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到廷尉寺也有一段時間了,經手的案件也不少,甚至比梁嘯更尊貴的人都有,比如江都王劉建,但是像梁嘯這么囂張的犯人絕對是第一個,不管是誰,只要聽說是廷尉寺的人來問案,三魂先去了兩魂,七魄先去了六魄,哪里還敢放肆。
要不然,絳侯周勃也不會留下那句名言:嘗將百萬兵,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像梁嘯這樣明火執仗,近乎反抗的情況,就算有,也是極少數,至少張湯本人沒見過。
張湯很想喝斥手下動手,將梁嘯拿下。可是他很清楚,如果真的那么做,恐怕被拿下的會是他張湯,梁嘯這種武夫,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所以天子才事先提醒他。更重要的是,梁嘯此刻穿著甲胄,身邊的甲士同樣全副武裝,還有人捧著梁嘯的頭盔和一柄玉具劍,金光燦燦,尊貴無比。
張湯認得,這是天子賜給梁嘯的甲胄和玉具劍。
“走還是不走?”梁嘯眉頭微皺,透出些許不耐煩。“我這身體不宜經風。”
張湯郁悶無比,他居然被犯人訓斥了,這可是開天荒的第一次。張湯想了想,決定先把梁嘯請回廷尉寺,不管能不能審案,坐實梁嘯的失禮再說。
“君侯,請。”張湯換上一臉笑容,伸手示意。
“前頭帶路。”
張湯差點噴出一口老血。梁嘯讓他在前頭帶路,這是把他當成開路的武士啊。沒錯,有官職或者爵位的人出行,前面都會有武士開道,稱為導行。但梁嘯現在是犯人,居然將他這個廷尉掾當成導行武士,未免也太囂張了。
你等著,看我不上疏彈劾你。張湯一邊想著,一邊忍氣吞聲,前頭引路。
梁嘯一行實在過于招搖,一出門,就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看到梁嘯身穿甲胄的躺在榻上,還沒覺得什么,長安城喜歡玩行為藝術的人太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可是再看到前面的廷尉寺掾吏,情況就不一樣了。不管什么時候,這些人都是不受歡迎的那一類,百姓對他們的態度是又恨又怕,敬鬼神而遠之,是以對他們的服飾非常熟悉。
看到廷尉寺的掾吏,自然會聯想到嚴刑拷打,聯想到冤獄,也自然多了幾分對受難者的同情。當行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梁嘯的時候,很快有人認了出來:這是陛下寵信的冠軍侯梁嘯,他這一身甲胄可是太有名了,當年出征匈奴之前就曾經招搖過市。
梁嘯犯事了,要到廷尉寺受審?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飛往四面八方,傳言中也多了幾分猜測。有的說,梁嘯病重,已經快要死了。有的人說,梁嘯其實已經死了,但是尸體還要到廷尉寺受審。有人說,梁嘯是自殺的,又有人說,梁嘯是被誅殺的。一時間,謠言四起,難辯是非。
梁嘯臥在榻上,一動不動。他耳力好,聽得清圍觀群眾的議論,卻不作任何辯解。
張湯沒有梁嘯的耳力,但是他能猜得到這些人在說什么。往常這個時候,他都很享受自己的威風,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倍覺恥辱——因為他現在形同梁嘯的導行武士。
在張湯的煎熬中,他們來到了廷尉寺。廷尉寺前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僅有普通百姓,還有很多游俠兒。看到梁嘯被抬進廷尉寺,游俠兒們非常意外,面面相覷,越發關注。
梁嘯平民出身,以軍功封侯,無疑是游俠兒們崇拜的偶像。他的遭遇時刻牽動著無動游俠兒的心。他受寵的時候,游俠兒們信心滿滿。他被冷落的時候,游俠兒們心灰意冷。他重回長安,游俠兒們再次熱血沸騰,踴躍從軍。如今梁嘯被送到了廷尉寺,頓時給他們迎頭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
他們圍在廷尉寺前,久久不肯離去。
梁嘯被抬進了廷尉寺中廷。張湯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梁嘯,一聲輕笑。“君侯,下來吧。”
梁嘯坐了起來,一躍下了坐榻,十指交叉,指關節啪啪作響。他又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全身的關節發出炒豆般的脆響。他伸出手。
“劍來!”
荼牛兒遞上玉具劍,梁嘯接過,系在腰間,這才看了張湯一眼。“張君,魏其侯在哪兒?”
張湯看著眼前的梁嘯,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在梁家時,他被梁嘯看了一眼,嚇得寒毛直堅。現在到了廷尉寺,他本以為自己占了上風,可以穩穩地制住梁嘯,沒想到梁嘯并不在乎,依然是意氣風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梁家的時候,梁嘯還是一個病人,躲在榻上。現在,他頂盔貫甲,身帶寶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連聲音都變得洪亮起來。
他這是打算劫獄嗎?張湯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看了看那些放下了臥榻,卻握緊了武器的梁家親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如果梁嘯真的打算劫獄,僅憑廷尉寺的這些衛士,恐怕攔不住他。
“張君,你發什么愣啊?”梁嘯沒好氣的瞪了張湯一眼,大踏步的上了臺,四處看了看,在一旁的坐席上坐了下來。
張湯松了一口氣,連忙命人帶竇嬰出來。屬吏領命去了,張湯才覺得不妥。他還沒有滅掉梁嘯的威風,怎么能進行下一步,而且是按照梁嘯的要求,這不是主客易位了么。他有心叫回屬吏,卻被梁嘯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把話咽了回去。他躑躅片刻,在主席上入座,卻感覺不到一點當家作主的感覺。
時間不長,鐐銬聲響起,竇嬰被人扶了出來。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被拖了出來。
他披頭散發,頭上臉上血跡斑斑,身上的衣服更是沒有一塊完整的,從背部到大腿都被打爛了,兩條腿在地上拖,根本走不了路,是由兩個身強體壯的獄卒拖出來,像拖一具尸體。
“魏其侯?”梁嘯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聽到梁嘯的聲音,竇嬰抬起頭,看了梁嘯一眼,笑了一聲。聲音沙啞,仿佛帶著血絲,和幾天前那個意氣風發,聲如洪鐘的竇嬰判若兩人。
梁嘯起身離席,走到竇嬰面前,單腿跪倒,將竇嬰抱在懷中,用衣袖擦過竇嬰臉上的血跡。“你真是魏其侯?”
“是我。”竇嬰苦笑道:“你怎么才來?”
梁嘯不理竇嬰,仔細的將他臉上的血跡擦干凈,露出臉上的瘀青和傷口,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小心地將竇嬰放下,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禮,拜了三拜,然后轉身就走。
張湯急了,連忙叫道:“梁君侯,你往哪里去?”
“回家,上書。”梁嘯說著,邁開大步,向門外走去。
“你不能走。”張湯措手不及不及,連忙起身追趕。
從他進梁家到現在,梁嘯都沒把他放在眼里,好容易到了廷尉寺,訊問還沒開始,他居然就要走。他的眼里還有王法嗎?他想攔住梁嘯,可是梁嘯走得又快又急,身后還有衛士,張湯根本無法突破衛士的阻攔,更別提攔住梁嘯了。直到出了廷尉寺大門,梁嘯才停住了腳步。
“為什么不能走?”梁嘯轉身看著張湯,眉毛漸漸豎起,殺氣橫生。張湯被他嚇住了,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梁嘯提高了聲音,厲聲喝道:“我到這兒來,是協助你問訊的。可是魏其侯已經被你動了大刑,奄奄一息,就算有什么供詞,也是嚴刑逼供的結果,當不得真。我不走,難道等著你動大刑?”
梁嘯的聲音很大,門外圍觀的游俠兒們聽得清清楚楚,聽說魏其侯竇嬰已經被抓,而且動了大刑,被打得奄奄一息,頓時“轟”的一聲,議論紛紛。
比起梁嘯,魏其侯竇嬰的名望有過之而無不及。梁嘯雖然有名,但是他不養客,家里基本不接待游俠兒。竇嬰卻不同,他是一個老派的游俠,交游甚廣,最近又是出書,又是組織陳竇子弟從軍征戰,在他府中吃過酒的游俠兒遍布長安。就算與他沒有直接接觸,也對他多有仰慕。此刻聽說竇嬰被廷尉寺的掾吏折磨,他們頓時火了,紛紛擁上前來,聲討張湯。
張湯雖然緊張,心里卻有一絲異樣的興奮。“梁君侯,你是想聚眾生事嗎?”
梁嘯哈哈大笑。“你不要栽贓我,我什么時候聚眾生事了?我說,是我梁嘯讓你們到這兒來的嗎?”
“不是!”游俠兒們會意,七嘴八舌的說道。聽了張湯和梁嘯的對話,他們對張湯更加反感了,無數兇狠的目光射向張湯,甚至聽到了有人拔刀的聲音。
張湯感覺到氣氛不對,顧不上阻攔梁嘯,連忙退入衛士的保護之中。梁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等著吧,我會上書彈劾你的。”說完,揚長而去。
游俠兒們卻依然圍在廷尉寺前,你一言,我一語,聲討張湯。
張湯汗流浹背,手足無措。這是他入仕以來,第一次遇到如此狼狽的情況。
聞訊趕來的陳須兄弟站在人群中,看著梁嘯揚長而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梁嘯回到家,立刻寫了一封奏疏,親自趕到未央宮。他有門籍,看守宮門的衛士根本不敢攔他。他長驅直入,直奔承明殿,來到天子面前。
梁嘯來得很快,天子還沒有收到張湯的消息,卻發現梁嘯來了,多少有些意外。
“你去過廷尉寺了?”
“去過了。”梁嘯沉著臉,雙手奉上奏疏。“陛下,這是臣的自免奏疏,請陛下放臣一條生路。”
天子一頭霧水,接過奏疏,一邊折,一邊開玩笑調節氣氛。“你又怎么了,犯了什么萬惡不赦的罪?”
“臣現在還沒有罪,可是等進了廷尉寺,恐怕臣的罪就多了,盡南山之竹,未必能書。”
“這么大的罪?”天子聽出了梁嘯指責廷尉寺嚴刑逼供的意思,不免有些不悅,臉上的笑容也淡了。
“不是臣的罪大,是廷尉掾張湯的手段狠毒。”梁嘯一字一句的說道:“連魏其侯那樣的老臣都被打得沒了人形,臣這樣的后進又豈有幸免之理?臣出身貧民,沒有家蔭,只有陛下的信任可依。若沒有了陛下的信任,別說是廷尉掾,就算是一個普通的獄卒都能取臣的性命。”
天子臉色陰冷,沒有看手中的奏疏,卻盯著梁嘯的眼睛。梁嘯的奏疏里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最關鍵的兩個問題,他已經親口說了出來。竇嬰受了大刑,他擔心自己的安危,想要離開長安。
這都是事實,但是事實不等于就能說出來。
竇嬰是老臣,而且是對天子有重大幫助的老臣,不管是當年即位,還是最近的西征,竇嬰都是功勞卓著的老臣。他被廷尉寺嚴刑拷打,以后誰還愿意為天子效力?
眼前的梁嘯就是最直接不過的例子,他嚇壞了,他失望了,他要走了。
一個是老臣,一個是新秀,一個被下了獄,一個要自我放逐,這要是傳出去,天下人會怎么看朝廷,特別是西征尚未結束,治河之事剛剛展開的時候。這兩個關鍵人物的離開,不僅僅是他們本人,帶走的將是無數人心和他的功業。
天子畢竟是天子,他站在帝國的最高層,他看一件事看到的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復雜關系,而不僅僅是事件本身。他清楚竇嬰與梁嘯這兩個人對他事業的重要性,又豈能輕易的讓梁嘯離開。
他只是沒想到梁嘯會這么直接,要么不開口,開口就把他堵在了死角里,一點回旋的余地也沒有。
天子惱羞成怒。“難道就因為竇嬰是老臣,所以有罪也不能審問?”
“陛下,臣不知道竇嬰有什么罪,但是臣知道,動了那樣的大刑,想讓他認什么罪,他就是什么罪。與其說他有罪,不如說有人希望他有罪。”梁嘯挺起了身子,直視天子。“臣斗膽,敢問陛下:竇嬰究竟是什么罪?”
天子大怒,厲聲道:“你這是在質問朕嗎?”
梁嘯不卑不亢,拔出腰間的玉具劍,又脫下身上的甲胄,整理好,輕輕的放在天子面前。“臣不敢質問陛下,臣只是想在戰死之前問個明白,不要死得稀里糊涂。”
“戰死?”天子劍眉倒豎,怒不可遏。“你想在朕面前拔劍?”
“臣若束手就擒,到了廷尉寺也是死路一條。與其如此,不如死在陛下面前。”梁嘯微微一笑。“臣不敢威脅陛下,但身之發膚,受之父母。不管是誰,想取我性命,總不能指望我俯首就戮。身為陛下的戰士,只可戰而死,不可跪而生。”
天子氣得語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