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萬、哪怕是美元,在三十年后的繡城也許連個區長都見不到。
但是如果換成1984年,別說是繡城市長了,就是魔都市長說不定都可以談笑風生一番。
所以,王以純對胡文海和胡解放爺倆的姍姍來遲,至少在臉面上是一點異色也沒有。
這不奇怪,雖然他拋出來的貌似只是個換匯的協議,按照官方牌價將胡文海手里那三百萬美元換到市府手里而已。但是別忘了,在此時中國實行的是固定匯率制,也就是不看市場供需關系,我外匯管理機構說怎么換就怎么換。
這種體制,無疑保證了國家對外匯的管控力度和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思想。但相應的,卻制造出了一個無可避免的問題,那就是市場需求的脫節。
出口物資獲得的美元,在外匯管理體制下必須如數匯回國內。各地的進出口公司和各種產品的專營進出口公司,就是為了保證這個政策的實行。任何出口物資但是不將外匯匯回國內的行為,都是名為“逃匯”的非法、甚至犯罪行為!
國家手里有用固定匯率換來的外匯,卻不可能再按照官牌價兌換出去。不然以當時人民幣的實際幣值,一夕之間恐怕就能被人掃光外匯儲備。
所以,在八十年代的中國,能夠用官方固定匯率在外匯管理機構換取外匯,是極其稀罕的事情。
可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后,對進口產品的需求卻是與日俱增。這就促使了外匯黑市的存在,各地人行外面的某條胡同里,也許就有人在宛若十幾年后的光盤小販一樣,拉住每一個行色匆匆的人,問上一句:“同志,有外匯嗎?”
雖然國家對外匯的管理是如此嚴格,但財富和利潤的魔力是無窮的。既然匯率和實際購買力之間,擁有極大的、數以倍計的價差,當然就會有人將目光投向這里。
在八十年代,進出口公司是出了名不差錢的好單位,就是因為他們擁有進口的權力。手拿其他企業出口換回來的美元,一部分上交國家,然后剩下的則進口外國商品。
比如說某紡織廠從進出口公司委托出口了一百美元的商品,進出口公司支付給紡織廠官牌價兌換的人民幣。然后這一百美元一部分送到國庫里做外匯儲備,剩下的美元則換成諸如汽車、電子產品、奢侈品之類的進口商品,送到社會上轉手就是十幾幾十倍的利潤。
不用遠了,就是在1984年,瓊海省便正在以其特區能夠繞開計劃進口的優勢,發動全省瘋魔一般的進口了十萬輛以上的汽車,動用全國各地地方存留外匯5.7億美元。以一個省高官的代價,在這場炒賣外匯的盛宴狂歡中,完成了HN省改革開放的原始積累。
不用說,王以純當然打的也是這個主意。繡城沒有HN的特區優勢,他王以純也沒有雷宇不要烏紗帽的覺悟,但打打擦邊球還是沒問題的。
不過此時的中國,哪里有出口技術換匯的機會,從來都是出口原材料、農產品、手工或者輕工業品之類實物換匯。
1984年的中國,別忘了連專利法都還沒有實施。那么中國公民轉讓外國專利產權,所得到的外匯究竟應該怎么處理?這里面可操作的余地,還是很大的。
如果三百萬美元能夠落入繡城市府的口袋里,換成各種進口商品到國內,倒手說不定就能變成三千萬人民幣以上。
而如果略有長遠眼光,從國外進口先進的生產設備,或許就能讓市里幾個陷入困境的重點企業起死回生。
“胡廠長回來了!”
當胡解放推開自己家的大門,就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連。他在市里幾次大會上,遠遠的看過王以純幾次,但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的欣賞過他的笑臉。
“胡廠長培養出一名非常優秀的兒子啊!”王以純不顧自己的市長之尊,親熱的抓起胡解放的手主動的晃了起來。
“哪里,他一個孩子有什么本事…”
胡解放有些受寵若驚,背后直呼其名是一回事兒,當面被一名地級市市長降階相迎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來來快坐,這是你們家里的私事,還得你們自己拿個主意。”王以純竟然干脆反客為主,將胡解放按在了自家椅子上,然后將自己那份代替胡文海兌換外匯的方案,不厭其煩的又拿出來說了一遍。
“沒說的,既然市里有安排,當然按照組織上的要求來!”胡解放這覺悟實在沒的說,王以純說完自己的方案,當即問都不問就要拍板定了下來。
但是旁邊蕭野芹卻急了,伸手就拽了胡解放的耳朵,氣道:“好啊胡解放,我們全家誰都不敢單獨拿主意,就等你回來商量著辦。你倒好,幾百萬美元這么多錢,你自己一個人一張嘴就定了?你問過我、問過公公,問了文海嗎?你行你賺三百萬美元回來,你要怎么花我們全家都沒意見,你有這個本事嗎?”
“你,哎——輕、輕點!”胡解放當即就意識到自己想的差了,蕭野芹說得對,全家人誰也沒敢單獨拿主意,等了半天直到他回來。
但這并不表示,他胡解放在家里一言九鼎,可以對這么大的事情一言而決。要說起來,至少在八十年代城市雙職工家庭里,女人真能頂半邊天。
這年代沒有什么女權斗士,也不會有女人去地鐵舉牌喊什么“我可以騷”。這些普通的雙職工家庭里,女人只是盡了自己賺錢養家的義務,于是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和男人平起平坐享受人格平等的待遇。
哪怕是再嚴苛的觀察家、評論家,也不能否認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城市中,女性工人在社會上的地位絕對是中國有史以來最高的時代。
蕭野芹是尊重他,尊重胡解放作為這個家庭的一份子,這才急著讓胡文海將他叫了回來。
“老婆我錯了,你先放手、放手——”
熾啦——
“小芹你先放手。”胡世武劃起火柴,難得從兜里摸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了起來。
蕭野芹聽到公公的話,這才哼了一聲松開了手,然后生著氣坐了回去。胡解放呼出口氣,剛想坐回椅子上,卻冷不丁聽到胡世武啪的一聲拍了桌子,冷哼道:“臭小子,我讓你坐了嗎?你眼里有家,有我這個爹么?是不是覺得我老了,要死了,什么事都不用再聽我的意見了?”
“爹!”胡解放一個激靈,欲哭不得:“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你給我站一邊去,看你就不煩別人。”胡世武轉過頭不再看他,反而是把目光放在了門口的胡文海身上。
胡家的房子其實不大,尤其是胡解放兩口子的房間,靠窗戶擺了一張床,然后是一溜的組合柜。剩下的地方擠擠擺了一條沙發和一張茶幾,家里人多的時候就不太好坐下了。
今天老胡家幾口人都擠在這間屋子里,還加上了一個王以純,胡文海便沒有了坐的地方,于是便暫時站在了房門口。
“文海啊,這錢是你賺到的,那就你來拿主意,你說怎么辦!”
“爸,他一個孩子家,拿三百萬美元的主意?!”胡解放大驚失色,不由反對道。
“那怎么了,起碼他眼里還有他媽和他爺爺,我看比你還懂事的多!”胡世武一個眼神,就把胡解放肚子里的話給摁了回去。
胡文海看了王以純一眼,王市長的臉上還有著明顯的悻悻之色,顯然對胡解放被胡世武和蕭野芹聯手鎮壓感到失望。
這可不行。
胡解放絕對不能在市長面前留下一個辦事不牢的印象,501廠已經被劃歸地方,管轄權有很大部分在繡城工業局。從長遠來看501廠廠長這個位置能夠給胡文海提供的便利和保護,絕對遠超過三百萬美元的價值。
當然,這并不表示蕭野芹或者胡世武沒有大局觀,而是他們有著歷史局限性。如果在平常,蕭野芹絕對是很注意在外人面前維護胡解放形象的。
但這是三百萬美元,如今整個501廠或許都沒有三百萬美元這么值錢。那么胡解放這種將三百萬美元處理權拱手相讓的行為,就絕不能讓他在王以純面前坐實了。若非是蕭野芹見機得快,王以純趁勢把胡解放的承諾坐實——這對老胡家的利益來說,絕對是一場災難。
以王以純在這件事上幾次出手來看,拿到主動權之后恐怕不會把老胡家的利益放在心上。
所以,這事兒必須既斗爭又團結。
胡文海想了想,痛快的說道:“王市長想要這三百萬美元,我想肯定有市里的考量。不論我爺爺、還是我爸,我們家都受到過組織上很多照顧,我也愿意盡力去回報組織的關懷。不過我個人還是有點小私心,原本是想留下一部分支援我爸的戰友衡叔叔上戰場的。王市長或許知道,埃爾坎公司在大家拿、啊不,是加拿大也有些軍工色彩,可以通過他們進口一些國外先進的軍事設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