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的戰前示威不相上下,南越軍居高臨下,看起來似乎更勝一籌。松濤陣陣,配合著雄壯的吼聲,站得高,傳得遠,無形中就壓了閩越軍一頭。
更重要的是,在閩越軍頭頂還坐著一個人:梁嘯。
梁嘯坐在一道延伸出山嶺主體數十步的陡坡上,直面大河以南的余善中軍,兩側山坡陡峭,幾乎直上直下,很難攀登,閩越軍只能看著他,卻碰不到他,看似危險,實質拉風而又安全。
他在這里坐著,位置比趙嬰齊低一些,看起來像是為趙嬰齊做前鋒主將,但位置前突,不論是嶺下的閩越軍還是嶺上的南越軍,都有近一半的人能看到他。對閩越軍來說,他是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讓人無法忽視。對南越軍來說,他卻是一塊壓艙石,只要看到他,心里就有了底,再大的風浪也不怕。
這樣的位置,當然是他精心挑選的,為的就是那種看不見,說不明,卻能真切感覺到的心理影響。
聽到身后南越軍的怒吼聲,梁嘯很滿意。南越將士此刻的心理狀態是穩健的,有斗志,而又不輕狂。他們知道即將開始的戰斗是艱苦的,卻又充滿了必勝的信念。
這才是打硬仗應有的心理狀態。
接下來,就看他練的小陣能不能以一當十,發揮出傳說中的威力了。據說戚繼光的鴛鴦陣練成之后,每次出戰都能大勝,而自身的傷亡卻可以忽略不計。他的小陣雖然沒有狼筅那樣的奇形兵器,但他面對的敵人也不是手持鋒利倭刀的倭寇,效果應該相去不遠。
雙方兵力優勢懸殊太大,他必須將自身的傷亡降到最低,要讓余善碰到頭破血流,覺得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知難而退。
低沉的戰鼓聲響起,戰斗正式拉開序幕。
嶺下。四面列陣的閩越軍品字形陣勢的最前面一個千人隊散開,小心翼翼地向坡上攀登。
梁嘯晃著二郎腿,看著正面山坡下的閩越軍。這個千人隊算不上什么精銳第一次試探性攻擊,慣例都是用戰斗一般的普通部隊作炮灰。試探對方的虛實。只有看到對方的破綻,決定一擊定勝負的時候,才會用上真正的精銳。
石榴嶺不算太高,也就是兩三百步,但面對大河正面的山坡坡勢最緩。長度相應也最長,有四五百步之遙。最下面的兩百多步接近平地,其上則越來越越陡,連行走都有些困難。閩越軍還要防備嶺上突然放箭或拋石,走得更加小心,幾乎是步步為營,用了近一頓飯的功夫,才算爬到了半山腰。
眼看著快要進入射程,閩越軍停下了腳步,再一次查看地形。準備接戰。
在刀盾手、長矛手的掩護下,弓箭手站成兩排,張弓搭箭,隨時準備射擊。刀盾手、長矛手也如臨大敵,眼睛緊緊的盯著頭頂的樹林,生怕里面突然射出箭來,拋下石來。更有人不時的看一眼位置突前的梁嘯。這位據說是箭神,能于幾百步之外取得性命,上一次騎兵突陣,國相和景將軍都被他射傷。不能不加倍小心。
梁嘯的威名已經被傳得近乎神話,他的一舉一動都倍受關注,特別是負責正面進攻的閩越軍校尉吳諸更不敢有絲毫大意。神箭手就是軍中狙擊手,而狙擊手重點關照的目標就是對方的將領。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面對梁嘯這樣一個傳奇般的神箭手,任何一點疏忽都有可能導致性命危險。
嶺上一片安靜,只有戰鼓聲不緊不慢地響著,卻看不到準備迎戰的南越將士。樹林之中,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卻分不清是觀察情況的斥候。還是準備迎戰的士卒。
南越軍的反應不合常理,讓吳諸深感不安。看不見的敵人更可怕,這是所有人都會有的思維慣性。實際上,這正是梁嘯安排南越軍將士藏在樹林中的目的之一,利用一切可能,持續給對手施加心理壓力,讓他們在緊張中無謂的消耗體力,自己則以逸待勞。
不僅是正面的山坡上如此,其它幾面山坡上同樣如此。四五百名南越騎士下馬步卒,所守的范圍有限,因勢利導,待對手爬上坡頂再進行反擊,也是無奈的選擇。
吳諸等人不是梁嘯肚子里的蛔蟲,想不到這么多,見南越軍遲遲不出現,他們只能擊鼓向山下的余善請示。閩越軍的戰鼓聲此起彼伏,都是請令是否攻擊。
中軍的余善遲疑了一會,發出了攻擊的命令。
在軍令的催促下,閩越軍士卒齊聲吶喊,一百名刀盾手、長矛手排斥著同等數量的弓箭手上前,沖到林外五六十步的地步,停了下來,開始射擊。
百十枝羽箭飛躍而起,射入樹林之中。
樹林之中寂靜無聲,一點反應也沒有,仿佛里面根本沒有人似的。
閩越軍射了一陣箭,見沒有反應,更多的弓箭手沖了上來,相隔十余步,立下掩護陣勢。緊接著,兩百刀盾手、長矛手穿過來弓箭手之間的空隙,向樹林沖去。
雖然只有五六十步,但畢竟是上坡,還要防備隨時可能出現的攻擊,閩越軍士卒走得很艱難,爬得呼哧呼哧直喘,汗流浹背。等他們沖到樹林邊,也沒有人下令,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一邊觀察著林中的情況,一邊大口大口的喘氣。
就在這時,樹林深處突然一陣急促的鼓響,數十枝利箭飛出。數名閩越軍士卒中箭,慘叫聲四起,陣形頓時大亂。等他們將盾牌舉起來,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的時候,樹林卻又重新安靜下來,鼓聲消失了,羽箭也不見了,只剩下中箭的同伴哀嚎聲在耳邊縈繞,更增添了一份詭異的氣氛。
閩越軍士卒驚魂未定,向身后的吳諸請示,吳諸考慮片刻,又派了兩百人上來,總共四百人,在樹林邊緣列陣。這才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的走進樹林。
看著兩三百閩越軍士卒消失在樹蔭之中,梁嘯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前戲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真刀真槍的肉搏了。小陣能不能發揮他期望的作用,南越將士能不能頂住閩越軍的攻擊,以少勝多,就看接下來的戰斗表現了。
初戰的勝負,影響到雙方的士氣。特別是南越將士的士氣。
梁嘯的手指在輕輕的跳動,仿佛在彈奏一曲無聲的戰歌。
應和著他的手指,突然間,樹林中戰鼓聲大起,南越將士齊聲怒吼,從藏身之處沖出了來,十人一陣,沖向剛剛進入樹林,尚未看清楚四周情況的閩越軍。看著閩越軍一步步的爬上來,他們早就做好了戰斗的準備。此刻聽到出擊的戰鼓聲,立刻如猛虎下山,殺向閩越軍。
林外陽光燦爛,林中卻昏暗許多,又累又熱的閩越軍士卒從明處走入暗處,一方面欣喜于林中的清涼,一方面卻有些不太適應環境。再加上前前后后爬了小半個時辰的山坡,遇到了不少詭異的事,體力消耗不少,心里那根弦更是繃得緊緊的。驟然遇襲,不免有些慌亂,一時間大呼小叫,倉促應戰。
一個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一個身心疲憊,精神緊張。戰斗一開始,情況就對南越軍有利。
而讓閩越軍士卒更加郁悶的是,南越軍的陣型與他們估計的大相徑庭。南越軍士卒沒有像他們一樣排成幾列橫陣,而是結成小陣,各自為戰。尚未接觸。對方的箭先射到,然后長矛刺到,再然后刀劍砍到。長短結合,遠近兼備,攻勢凌厲。
閩越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像山賊一樣靈活,卻比山賊更加兇猛的對手。他們輕而易舉的突入閩越軍的陣勢,大砍大殺,轉眼間就砍倒數十人。閩越軍雖然奮起反擊,但是他們相互之間缺少配合,只能三五成群的各自為戰,面對南越軍的小陣,他們束手無策,紛紛倒地,慘叫聲四起。
見此情景,南越軍士卒信心大增,殺得更加快意。將士們吼叫著,互相打氣,什長一邊殺敵,一邊留神整個局勢。他身處陣中,四周都有同伴保護,可以從容觀察對方和已方的情況,及時做出調整。在對手不能給他們造成足夠威脅的情況下,他們士氣如虹,將平時訓練的結果展現得淋漓盡致,大殺四方。
雖然南越軍只出動了五個小陣,面對兩三百閩越軍,他們卻占據了上風,牢牢地控制住了局面。在他們的立體攻擊下,閩越軍士卒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去,剩下的人也驚恐莫名,步步后退,有的甚至轉身就逃,沖出樹林。
聽到樹林中的喊殺聲,吳諸也非常緊張,正當他猶豫是不是要派更多的人沖上去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部下退出了樹林,而且神情狼狽,頓時大驚失色。他一面喝令部下不得后退,一面帶著人沖了上來,趕到樹林邊,搶上前去,揮劍砍倒幾個逃兵,這才勉強控制住形勢。
林中漸漸平靜,喊殺聲散去,就連傷兵的哀嚎都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了。
吳諸更加不安。他在親衛的保護下,帶著五百士卒,一步一步的走進了樹林。
樹林中橫七豎八的躲著很多尸體,放眼看去,幾乎全是閩越軍,看不到一個南越軍士卒。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兩百多人,現在無聲無息的倒在血泊之中,驚恐的表情凝固的臉上,更讓人心驚肉跳。
樹林中的氣氛凝重如山,壓在每一個閩越軍將士的心頭,讓他們心跳加速,呼吸困難。
就在這時,戰鼓聲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箭雨從四面射來。閩越軍士卒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吳諸一面下令結陣,一邊環顧四周,驚恐地發現自己似乎被包圍了,甚至連身后都出現了敵人的身影。
這是多少人?吳諸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余善說,南越軍只有四五百人,他這里有五六百人,南越軍要包圍他,數量絕不可能比他少,否則沒有任何意義。難道趙嬰齊和梁嘯將所有的人都派來對付我了?
吳諸隨即否定了這個猜想。他自己清楚,做為一個沒什么戰功,全憑資歷積累才升于校尉的普通將領,他根本入不了南越太子、大漢冠軍侯的眼,不可能得到這么高的待遇。
要么是余善對南越兵力的估計有誤,要么是出了其他什么事。不管什么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沒等吳諸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南越軍將士已經發起了進攻。有了剛才那一次實戰的檢驗,他們現在對小陣的威力堅信不疑。沒有了緊張和不安,他們的動作更流暢,配合更默契,攻擊也越發凌厲,有如神助。
驚魂未定的閩越軍士卒根本擋不住他們的步伐,被打得節節敗退,傷亡慘重。
閩越軍士卒終于崩潰了,再也沒有人聽吳諸的命令,也沒有人戰斗,只知道逃命。失去了陣勢,再多的人也是一盤散沙,在結陣而斗的南越軍將士面前毫無反抗能力。
南越軍將士越戰越勇,幾個小陣互相配合,攻擊前進,牢牢的堵住了吳諸,將他斬殺在陣前。
閩越軍全線崩潰,除了幾十人逃出樹林之外,超過五百人被斬殺在樹林中。
正面戰場結束戰斗的同時,其他幾個戰場的戰斗也接近尾聲,閩越軍的第一波攻擊全面失敗,損失過半,最慘的一個攻擊千人隊幾乎全軍覆沒。包括吳諸在內的四個校尉兩個陣亡,一個重傷。
余善還沒有接到確切的消息,但是他聽到了南越軍將士的歡呼聲,心里頓時一沉。
南越軍歡呼,自然是閩越軍敗了。他不敢怠慢,立刻命人擊鼓,詢問各個戰場的情況。
經過一番忙碌之后,各個戰場的結果送到了他的面前。具體的統計數據還沒有出來,但粗略的結果已經足夠他震驚。攻擊會有難度,他早有心理準備,但是敗得這么徹底,傷亡如此慘重,卻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四千人發起攻擊,折損過半,兩個校尉陣亡,一個重傷?
看起來,景昭這次的估計不太靠譜啊。一次攻擊就損失了兩千多人,五千人的傷亡怎么可能夠。難道真要付出上萬人的傷亡,才能攻下石榴嶺?
余善不敢大意,立刻命人到各戰場統計傷亡情況,并詢問參戰的將士戰斗經過,了解南越軍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