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這幅字便是一直掛在這四海樓上,聽說幾個月前,一個出身江南士族豪門,來北地宦游的書生出資黃金一萬兩買這幅字,卻被這四海樓的東家婉拒。
這東家也是個妙人兒,當眾便說道:“這字擺在我家樓上,每日慕名而來的書生士子,不知凡幾,雖說這幾年也未曾能見撈到多少,但是只要這幅字在此,我家子孫千代萬世,生意都不會斷了,都能受此恩澤,如此算下來,又豈是這萬兩黃金能買下來的?”
一字萬金,京城中又是多了一段佳話。
這會兒這四海樓中卻是極為的熱鬧,座無虛席,而更是許多人圍著一張桌子,那張八仙桌上站著一個書生,六零三各方盤子碗的都叫他給踩在了腳下,弄得腳上汁水淋漓的,衣服的下擺都濕了,卻也是渾然未覺。
他一手拿了個酒壇子,喝了一口酒,那酒都灑到衣服上了,他面紅耳赤,口沫橫飛道:“這功勞,要說國朝也有!什么時候啊?想當年英國公張玉,平了安南,給咱們大明拓地八百里,這功勞,能比得上武毅伯這個!可是那離現在多少年了?從永樂爺往現在算起,得一百五十年了吧!”
“這是滅國之功!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
說著,又是一口酒灌了下去。
看來他在這塊兒還是個名人兒,說一句眾人便是齊齊的喝一聲彩,這書生也是極為的得意,不斷的拱手示意。
卻是忽然有一人道:“兀那秀才,你這話說的可不對,這女真那金國,可還沒滅呢!”
人群中頓時是為之一靜,大伙兒都是向著出聲的那地界兒看去,便是看到一個四十來歲,穿著綢緞衫子的中年胖子站在那兒,卻是個生面孔,看樣子理當是外地來做生意的。
“嘿,找死的來了!”
“上一個敢跟王秀才頂嘴六零三各方的是什么下場來著?”
“哎喲,這你都能忘?讓王秀才給駁了足足一個時辰,說的是無言以對,面紅耳赤,一陣青一陣白的,掩面而走,聽說回家之后生了一場大病!”
“瞧瞧今兒個這個能撈到個什么吧?這幾日不怕沒的說了!”
眾圍觀群眾頓時是爆出一陣騷動,一個個拿看好戲的眼神兒看著那提出疑問的胖子,眼神中又是帶著戲謔和不加掩飾的同情。
這種感覺讓那中年胖子很是有些不舒服,卻又是不知其所以然。
他確實是個外地來京中做生意的行商,而來這四海樓吃飯,也并非是仰慕連子寧詩詞云云,而純粹就是因為他下貨的那所在就在張相公廟街上,瞧著這家氣派,人也多,因此便是溜溜跶達的上來了。因為瞧不慣那秀才的口若懸河,因此便忍不住出言反駁了兩句。
卻沒想到,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那王秀才先是動作一滯,然后整個人便是飛快的轉過身子來,一雙小眼睛瞪著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貓一聲,似乎脖頸子上的毛兒都炸了起來,尖聲叫道:“你說什么?割地、賠款、上表求和,自稱下國,這還不算亡國?”
“老子告訴你,從檀淵之盟開始,大宋就忘了…”
“哪像是咱們國朝,不割地、不賠款、不求和、天子守國門…咱們大明,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天朝氣魄,大國風度!”
接下來,王秀才便是指著那中年胖子一陣破口大罵,他說話極為的詼諧有趣,罵人不帶臟字兒,卻是專揀著臟的罵,讓人聽了心里膈應得慌,恨不能撲上去掐死他。但是他卻也不完全是沒有技術含量的辱罵,大部分時間,則是在駁斥。而且他駁斥起來,也是引經據典,古今對照,各種史家典籍,可說是信手拈來,隨意一說,便是給人一種無法辯駁之感覺,讓人不得不為之心折。
就見他站在那兒滔滔不絕,竟是頗有上古時期蘇秦張儀縱橫六國,三寸不爛之舌能當百萬大軍之風采!
乃是一個雄辯家!
那中年胖子開始的時候還試圖辯上兩句,結果沒兩下就敗下陣來了,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便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再也在這兒呆不住了,掩面敗走,一邊走一邊還小聲咕弄著有辱斯文之類的話。
“王爺既然說不可,那就算了。”
崔湜也不反駁,只是淡淡應道,不過心中卻是打起了異樣的念頭。
他看似只是雍王府中一個低品級的太監,實則手中掌握的潛勢力卻是極為的龐大。
他出身崔氏,乃是山西豪族,本身也是詩書俱佳,文采風流的人物,后來中舉人,中進士,入翰林院,為侍讀學士,之后入東宮中為太子侍讀。年紀輕輕就已經身居高位,更令人艷羨的乃是身在太子身邊,之后就是從龍功臣,怕是就此入內閣再也阻礙。
只是他也是時運不濟之輩,太子第一次被貶斥,他就被牽連,一起幽閉。之后太子第二次被廢,他身邊的人就更是倒了大霉,崔湜被正德帝親筆提點為‘教唆太子,十惡不赦’之大罪,抄沒家產,族人充軍為奴,而他,卻是被處以宮刑,一并發配往鳳陽伺候太子。
無端端而遭此大罪,崔湜已然是心性大變,更是對正德帝恨之入骨。
而雍王也是頗有心機之人,在被貶入鳳陽宮中之前,便把自己掌控的那些雄厚的潛勢力盡數交給了崔湜這個心腹掌控。崔湜也是極有能力之人,外加做事陰狠不擇手段,數年時間,雍王的勢力不但得到了完整的保存,更是被他建了一支相當強勢的情報組織--飛羽。飛羽眾人,要說起忠誠度來,對崔湜怕是比對雍王還高些。
是以雍王對這個手下,是不得不用,卻又存了三分的忌憚,兩人的關系,便也是顯得有些微妙。
雍王瞧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咱們也不著急,比咱們急的有的是,老2,老十三,怕是都有些坐不住了。到時候,你派人去跟他們的人漏點兒風,老頭子太寵著老四了,說不得,咱們哥兒幾個得先聯手把老四給弄下來。”
崔湜陰沉沉的應了,悄無聲息的跟個鬼魂也似的退下。
戴章浦卻是著下人做了幾個自己喜歡吃的飯菜,一邊喝著小酒兒,一邊吃著菜,看著那封連子寧報功的文書,哈哈大笑。
只是笑著笑著,眼角就已經滲出了幾滴老淚。
連子寧啊連子寧,你在前線建功立業,大殺四方,可知道老夫的乖囡,為了你,受了多少罪?
連子寧這一封捷報,當真是風雷攪動天下驚,再加上正德皇帝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立刻就讓本來就有些無頭緒的朝局變得更加混亂,各方勢力的注意力,卻被吸引到這即將到來的盛典上面來。
--分割線--
潞王府所在,乃是在京城的西城,要說這塊兒,本來也不是達官貴人們住的地界兒,不過也沒法子,潞王遮奢,人家娘舅家里也是有銀錢的,當初興建王府的時候,嫌內孥給的太少,自個兒又掏錢墊了不少,因此這王府就建的格外大了一些。
可是北京城雖然經過了正德皇帝的一番擴建,已經是比連子寧那個時空大了許多,但是隨著京城擴建,人口也在增加啊!再大也就是這么大的地界兒,你往那兒建去?沒法子,只得是建在了西城,西城住的都是些平民老百姓居多,那房子拆遷起來難度也小一些。潞王府建成,整整拆了一千二百戶人家,至于這些老百姓去哪兒住了--潞王爺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反正財大氣粗,一戶甩了一份兒挺豐厚的銀錢把他們攆到城墻根子底下住去了。
一個正陽門里,一個西門里,因著行商往來眾多,尤其是西門,山陜甘涼乃至于宣府大同蒙古韃子那邊兒過來的商賈,都是走西門,因此這里也是北京城的繁華地帶。而潞王府建成之后,一個王府上下千把口子,吃喝拉撒睡,消費潛力巨大,每日耗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葉,布帛錦緞絲綢皮子,等等等等,都不知道有多少。說的粗一點兒,光是這些人每日的不潔之物,就得幾十人來處理吧?
在后世大學城附近往往會形成很是繁華的一個村鎮,而這潞王府正門兒外,也是因而形成了一條很是喧囂繁華的大街,人送了個名字,就叫潞王胡同兒,其本名豹子胡同兒反倒是沒幾個人說了。
其間酒肆林立,這會兒天色已經是不早了,但是那些店家門口的大紅燈籠還都高高的掛著,里面也是一片敞亮,不少食客勾肩搭背的進去,人來人往,有的那喝多了的,便站在門口扶著墻吐,還有那模模糊糊的也分不清在哪兒了,站在大街上沖著墻角兒就掏槍放水。
大明朝是有宵禁的,叫做夜禁,一更…敲響暮鼓,禁止出行;五更…敲響晨鐘后才開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京城要打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開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京城要打四十下。當然,也有特殊情況,其中疾病、生育、死喪可以通行。
現在的晚上7點到9點為古代的一更,9點到11點為二更,午夜11點到1點為三更,凌晨1點到3點為四更,凌晨3點到5點為五更。也就是說,晚上7點多鐘就不能出去了,晚上9點到凌晨3點逛大街是要被打PP的。
為了實施宵禁,每個駐有官府的城市一到晚上,就要鎖上城門,禁止出入城市。城門的鑰匙也要交到地方官的內衙,同時在大街交叉路口上也要攔起柵欄,由官府的衙役看守,不準通行。
不過上有對策下有政策,順天府雖然管著宵禁,但是卻也不敢管到潞王府這兒來,是以別的地界兒這會兒都已經是大街上空空蕩蕩的了,這兒的人,卻是分外的多了。蓋因這兒的酒樓店鋪,或多或少都跟潞王府有關系,是以順天府不敢管,而酒店中基本上又都是兼著ji院外加賭場的生意,是以大半個北京城的爛賭棍們,一到天擦黑,便聚集在這兒,狂飲濫賭一宿。等到了白天再回家,當然,非要回家那也沒法子,只好繞道,趟臭水塘子,或越荒野地。
此地可說是一個異數,一個賭棍嫖客們的福地。
也是潞王府一大財源所在。
剛進潞王胡同兒的一處酒家,三間的店面,規模不大,但是看起來年歲是很不輕的了,外面的門面都已經煙熏的發黑了,就連掛著的牌匾都熏得黑漆漆的,看不見上面寫得什么。一張骯臟的厚棉布簾子掛在門口兒,卻是根本擋不住里面傳來的極為熱鬧的聲音。
推門進去,便是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其中夾雜著飯菜的香味兒,烈酒的香醇,濃烈的汗臭甚至還有臭腳丫子的味兒,不過沒人在乎這個。可以看見,一樓大堂里面,已經是一張張的桌子擺開開賭了,骰子在碗中撞擊的清脆響聲,開出來大小的那一刻賭徒們發出的或興奮或失望的巨大噪音,輸紅了眼睛的賭徒一聲聲的怒嚎,莊家從容不迫的嬉笑,響成一片。
每一張桌子周圍都是擠得滿滿當當的,有的坐著玩兒,有的站著看,還有的懷里卻是擁著個濃妝艷抹的女子,一邊賭錢,一邊上下其手,不時的引得懷中人發出一兩聲誘惑的嬌嗔。
顯然此地非但是賭場,還兼著皮肉生意。
潞王府的正九品典儀邱大興雙手死死的摁在賭桌的邊緣,額頭的汗水涔涔的落了下來,他雙手是如此的使勁兒,以至于那肥胖的手上少見的鼓出了幾條青筋。他雙眼死死的盯著那莊家手中的碗,終于,莊家晃得人眼huā繚亂的手停了,那碗倒扣在桌子上,莊家的手緩緩挪開,沖著邱大興哈哈笑道:“丘大人,您押的最大,您開來吧!”
“我來就我來。”邱大興咬咬牙,哆嗦著雙手將那碗揭開,一邊開一邊大吼道:“大,大,一定是大!”
莊家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開出來了,邱大興呆若木雞。
周圍人有的興奮的大叫,有的羞惱的怒罵。
“小!哈哈,不好意思,丘大人您這錢,歸咱了。”那莊家嘻嘻一笑,把邱大興擺在面前的一疊銀票給摟了過來。
邱大興看的心里滴血,手指頭跟得了羊癲瘋一樣哆嗦著,他卻是著實不敢在這兒撒野的,摸了摸已經干癟的口袋,只得捂著臉退了出去。
背后一陣嗤笑。
邱大興踉踉蹌蹌的走出了這家賭場,被冷風一吹,頓時是渾身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只覺得冷的要命。
他忽然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了出來,整個人都沒勁兒了。
滿心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