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回到住處,屏退上前服侍的奴婢,獨自一人坐在室中,長吁短嘆。
天子和竇嬰相談甚歡,將他這個丞相拋在一旁,讓他大失顏面。他有一種強烈的危機,竇嬰很可能會威脅到他的相位。
這種危機感早就有,但從來沒有這么強烈。沒有一個人能像竇嬰這樣讓他不安。不論是出身還是能力,抑或是從政的資歷,甚至是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竇嬰都是最適合做丞相的那個人。而他唯一的倚仗只有姊姊王太后。如今王太后遠在長安,鞭長莫及,等王太后得到消息,也許丞相之位已經易主了。
“這次要被灌夫恥笑了。”田蚡握緊拳頭,用力捶打著胸口。
“君侯?”藉福出現在門口,詫異的看著田蚡。
“藉君,你來了。太好了,太好了,趕緊進來坐。”田蚡大喜,親自起身,將藉福迎了進來。
藉福看看田蚡,一絲笑意從眼角一閃即沒。他入了座,斂好衣襟,這才不緊不慢地問道:“聽說君侯心情不好,福趕來看看,不知是否能為君侯解憂。”
“是的,我現在可是愁壞了。”田蚡也顧不上矜持,把自己的擔憂說了一遍,然后眼巴巴的看著藉福。“藉君,你可有什么好辦法教我?不是我貪戀這丞相之位,這臉面實在是丟不起啊。”
藉福撫著稀疏的胡須,搖了搖頭。“君侯,你過慮了。魏其侯不可能做丞相的。”
田蚡又驚又喜。“為什么這么說?”
藉福露出幾分憂色,沉吟良久,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先帝時,便認為魏其侯不夠持重,不能為相。本來以為他年歲漸長。應該有所變化,現在看來,他倒是越老越輕浮,我怕他難以善終。”
田蚡喜上眉梢,連連催促道:“藉君,為何這么說?”
藉福收回眼神。也收起了眼底的那份憐惜。他沖著田蚡拱了拱手。“君侯,你想想,陛下為什么要讓梁嘯在長安逗留,而不是隨平陽侯、成安侯等人一起來甘泉宮復命?”
田蚡笑了,不屑的撇了撇嘴。“自然是擔心梁嘯出言不遜,觸犯神明。”
“然也。梁嘯自以為有功,常常犯顏直諫,出言無忌,天子不喜。這才讓他留在長安,以示提醒。這是天子對他的愛護,也是對他的警醒。就算他不知道天子的用意,淮南翁主也應該知道。若梁嘯知君臣之禮,就應該慎言慎行,有所收斂。可是梁嘯并不領情,上書自免,這是什么意思?”
田蚡眨了眨眼睛。嘿嘿地笑了起來。“自然是表示對陛下的不滿了。”
“沒錯。孔夫子有言,‘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梁嘯自免,豈不是直言天子無道?”
田蚡如夢初醒。他瞪大了眼睛,用力一拍大腿。“然!藉君果然是慧眼如炬,一針見血啊。沒錯。他這是指責天子不明,難怪天子如此生氣,要趕他出長安。”
藉福笑笑,接著又說道:“天子是很生氣,竇嬰身為老臣。本應該為陛下著想。可是,他不僅大張旗鼓地為梁嘯送行,還親自趕到甘泉宮進諫,他又是為了什么呢?”
田蚡轉轉眼珠,捻著頜下了短須,短眉挑了挑,陰陽怪氣地說道:“還能為了什么,為了名聲唄。他閑得太久了,不甘寂寞,這是要借機鬧一鬧,好讓天下人知道他竇嬰的聲望啊。哼!他以為自己還是那個一擲千金的大將軍嗎?周亞夫死了,沒人敢和他平起平坐,他寂寞得很啊。”
“君侯所言甚是。當年魏其侯與條侯周亞夫并坐,威震天下,失人臣之禮,為朝廷所忌。周亞夫身死,魏其侯也不能就丞相之位。事到如今,他不知自省,反而挾名自重,以聲援梁嘯為由,脅迫天子,比起當年隱居藍田還要無禮。他還能善終嗎?”
田蚡的眼皮顫了顫,忍不住放聲大笑。他懂了藉福的意思,也懂了天子的意思。天子改變主意,并不是真的覺得竇嬰說得有理,而是他感受到了威脅,不得不無退一步。看起來,竇嬰是勝了一局,可是以天子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容忍這種事發生,他遲早要把這口氣怨氣吐出來的。
田蚡如釋重負,渾身輕松。“那我該怎么做呢?”
“靜待其變。”藉福說道:“君侯欲安,必與天子共進退。”
田蚡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天子與竇嬰談到半夜,盡歡而散。他親自將竇嬰送到殿門口,又目送竇嬰離去,直到竇嬰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他臉上的笑容才收了起來,臉繃得緊緊的,像是兩塊石板。
他在廊中站了片刻,轉身向后宮走去。
竇嬰出了宮,正準備去住處休息,迎面就碰上了郎中令李廣。李廣似乎等了很久,一看到竇嬰就趕了過來,拱拱手,一揖到底。當年吳楚叛亂的時候,李廣從軍征戰,竇嬰就是大將軍,兩人已經有二十幾年的交情了。
竇嬰坦然的接受了李廣的拜見,笑道:“你這么周全,怕不是來迎我吧?”
李廣尷尬的笑笑。“君侯,你看你,這話說得,我難道就不能來迎迎你嗎?”
“行了,我們都是帶兵打仗的人,就不說客套話了。”竇嬰收起笑容,長嘆一聲:“梁嘯已經離開長安,他將茂陵的產業全送給了王美人的兄長。北闕甲第是天子賞賜,他不敢賣,不過也搬空了。我看他的意思,怕是有些意冷。”
李廣惋惜的搖搖頭。“梁嘯這小子,聰明自是聰明,卻少了幾分韌性。少年富貴,終究還是沒吃過苦頭,剛受了點委屈就心灰意冷了。”
“這也不能怪他。血染征服,爬冰臥雪,最后卻不如因色得寵,誰能不寒心。將士寒心。軍無斗志,我大漢可就危險了。”
“誰說不是呢。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覺得很失落。”李廣一聲嘆息,咂了咂嘴。他看看四周,向竇嬰湊近兩步,低聲道:“君侯。西域的情況,你可知道?”
竇嬰眉心微蹙。“西域又怎么了?”
“西域情況不太妙。右部匈奴已經緩過勁來,打算聯合羌人,重取西域。羌人嘛,你也知道的,貪財好利,言而無信,自然也想從中分一杯羹。如今羌人蠢蠢欲動,武威附近的匈奴斥候也越來越多。怕是有戰事要發生。河西尚且如此,西域又豈能獨安?”
竇嬰愕然半晌,喟然而嘆。“這便是當初沒有采納梁嘯建議的遺禍了。好在兩越戰事已經結束,朝廷也能抽調兵力西征,否則的話,西域怕是要得而復失。”
“正是如此。”李廣附和道。
竇嬰打量了李廣兩眼,忽有所悟。“你是想請戰吧?”
李廣的眼角抽了抽,不好意思的摸摸頭。“果然瞞不過君侯。沒錯。郎中令雖然尊貴,可是我還是習慣了沙場征戰。再說了。我兒當戶也在西域,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看到他了。如今他有危險,我這心里實在是著急啊。君侯,方便的話,還請君侯多多照拂。”
竇嬰點點頭。“我盡力而為吧。這也是個好機會,讓天子看看。關鍵的時候,巧言令色是不頂用的,還是要靠能征善戰的壯士。”
“多謝君侯。”李廣大喜,再次一揖到底。
竇嬰挑挑眉。“你別急著謝我。我只是答應你盡力,可不敢保證你能成行。后生可畏。年輕一輩能打的太多,能不能讓你統兵出征,還要看天子的決定。”
李廣大笑。“君侯有言,天子豈能不應?如今朝堂之上,能夠與君侯相抗的人,還真找不出第二個。”
竇嬰笑笑,頗有自得之色。
“君侯,走吧,得知君侯從長安趕來,平陽侯、長平侯他們都等著見你呢。”李廣側身相引,笑盈盈的說道:“我派人去獵了一些野味,為君侯接風,還請君侯賞光。”
竇嬰隨李廣來到一處偏殿,一進門,平陽侯曹時就滿面笑容的迎了上來,拱手施禮。
“竇公,辛苦辛苦。”
竇嬰拱拱手,環顧四周,見屋內濟濟一堂,不僅平陽侯曹時在,衛青、枚皋等年輕一輩也都在,頓時大感欣慰。這些人身份不同,平時很難聚在一起,現在卻全都在這里,自然是因為他竇嬰。
“諸位這是…”
曹時笑嘻嘻的說道:“不瞞竇公,聽說梁嘯自免的事之后,我們都很焦急,只是想不到解決的辦法。聽說竇公來了,我們這顆心總算放下了。”
竇嬰眉毛一揚,心中得意,嘴上卻謙虛道:“諸位太看重我竇嬰了,不敢當,不敢當。”
“竇公如果當不起,還有誰能當得起?”曹時大聲說道:“論資歷,論戰功,如今還有誰能和竇公比肩?竇公若不出馬,我真想不出還有哪個更合適。”他頓了頓,故意壓低了聲音。“難道我們還能指望丞相不成?”
眾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的搖搖頭。
曹時將竇嬰請到首座,竇嬰也不客氣,入了座,把剛才面見天子的經過說了一遍,特意提到了天子的那句“老臣”,眾人聽了,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算是落了地,紛紛上前敬禮。竇嬰來者不拒,舉杯痛飲。一時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藍田山,梁嘯放下了手中的帛書,靠著車窗,默默的看著窗外幾乎不動的山峰。
沒有那種飛馳而過的速度感。如果不是馬車搖晃個不停,車夫手中的鞭子不時的甩出一聲脆響,他幾乎感覺不到在趕路。
“太慢了。”梁嘯一聲嘆息。他意識到,這次全家搬到廬山是一個漫長的旅程。即使以日行百里計,他也要走一個多月。好在到襄陽之后就可以換乘船,順漢水而下,直入長江,人可以輕松一些。要不然,這次搬家可真是夠累人的。
“怎么了?”正在閉目假寐的劉陵聽到梁嘯的嘆息,睜開了眼睛。
“沒什么,我來來去去,這條路也走了好幾遍了,從來沒有一次覺得這么慢。”梁嘯收回目光,靠在車壁上,感受著馬車的搖晃。“我甚至沒有好好看過藍田山。”
劉陵抿著嘴笑了。“那時候你眼里只有功業,哪有風景。如果功業都成了泡影,眼中就只剩下風景了。”
梁嘯不以為然的笑笑。他雙手交叉,置于腹前,兩個大拇指來回打著轉,嘴角帶著幾分意味難明的笑意,打量著劉陵。劉陵嗔道:“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茂陵的那份產業究竟能不能起到預期的作用,會不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會的。”劉陵起身挪到梁嘯身邊,將頭靠在梁嘯肩上。“天子那么聰明,他應該能體會到我們的讓步。這份讓步有多少誠意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沒有撕破臉。當然了,你也別指望他投桃報李。以他的稟性,你們之間終究難以兩全。”
她頓了頓。“你又不是衛青。”
梁嘯轉頭看看劉陵,在她的額上輕吻了一下。“衛青怎么了?”
“衛青能忍辱負重,即使現在已經封侯,依然不忘自己的出身,不管天子將來怎么欺負他,他都不會反抗。你則不同,或者說,你們正好相反。”
“這話又怎么說?”
“衛青是富貴了,依然像奴隸一樣活著。你哪怕是當初看不到出路的時候,依然不肯屈服。”劉陵仰起頭,看著梁嘯。“你知道嗎,淮南三千門客,由我招攬入府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像你那樣請了幾次也沒請進門的,沒有第二個。”
“那是,不僅沒能請動我,反而被我請進了家門。”梁嘯得意的笑了起來,伸出手臂,將劉陵攬在懷中。“所以,我更不能屈服。如果不能把我該得的拿回來,我以后又怎么有臉面見你。”
“那你可得努力了。”劉陵抱著梁嘯的手臂,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本來就是翁主,如果我父王逞了心愿,我還有機會做長公主。你要是不封王,是沒法讓我收回成本的。”
“這異姓王可都沒什么好下場。與其求著他封王,不如出海,自尋一方天地,就是做皇帝也沒人管。”
劉陵反問道:“我愿意,你放得下嗎?”
梁嘯沉吟,一時無語。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劉陵這個問題。放得下嗎?揚帆出海,自立為王,近可選臺灣,遠可選美洲,怎么看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他總覺得有一絲絲割不斷的牽掛,讓他遲疑再三。
是平平安安的過一生,還是轟轟烈烈的戰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