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天子忙得暈頭轉向。≧曹時、李廣已經班師,還有三四天時間就能回到長安,盛大的歡迎典禮自然不用說,將士們的封賞也在緊鑼密鼓的討論中。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韓安國等人可以拿出方案,但最終定案還要天子來把控。
封賞,與其說是對前一階段戰事的評價,不如說是下一階段戰事的預熱。封賞如果不豐厚,將士們出征的熱情就會受到打擊。太豐厚,又會造成經濟壓力,同時讓將士們滿足于富貴,不愿意再努力。如果封賞不公,影響會更加惡劣,說不定還會惹出不必要的矛盾。
天子為此操透了心,臉都瘦了一圈。
難得偷閑,天子步出大殿,憑欄遠眺,一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梁嘯嗎?”天子指著遠處匆匆而行的人影,瞇起眼睛問道。接連看了幾天的文章,他不僅手臂酸痛,眼睛也有些花。
“好像是我師兄。”霍去病最近的眼力好得很,一眼就認出來了。“咦,他好像不是往這邊來。”
天子一聽,大感意外。梁嘯在宮里出現并不奇怪,他本來就是內朝官員,有門籍,可以隨意出入未央宮。但是梁嘯進宮一向只去兩個地方:要么在承明殿隨駕,要么去天祿閣、石渠閣查書,不會輕易去其他地方,就連椒房殿都不怎么去,陳皇后多次召他去問話,他都找理由推了。
“把他叫過來。”天子心情不太好,忙得搓火,很想找個地方撒撒氣。
霍去病不敢怠慢,連忙跑了過去,攔住了梁嘯。時間不長,梁嘯跟著霍去病來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禮。天子站在臺階上,俯視著梁嘯,面無表情。
“不是說你病了嗎,一連十幾天都沒看到你,怎么突然進宮了。”
“回陛下,進宮談點小生意。”
“進宮談生意?”天子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進宮談什么生意?”
梁嘯看起來有點郁悶。“還不是為了給魏其侯論道拉。”
“拉…什么?”天子莫名其妙。
梁嘯把情況說了一遍。為了讓更多的人能體會圣意,暢所欲言,竇嬰準備將所有的文章都印行公布,錢從哪兒來,賣得太貴了,普通人不愿買,只能象征性的收一個錢,缺口怎么辦,竇嬰不管,只有梁嘯管。梁哪這兩天四處奔波,就是為了找人,填窟窿。
天子明白了,卻不屑一顧。“不就是幾十金的事么,竇嬰也真是,說一聲,讓大司農出錢就是了。大司農若是不肯,讓少府出也行。”
“陛下,臣以為不妥。”梁嘯立刻表示反對。“臣知道陛下不在乎這幾十金,可陛下有大事要辦,花錢的地方多著呢,能省一個是一個,手里有錢,心里才不慌嘛。俗話說得好,積沙成塔,集腋成裘,既然可以自負贏虧,說不定還能賺兩個,何樂而不為?”
天子點點頭,心里舒坦了不少。他現在的確正為錢愁呢。這次封賞完了,國庫里的積蓄也基本見底。梁嘯雖然沒辦什么大事,甚至還有點不務正業,但他能為朝廷著想總是好的。
“道理是沒錯,可是你堂堂的冠軍侯,為了這點錢,像個商人似的奔波,未免有失朝廷體面。”
梁嘯愕然。“陛下,臣不偷不搶,不拐不騙,自食其力,失什么朝廷體面?難道朝廷的體面就是養一群蠹蟲?”
天子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他咳嗽了一聲,轉換了話題。“你到宮里來,找誰做生意?”
“找王美人。”
天子看著梁嘯,更加無語。這臣子入宮找天子嬪妃,居然還這么理直氣壯?“你找她干什么?”
“臣在茂陵的那些菜田不是轉給王美人的兄長了嘛。長勢不錯,不過大部分都是自己吃了,實在可惜。臣覺得可以順便做個,宣傳一下,既能打開銷路,也能解決一下魏其侯的難處。沒想到王美人的兄長不相信臣,大概是以為臣想騙他的錢,不肯答應。臣沒辦法,只好進宮來請王美人出面。”
天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干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又指指旁邊的臺階。“坐,慢慢說,你這什么究竟是意思?”
梁嘯看看天子的姿勢,又心虛地四面看看。“陛下,臣擔心御史們看到,會有話說。”
“放心,沒人敢。”
“他們如果不敢,那就是他們失職,臣要彈劾他們,還有御史中丞。”
天子仰著頭,瞪了梁嘯半晌,又站了起來,很沒形象地拍拍屁股,轉身入殿。“好吧,那就進來說。”
梁嘯跟著進了殿,天子賜了座,梁嘯這才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他的用意很簡單,算起來,這次印文章的成本的確不算多,估摸一下,就算持續一年,也就是兩三百金的事。對普通人來說,這的確是一筆巨款,可是對竇嬰、梁嘯等人來說,卻不是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對朝廷來說更不在乎。
可是,這樣的事以后還可能有很多,積少成多,可能就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如果不能自負贏虧,正常循環,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因此,從一開始就摸索一條路就非常有必要。
“至于拉,做,其實也是雙贏的事。印書坊有了收入,商家有了銷路,誰不吃虧。”
天子點頭贊同。“沒錯,這的確是一個好路子。王彬出自寒庶,也沒你的眼界。不過,你入宮找王美人,不覺得失禮嗎?”
梁嘯愣住了。“陛下,臣是按照宮中規定的時間,規定的流程求見的,有什么失禮之處,宮中有妃嬪不能見臣下的規矩嗎?他們也沒告訴臣啊。”
天子哭笑不得。“梁伯鳴,剛才你還怕御史彈劾你,現在你倒膽大起來了?沒錯,宮里是沒有禁止妃嬪接見臣下,可是總得避避嫌,對不對?你以前不是很自覺的么,皇后請你去,你都不去,現在怎么這么糊涂?”
“陛下,宮里沒有禁止,臣就沒有違令。見還是不見,那是臣自己的選擇。臣可以選擇謹慎一些,也可以事急從權,膽子大一些,只要沒有犯令就行。至于剛才,臣其實也可以坐,畢竟是陛下讓臣坐的,御史要彈劾,也應該彈劾陛下,不應該彈劾臣。”
天子恍然大悟。“你剛才擔心御史,是擔心他們彈劾我?”
“那當然。陛下失禮,臣沒有失禮,難道還要彈劾臣?”
“那你的意思,是他們不彈劾我,你就彈劾他們?”
“啊。”梁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們失職,臣不彈劾他們,還彈劾誰?”
天子歪著頭,瞪著梁嘯,看了半晌,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他想反駁梁嘯,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再說了,梁嘯是為他的事業著想,他總不能為了這點小事真把梁嘯關起來。他想了好一會,笑了起來。“好吧,我今天有點累,不跟你辯了。你去見王美人吧,我會讓人盯著你,你千萬不要讓我抓住把柄。”
“陛下放心,臣絕不會壞了規矩。如果不是這事比較急,臣根本不會來宮里。這兩天長安城內外熱鬧得很,那些儒生已經打了好幾架了,臣把這事辦完了就趕過去看戲。”
說完,梁嘯拱拱手,急急忙忙地走了。
天子愣了半晌,越想越好奇,立刻叫來主父偃等人,便服出宮。
未央宮的東門正對著長樂宮的西門,相間相隔數百步,還有南北向的大道相隔。兩宮門之間的北部是武庫,南部有尚冠里,相當于高級住宅小區。比起未央宮北的北闕甲第略遜一籌,卻也是達官貴人所住,普通百姓一般不能涉及。
漢代的達官貴人多喜養客,尚冠里也因此變得熱鬧起來,那些身有一技之長,想攀龍附鳳的人經常出現在這里。在某種意義上,這里也算得上人才流動中心。
天子把這里當成了先目的地。
出了東門,離尚冠里還有兩百步遠,他就看到了一大群人,大多儒冠儒服,操著不同的口音,正在相互辯駁。大概是吵得激烈了,嘴說得不過癮,有人動起了拳頭。這一下就像油鍋里滴進了水,立刻炸了鍋,原本彬彬有禮的一幫儒生轉眼就打起了群架。
天子看得目瞪口呆,又好氣又好笑。郎官們不敢怠慢,連忙護著天子站在一旁。
儒生們打成一團,不斷有人被打出戰圈,三三兩兩的跑到一邊。一個須花白的老頭扶著冠,提著衣擺,低著頭,逃到天子身邊。郎官們立刻上前攔住了他。老者抬頭一看,一眼看到了天子,立刻眼前一亮,贊了一聲:“好一副圣人之相。”
天子一怔。“你說什么?”
“我說小郎君好面相。”老者上下打量著天子,連連點頭。“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美須大口,隆準龍顏。在朝為良臣,在野為賢士,著實好面相。”
天子聽得好笑。“老丈哪里人,會相面么?”
老者拱手道:“齊國公孫弘,略通《詩》《書》,師從胡毋生,學《春秋》,不懂面相,卻聽先生說過此類面相,沒想到有機會親眼見識。”
天子心里舒坦,口氣更加溫和。“你既是儒生,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怎么打上了?”
“唉,本是爭論學問,哪知道這些年輕人火氣太旺,一言不和就打起來。我沒這體力,還是回去寫文章,換幾百錢,也好支應幾日開銷。”公孫弘一邊說著,一連搖頭嘆息,拱拱手,轉身走了。
天子叫住了他。“寫文章還能換錢?”
“你不知道?”公孫弘很詫異。“魏其侯竇公出招賢令,請天下賢士論儒法禮制,但凡有論,皆可得到幾百到千余的潤筆不等,還可以將文章印成報紙,供天下人傳閱。”
公孫弘說著,小心翼翼從袖子里取出兩幅紙卷。紙卷的寬只有八寸左右,拿在手里正合適,卻很長,看起來厚厚的一卷。天子接過紙卷,先看到了印在外面的。
俠心劍膽,文武兼備。陳氏刀劍,良工美器。名士選,大俠必備。
天子看了這幾句半文半白的話,立刻想到了梁嘯說的。他點了點詞:“這是什么意思?”
“哦,陳氏刀劍,長安城最好的刀劍。聽說出征將士配備的刀劍都是由陳家提供的冶鐵技術打造的,這才殺得匈奴人落花流水。要想建功封侯,有一口陳家打造的刀劍能幫不少忙。如今長安的儒生武士沒有一口陳氏刀劍,都不好意思見人了。”
公孫弘說著,看到有幾個打得眼紅的儒生舉著刀劍沖了過來,連忙張開雙臂,攔在天子面前。“退后,退后,不要沖撞了貴人。你們這些圣人子弟,還能不能有點氣度,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真的好么?”
“牧豬老兒,閃到一邊去。”一個中年儒生,手持長劍,雙目圓睜,雖然帽子已經不見了,依然威風凜凜,不可侵犯。“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己。這些俗儒胡說八道,豈能姑息?”
人群中,那一個儒生執劍大罵,一口濃得的楚音。“你除了說些空洞的大話,還能干什么?寫文章狗屁不通,比劍,老子一樣滅你。”
“楚子,比劍老子怕你么?我是怕砍殺了你,別人說我以力迫人。誰說我文章寫得沒你好?你去查訪查訪,看看誰的文章點贊的人多。”
兩個儒生罵得熱火朝天,天子更是好奇。
“什么是點贊?”
公孫弘伸手一指。“喏,每個里門外都有一個公告欄,會貼上文章目錄,誰哪篇文章,就在文章后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即為點贊。點贊的人越多,說明文章寫得越好,屆時會有額外的獎勵。”
“有多少獎勵?”
“說是一個月評比一次,第一名叫榜,有一金的獎勵,第二名叫榜眼,五千。第三名叫探花,三千。”公孫弘說道:“這兩人都有望爭第三的,所以不肯相讓。”
“這誰出的主意?”
“冠軍侯梁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