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爺爺發話了,一貫不敢忤逆爺爺意思的大伯,也在一旁道:“當初讓你和延壽讀書,也沒想林家有人出人頭地,中了相公,只是圖個方便,將來寫個文書不必費酒菜請個中人,識字算賬不用麻煩外人吧。”
“讀兩年書,等你爺爺從急遞鋪里退下,和衙門說一聲,讓你補個缺,這輩子算是捧了安穩飯,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算得上旱澇保收,說出去也好聽,到時候把淺淺娶進門,也算風光。”大伯說完看了一眼爺爺臉色,見他沒有出聲,心知自己說的合他的意思。
林淺淺開口道:“大伯,三叔,當初你們可是答允,讓潮哥上三年私塾的,但眼下才兩年,為何不讓潮哥讀完呢?”
三叔道:“淺淺,你不知道,現在哪里比得上前頭,眼下這情況不同不是,過了秋正役雜役馬上就要上了,前一段家里過了水,夏稅還欠著,這一大家子等著用錢。”
林淺淺急道:“人不夠,可以請短工啊,我也可以下地幫忙呢?潮哥才十二歲。”
“十二歲可以干得不少活了,三叔十歲就下地了…”大娘也開始幫腔。
林延潮在那安靜的吃飯,一家人七嘴八舌。
大娘半笑著道:“淺淺,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以為讓你家潮哥借著在學堂讀書的名義,就可以推脫家里的農活了嗎?我們林家可不養懶漢。”
林延潮這時候開口道:“大娘,你這話不對,我在私塾讀書,乃是求學,未必不如下地種田的三叔辛苦。何況我這大病還是未痊愈呢。”
聽了林延潮這么說,三叔不開口了。大伯也是被說服了道:“潮囝身子才剛好,不如…”
大伯話才說一半,大娘往他腳下重重一踩,大伯呀一地聲,當下知趣不說。
大娘看向林延潮笑著道:“你倒好,想偷懶,也不用拿身子不好來推脫,這幾日,你天天在村口閑逛,身子好得很呢。再說三叔天天下地,風吹雨打的,你見他幾時病過。反倒是你,肩不挑手不提的,倒是大病了一陣。我看都是養尊處優惹的。”
大娘說到這里,得勢不饒人,嘴上不停繼續道:“你和淺淺也不必拿延壽來推脫,延壽是長房,是你能比的嗎?我們家延壽比你聰明,書讀得比你好,當然是要繼續進學了,若是將來他中了秀才,我們林家光宗耀祖了不說,也可以提攜你一把啊,你卻不知好歹,連長幼都不知道了嗎?虧我們當家的,還一心的想讓你補爺爺的缺。”
“大娘,我父親乃是秀才,我子承父業,埋頭苦讀,自問也不曾松懈,緣何說不如堂兄,你可不能偏私!”林延潮一句頂了回去。
大娘被林延潮這句話頂著又急又怒,這可是她心底的痛,她爹是總甲不錯,但沒讀過什么書。她謝家除了旁系,直系就沒出過讀書人,當初自己嫁給林家,還不是看林家出了個秀才。本來當初說媒是將她說給林延潮他爹的,可是林高著說長幼有序,長子未婚,次子怎能先婚娶。于是她就過門嫁給了林家長男。
大娘臉上陰晴不定,這時候爺爺出聲道:“好了,不要說了。潮囝,我知你想要進學,但家里也不能不顧,你先與先生請個假,等忙完秋收這一段,再去學堂。明日你就跟著你三叔下田吧,能干多少是多少!”
爺爺一開口,就是定調了。大娘見爺爺同意了,得意地看著林延潮。
林延潮吃完飯回到屋里。
林淺淺一頭撲在床上,委屈地哭道:“潮哥,你大伯大娘一家,依著爺爺的寵愛,仗著自己是長房,什么都爭什么搶。大伯游手好閑,整日賭博,大娘平日不做家務,一切事情都攤給我,但有了好處的時候,就以林家長媳自居,沖在頭一個。”
“說到底,大娘,三叔千方百計地排擠我們,還不是為了少一人分家產。潮哥,我們去哪,都比在家受氣好。”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我們一怒之下走了,不正遂了大娘他們獨占家產的意思。我們可以找個機會。”
林淺淺抬起頭,淚痕未干地道:“潮哥,我們斗不過大娘的,你先忍耐一陣,將來讀書出息了,再來報今日的仇。”
“也好。”
林延潮面上安慰淺淺,心底卻是懷怒。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激憤,畢竟是一家人。但他畢竟是穿越者,對一家人感情尚淺,犯不著入戲太深。
次日清晨,林延潮起了大早,一聲不吭吃過早飯后,就隨三叔下地。大伯和大娘以為林延潮昨日那般反對,今日會借故拖延,但沒有料到林延潮竟是如此利索。大娘還以為是林延潮服軟了,不由得意起來。
林延潮和三叔沿著田埂路往西山而去,在靠近村北的地方,有幾處田壟。這里有十畝水田乃是林家的家田,就是當初林延潮父親中秀才后,族里撥給的族田,不遠地方還有大娘陪嫁過來五畝奩田。
家田內種著晚稻,即是很多穿越小說中的大殺器占城稻。但占城稻在福建卻是滿地皆是,早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淮浙大旱,朝廷就下令,從福建取種占城稻三萬斛,分給淮浙種植。占城稻最大的優勢就是早熟,在閩地百姓口中俗謂之百日黃。除了稻米外,田間還種植不少菘菜。菘菜梗短、葉潤,厚而肥,當年唐相張九齡自函京攜種歸曲江大量種植,因此在閩中呼為張相菘。
不說地里的稻子,三叔挑著菘菜上集去賣,平日也是一筆收入。可惜遭了臺風,致地里收成大減,令林家今年的用度捉襟見肘。
夏日晝長夜短,到了地里時天色大亮,林延潮和三叔一人扛著一個鋤頭。三叔今年不過二十出頭,與林延潮年紀相差不過八九歲,原來關系一直最好,但是這兩年來二人卻是漸漸淡了。二人行了這么久,也不交談一句話。
就要到地里時,林延潮指著家里的菘菜地道:“三叔,今年稻田雖是給臺風給害了,但菘菜長得倒還不錯,過幾日就可以挑集里賣個好價錢。”
三叔搖了搖頭道:“哪有這么好的事?”
“怎么了三叔不好賣?”林延潮故意問道。
“怎么會不好賣,鬧洪水幾日,村鄉不少菜地都給水泡爛了,幸虧我們家菜地田壟高。若是放到集市上賣,不用半天,一擔就能賣完,若是擔到城里,還能再值多些。”
“那怎地賣不出去?”
“還不是,你大娘開了口,說肥水不流外人田,說他二叔家在城里開了菜鋪,一開口都要了去,大娘拿回來的菜價還不值外頭的一半。”
林延潮裝著動怒的樣子道:“竟有此事?這不是虧了我們林家,貼補了她的娘家嗎?”
三叔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這有什么辦法,別惹事,好好種地就是。”
林延潮卻不打算收住話題道:“三叔這一番讓我輟學在家種田,是大娘,還是你的主意?”
三叔拄著鋤頭道:“實話與你說了吧,這都你大娘教我說的,她說你不去塾館,家里就省了一份束修錢,還能多個勞力,幫我種地。罷了,你也不要怪你大娘了。”
三叔又道了一番大娘是為了你好的道理,努力的和稀泥。
“是這樣的嗎?三叔?”林延潮看向三叔。
三叔不悅道:“潮囝,你怎么懷疑起你三叔來了?”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三叔,我倒是聽說大娘在你面前,說我有分家之心,要將這我爹當年為家里賺得十畝水田分走。”
三叔頓時色變道:“你從哪里聽說的?”
果真大娘是利用自己當初說了分家一句話,背著自己在三叔面前上眼藥。這點很好猜,大娘若不如此,也不是大娘了。要知道三叔最著緊這十畝田了,為了地里收成好,僅是糞肥,就不知灌了多少擔。林延潮若要分家拿得他這十年的心血,他也是不愿意的。
三叔沉默不語。
林延潮道:“三叔,我們家這十畝地,你種了有十年了,我有心于功名,不會去務農的,若是以后分家,這十畝田我是寸土不取的。”
“這怎么能行?”三叔猶豫道,若是真要他謀侄兒這十畝田,他倒也做不出來,最少三房一家一份。”
按照明朝的法律,分家析產,是諸子平分。
林延潮笑了笑,身為務農之人,最重田土,但到了現代人眼底卻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將來不會局限于這小山村里。
“三叔,我說了寸土不取,就是寸土不取,若不是我還沒有滿十六歲,當場給三叔你立下字據來。倒是三叔你倒是失了計較,萬一將來分家時,卻不一定能分到這十畝地。”
林延潮一番好心建議,三叔卻板起臉道:“你不好生下地,與我說這些作什么,別說這些閑話。”
“三叔,你不信,到時候別后悔啊。”林延潮作勢扛起鋤頭。
三叔道:“慢著,你說個道道來。”
林延潮微微一笑,放下鋤頭來道:“三叔,你若覺得我人小言輕,這話說了你也不信,還落個不好,算了我還是不說了。”
三叔呵呵一笑道:“潮囝,怎么說呢,你這小子,這一病下,好似人一下精明許多,實話說來。”
“那我說了。”
“說。”
“三叔我只問你一句,這十畝若是我們二房不取,將來是會落在大娘還是你的手中?”
三叔沉默了一陣半響道:“她娘家勢大,大哥又對他言聽計從的。我爭不過大娘。”
“正是,你想過沒有,她眼下在三叔你面前編排我的壞話,為得是什么?”
三叔琢磨了一會,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啊,這惡毒的女人,就是怕我們叔侄倆,走得太近了。”
“正是如此,大娘為了謀這十畝水田,也是煞費心機,大伯被他搓揉得,要圓就圓,要扁就扁的,爺爺又常年不在家,至于我們二人,他是拉一個打一個!”
三叔握住鋤頭,沉默了一陣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不知道,但是大娘厲害啊,他平日欺負你和淺淺時我也不敢出聲。潮囝,我知你心底有氣,但你斗不過大娘的,就算我幫你也是一樣。”
林延潮當下道:“三叔,人爭一口氣,就算我爹不在了,也絕不能讓大娘如此欺壓到頭上。三叔你也不必幫我,只是到時候不要站到大伯大娘的一邊就好了。”
三叔一握鋤頭道:“這怎么能行!”
“三叔你只要按我說的,今日我就要大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