠,天氣又寒冷,所以…”
“哈哈,沒事,沒事。”梁嘯哈哈大笑,打斷了鐵華離的請罪。“我和阿留蘇太子交好,互相欣賞,他不幸遇難,我為他報仇也是份內的事。至于他的遺孀和幼子,那也等于是我的嫂嫂和侄兒,又何必如此拘禮。等我去了莎車,再見他們不遲。”
鐵華離松了一口氣。“將軍什么時候可以起程?莎車、疏勒的勇士可是盼著見將軍呢。”
“就這兩日吧。”梁嘯停了片刻。“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梁嘯鋪開地圖。“我打算在疏勒立鎮,派兵駐守,統籌莎車、疏勒一帶的防務。你在莎車多年,對這里的風土人情都很熟悉,不知道有沒有什么好的建議?”
鐵華離的眼角一陣陣抽動。“將軍準備在疏勒立鎮?”
“是的。”梁嘯說道:“南山諸國,我打算立四鎮:疏勒、于闐、樓蘭,龍勒。”
“那將軍準備在疏勒留多少人馬?”
“不能太多,太多了負擔太重,會影響當地百姓的生活。我選擇在疏勒立鎮,就是因為疏勒向西,可以直接與大宛交通。其實莎車也是一個不錯的地點,可是莎車扼守著通往監氏城的山口,我想還是留在你們月氏人的手中比較好,以免女王會有不必要的擔心。”
鐵華離的心臟怦怦亂跳。梁嘯要在疏勒立鎮,隔著蔥嶺與大宛交通,扼守要道。于闐同樣有漢人駐守,莎車就是腹背受敵。如果再算上女王安排在蔥嶺以西的守住,他已經三面受敵,插翅難飛。
可是,他又攔不住梁嘯,如果不自量力的與梁嘯作對,他只有死路一條,最后連莎車都保不住。
“將軍思慮深遠,英勇無敵。若能在疏勒立鎮,派兵駐守,也是四方之福。太子后人能得到將軍的保護,也是他的福份。我想太子在天上也會祝福將軍的。”
梁嘯滿意地笑了。“能得到都尉的支持,我非常高興。”
東方朔和梁嘯在西域外告別,東方朔將再次穿越大漠,趕往溫宿、姑墨,展開他的合縱連橫之策,對烏孫進行圍堵,梁嘯則隨鐵華離趕往莎車、疏勒。他將在疏勒停留數月,等到明年開春,穿過衍敦谷和鳥飛谷,趕往大宛。
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動用一切外交力量和武力手段,迫使烏孫臣服。
烏孫是蔥嶺以東最大的國家,如果烏孫不肯低頭,漢人在西域的統治不會牢固。就眼前的情況來說,只要獵驕靡表示出任何對漢人不歡迎的態度,梁嘯就會遭受重大困難——西域諸國為了生存,不可能不顧忌獵驕靡的情緒。
好在獵驕靡被梁嘯的戰績唬住了,貓在山里不肯出來。他在等梁嘯主動進攻的同時,也給梁嘯留出了寶貴的時間,讓他有時間從容部署。
獵驕靡在慶幸冬天的到來,梁嘯同樣也在利用冬天不利征戰的客觀條件。
三天后,梁嘯到達莎車,包括莎車王在內的貴人們全部出城百里相迎,阿留蘇的夫人和兩個幼子也在其中。皇甫其也來了,他順利完成了任務,自然要向梁嘯匯報一下工作,然后就要趕回于闐去了。
匯報完正事,皇甫其并沒有退下,反而像拉家常似的問了一句:“將軍,你知道月氏人的風俗嗎?”
“略有所知,和匈奴人差不多嘛。”
“那將軍知道,待會兒阿留蘇的夫人來見你,會有什么樣的請求嗎?”
梁嘯微怔,隨即意識到了皇甫其的意思。他笑了一聲:“這個…不合適吧?我有妻妾。”
“將軍有妻妾,自然看不上這等蠻夷女子。可月氏風俗就是如此。你為阿留蘇報了仇,阿留蘇的一切財產都應該歸你,包括他的妻兒和奴隸。如果你不接受,這就是違背了他們的風俗,會讓他們不安。事實上,他們也需要依附將軍這樣的強者,才能繼續生存下去。莎車、疏勒都是鐵華離控制的區域,將軍若不受,鐵華離就會趁虛而入,恐怕對將軍不利。”
梁嘯想了想。“多謝老丈提醒。不過我并不打算按照他們的這個風俗來。正相反,我打算以漢人的習俗來處理這件事。你放心吧,我會妥善處置的。”
“既然將軍心中有數,那我就放心了。”皇甫其躬身而退。
幾乎在同時,鐵華離拜倒在阿留蘇的遺孀莫蘇耶耶的面前。莫蘇耶耶二十出頭,膚色微黑,眉心點著一顆朱砂痕。四年前,她嫁給阿留蘇,次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莫若頓,隨后不久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小阿留蘇,阿留蘇怕她隨軍太累,特地將她留在莎車,沒想到這卻是永別。
莫蘇耶耶抱著遺腹子小阿留蘇,三歲大的莫若頓依偎在她身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鐵華離。
“夫人,如果有了梁嘯的支持,別說守住莎車、疏勒,就算是爭月氏王,也是有機會的。請夫人從大局出發,忍辱負重,依我月氏風俗,改嫁梁嘯。”
莫蘇耶耶垂下眼瞼。“一定要這么做嗎?阿留蘇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月氏太子,我如果依從月氏風俗,改嫁于他,豈不是連整個月氏國都要歸他?”
鐵華離苦笑道:“夫人若是不從,那整個月氏國就要變成巴圖的了。巴圖軟弱無能,早就依附了梁嘯。他若成了月氏王,月氏國還是梁嘯的,卻與小阿留蘇兄弟無關,也與夫人無關。夫人,蔥嶺以東,都是太子帶著我們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征服的,難道就這樣拱手送給巴圖?”
莫蘇耶耶沉默不語。
鐵華離見了,暗自嘆息。“夫人,我知道你對太子情深,看不上其他人。不過我敢向夫人保證,梁嘯年輕有為,勇冠天下,是與太子一樣的英雄人物。夫人改嫁給他,必不會辱沒了夫人。我擔心的卻是他與巴圖早有默契,不肯接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