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與馬狗子的沖突很簡單,在凈房里蹲著的馬狗子本要起身時,正逢阿六走了進來,原本兩人齷齪不淺,左右幾個小間又都教人占著,瞧阿六內急甚重,馬狗子怎肯錯過這個拾掇與自己爭寵的對手,頓時又解開褲腰帶蹲了下去。
這分明是在使壞,阿六可瞧見自己進門的剎那間馬狗子剛好推開小間的門。
暫且忍了一忍,左右有讓出位子來后,阿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解決了內需,眼瞧失了良機的馬狗子悻悻地要走,飛快系好衣帶,嘟囔著找茬似罵一句“不吃涼粉把板凳讓開”之類的話,分明直指馬狗子方才的行徑。
馬狗子怎會慣對手這毛病,即刻回頭與阿六扭打在一處——也就是衛央進來時看到的兩人頭抵頭眼瞪眼對噴的情景。
衛央失笑,他猜著估計也就是兩人的口角,畢竟今日是元旦,夜里還有一場重大的宴會,休說他兩個小小的伙計,快活林的理事恐怕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鬧出一點半點的岔子。大事當前,快活林里跑腿的人中也算有些小便利的兩人,都不是沒眼色的人物,大打出手不敢,于是在凈房這出了事也少人見好收場的地方僵持了起來。
那么,這兩人若有一人是扇娘的心腹,則已巴豆使自己據守凈房一早上的目的必要落在他身上解決。
所需物什,是馬狗子藏在那小間里,還是阿六藏在他用過的那小間里?
理順了兩人的齷齪,又眾口相勸著兩個別扭的爭寵小廝走后,衛央抱住肚子苦著臉罵道:“兩個不經事的,為他兩個一場口角,險險忘了我這吃壞的肚子。”
眾看客們哄笑,衛央竄入馬狗子蹲過那小間里處處一瞧,能藏物什的地方很少,而那些地方里干干凈凈甚么也沒有。
翻起手紙簍,毛邊的手紙一層層疊著,卻多了一倍的厚度。
雖這手紙中經衛央一頁一頁翻找甚么也沒得到,他卻深深疑惑的很,按說這凈房屬雜工該管,既馬狗子是進來之后一直蹲到自己回來的,那么,這些手紙不可能是雜工送來的,自該是馬狗子隨手帶來的。
他是樂師樓里的跑腿,比打雜的雜工無疑要地位高的多,這隨身帶著手紙的古怪不必說了,何必他要費心在這里添放上?
遂問在門口觀風的甯破戎:“老甯,可有雜工到來過么?”
甯破戎道:“沒有,就這幾個人,看是磨工的,在這里能熬一刻是一刻,休說雜工,來如廁的也沒有了。”
得此肯定,衛央在幾個小間里轉了一圈,手紙簍里都快空了,果然那一摞手紙是馬狗子帶來的。
他到底代扇娘在給自己傳達甚么訊息?
帶著這個疑惑,衛央轉進阿六待過的那個小間里。
小間的地臟兮兮的,到處都是黑色的腳印,腳印大小一致,且都新鮮的很,那是腳底下踩過灰土之后,在凈房里沾了水故意踩上去的。
探頭在外頭地上照了照,衛央一番對比之后,確認這小間里的腳印,果然是阿六故意所為。
隔壁那間里馬狗子帶來的那么多手紙,這間里阿六故意留下的這么多凌亂的腳印,難不成這兩個見了面不互損一番不惜死掐的兩個小廝,竟是扇娘的真心腹?
帶著新的對暗士的疑惑,衛央將凌亂愈發襯托出整齊的阿六待過的這小間中那手紙簍翻了起來,紙簍下面,不出所料果然壓著小包分別包著的幾個零件。
搖搖頭,衛央笑了笑。
扇娘行事,確是有考慮的,盡早她不能找機會公然親自將昨夜議定的物什兒給自己送來,只好交由阿六這個絕對的心腹來辦事。
于是,順著彩夫人要整治自己的意思,早膳里先下些瀉藥,將自己送到這凈房里來。而后,利用阿六和馬狗子的齷齪,使兩人在凈房里鬧騰起來掩人耳目,而教阿六將這些零碎依照吩咐藏在紙簍中之時又恐怕自己不明白這不好明說的事情,遂扇娘先遣馬狗子在自己常蹲的小間里留下顯眼的手紙作為提醒。
至于如何教阿六與馬狗子這兩個真假爭寵的手下行事,自然免不了扇娘在后頭掌握,若不然,掐著時刻算著自己出入凈房的腳步,乃至得知自己在凈房里似乎偏愛專屬小間的行為,要是少了更多打下手的人,扇娘怎能把握地這么準確精到。
將仔細分拆好的幾件零碎分裝在身上,衛央想了想大略收拾了一下兩個小間里的現場。看那一摞手紙與原本的本無不同,遂大約分在各小間之中,又將另個小間里的腳印大略模糊了,情知再找個尋不出甚么來,便問甯破戎:“好些了沒?”
甯破戎十分氣憤,罵道:“教我得知是誰下藥,定不與他善罷甘休——如今卻好了,只怕須有半日歇息方有精神,如今手腳軟綿綿的,殺雞恐怕也難!”
他又不需要化妝,衛央遂教他自去歇息,這廝唧唧歪歪罵罵咧咧地歸了自家屋子,千方百計總不肯睡著,他定要想出到底是誰在飯菜里下的瀉藥才行。
自北上以來,盡是旁人吃咱們的虧了,甚么時候敢教咱們吃虧?
有這樣的心態,衛央是很樂意看到的,于是也沒有點破這瀉藥里頭的真髓。
將零碎藏在身上,衛央只取一個來拆看,門窗盡掩,如今已起風的冷天里,這般行事也不古怪,自里頭落下門閂,衛央不認為有人能在自己措手不及間闖將進來。
與衛央拆看零碎的同時,阿六悄然又返回了凈房,四處一看,不由翹大拇指心中暗贊:“到底是名聲鵲起的瘋子校尉,心思靈活的很,能及得上咱們暗士里的老手了。”
此時的阿六,換了一雙厚底的鞋子,這是一雙新鞋,較他的雙腳要大些尺寸,里頭卻充著棉絮,落在地上留下的印記,旁人怎樣也料不到這會是阿六的。
看看凈房里痕跡已教冷風吹舊了,阿六滿意地痛痛快快解完了方才未解完的手,口中吹著口哨,出門后繞路往中院一拐,路上尋僻靜處撿早藏好的鞋子又換回在自己腳上,想了想,忍痛將那雙新鞋生一把火燒成灰,細心捻碎了方丟進水中,只消片刻,流水將這粉末帶出快活林,再有半日光景,該匯入大河去了。
不是阿六舍不得一雙鞋,實在是密營的經費來之不易。朝廷里那些個文臣武將們,或出于自己的利益或在于對內衛的忌憚與防備,就連呼楊這樣的老將也是至少表面上反對對內衛撥款的。
因此,全賴少府內庫供養的內衛府,在文臣武將們力度不同的監督下,縱是天子賞賜撥款那也不敢太多,一文錢也要用在要緊處,這一雙新鞋,怎地也須七八十上百個大錢,足夠潛伏在興慶府的暗士人均下來一人一日的用度了。
“狗日的御史臺!”肉痛地看著化為灰燼的鞋子隨水而去,阿六狠狠地低聲咒罵,罵完了御史臺又覺不能饒了那些個千方百計尋公主府由頭好打擊平陽公主的諸侯王,“狗日的諸王。”
若非這些諸侯王生事,潛伏在契丹的那么多好兄弟就不會犧牲,內衛也不會教唐人談虎色變般抗拒——天可憐見,內衛出動,干系的那可都是大宗的案件,不是官員與胡兒賊虜勾結,就是干系匪淺的大案要案,須干尋常百姓鳥事?國家喉舌大都在諸侯王掌握下,內衛這個只憑天子意志而行事的頭等要緊機構,自然不會教他宣傳成個好形象。
可惜啊,咱們的身份注定不能在這時候公然與那個瘋子校尉結交的,若不然,聽說他與小杜將軍關系,唔,關系很親密,若請他代弟兄們向小杜將軍請示,想法子拿得這些個諸侯王一拿,只消能出手,內衛還能撲空?
阿六是堅決不信天子真不愿拾掇這些個貴胄王公的,在他看來,還是天子不放心咱們內衛兄弟們辦事能力,不就是幾個諸侯王么,但凡教內衛出動,每天夜里以甚么姿勢揮汗如雨咱們都能摸清。
“狗日的諸王!”阿六啐一口,一跺腳扭頭這才走了。
再不走,狗日的馬狗子該找來了,這個潑才,真當他是個人物了,爭寵那是你秉性,卻要壞咱們的大事,這等敗事有余的賊鳥廝,該用些心應付著。
衛央卻遇到了麻煩,彩夫人到了。
扇娘的零碎里,一份正是今晚夜宴的人員名單,上頭有晚宴要人的大略介紹,不曾見人,衛央只好一一暫且記下。而后便是一柄刀,暗士果然神通廣大,半夜工夫,竟從外頭弄來了一柄以粗布包裹起來看上去與龍雀無二的連鞘刀,雖嫌輕了些,但也堪用。
最后的一份,便是衛央所需的頭發了。
大抵扇娘知道晚宴之前她不能再與衛央有接觸的機會,附送一套假發同時,又有一份詳細說明使用法子的筆述,另有一份無色無味的樹膠。
于是,燒掉名單毀滅痕跡之后,衛央收好龍雀將另一柄刀置于榻上正摸索著使用假發的時候,彩夫人到了門外,她是來強邀衛央隨她參加晚間夜宴的。
這一個強邀衛央早就料到,只是不成想會這么早。
前番說過,夜宴之上定有角斗,彩夫人怎肯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雖諸國聯盟,畢竟要關系到彼此的面子,公然對抗是為不好,貴族們便折騰出使各自人手角斗的好法子。每逢諸國聚會,便是品論名將榜時,角斗乃至致人死傷的前事也舉不勝舉,這一番契丹作大,其余諸侯豈能連最后爭取更多些面子的事兒都不做?
身為太師府主事之人,彩夫人自然有權力推舉個人選作為代表黨項參加角斗,到底是輪流挑戰的擂臺賽般比較,一局兩局無關大局,將衛央送將進去,彩夫人只要有這個要求,料無人會阻攔。
如此,假使衛央在角斗里教人殺了,彩夫人自然最是高興,借別國人手達成剪除衛央這個對徐渙有深遠影響力的人,是為最美。而若但凡衛央有一兩分本領,僥幸能在角斗中存活下來,一場場惡斗壞了他力氣且不說,借機觀察出他的本領,這對彩夫人來說,往后交手中自然也有用處。
早間吩咐扇娘在飯菜里下些瀉藥,左右徐渙不在他兩個一起受用,并無大礙。而后彩夫人又想起倘若按計劃午后再去找這楊魏,恐怕他要尋法子千方百計托退,早些定下,早些安心。
正有這個計較,彩夫人早來了半日。
也正是這早來的半日,險險撞破了衛央梳理假發的好事。
假發已套在了頭上,此處無明鏡照看,衛央只好以手估摸大概,料定無差時,將風帽壓在頭頂,稍稍亮出些亂發來教人瞧見,走過去打開門閂,擋著門瞪著等著片刻面有疑色的彩夫人半步不讓。
彩夫人探頭往里頭看一看,又細細嗅一嗅味道,皺眉喝問:“這半晌不開門,你在里頭做甚么好事?”
衛央瞋目哼道:“你管我作甚么——嘿,夫人好下作的手段哪,飯菜里投毒且算了,何不一把猛藥就此了結了禍患豈不最好,何必添些無用的作料?”
彩夫人帶著來的,還是昨日見過那個惡奴,今日他可沒敢再多造次,只是瞪著眼瞧著衛央,彷佛要仗勢壓人。
到底是下藥的事情有失身份,彩夫人面色一紅,卻她不肯承認,嗤之以鼻道:“莫不是水土不服么,卻來血口噴人。我問你,這里宿地可好么?”
到底快活林勢大,又與太師府有生意上的瓜葛,彩夫人雖行事霸道,在這里也不愿往飯菜里下劇毒,只消能將這教人憎恨的大個子堵得那么一堵,使他心思精力都往防備下藥上挪將一挪,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衛央哼道:“宿處么,按說咱們這些個跑江湖的苦漢子,有個但凡能遮風擋雨之處便該滿足的很,只是夤夜有人來訪,頭一個行事說話頗類彩夫人,不知是否日夜得夫人親傳?這倒罷了,又使個婦人來探,莫非意欲使挑撥離間的勾當,要離間我三個的親疏不成?”
那個丫頭果然是彩夫人的親信,至于扇娘,她雖不說,言語行事間卻都盡告知了衛央,夤夜到他屋里來那是得了彩夫人囑托的。
彩夫人的尷尬轉瞬即逝,當時轉到來意上,目視衛央那布囊包著的刀,甚為認真地問:“你也善使刀子么?武技如何?”
“怎么,夫人要給咱們送個功名不成?”衛央不怕彩夫人要看那刀,龍雀已藏好,有扇娘這個內鬼,不怕有人能輕易找出來,只這一柄雖也鋒利畢竟只是尋常軍器的刀子,誰要看,那便看也無妨。
彩夫人在屋內轉著圈,不知是太冷還是這樣的雜物屋她不屑坐下,站著謂道:“要個功名,那也簡單,太師府里有的是要需,以你的資質,我賣你個面子,一個家將還是能奉待得住的。倘若要在朝廷里坐官為將,須戰陣里有功勞——登縣的夏侯龍,本只是個仆從軍的小校,如今能為登縣主將,豈非是個明證了的例子?!”
她是記著昨日在后院里衛央那番華夷之別的說話的,這句話不過諷刺,且不必當真。
果然衛央輕蔑道:“罷了,你太師府的仆從走狗,衛…為一口輕易的飯錢,不嫌折辱唐人風骨么?你直說的好,找我甚么事由,但這類自取其辱的話,那就不必說出來了。”
彩夫人閃閃眼睛,彷佛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
身后緊隨的惡奴狠狠地道:“夫人是抬舉著他,有何不好啟齒的?以小人看來,只管道出,看他去與不去,若不去更好,這樣一個‘挑撥離間’的好機會,切不可錯過了。”
他將這“挑撥離間”四個字咬的很重,也很清晰,目光直瞄著衛央冷笑。
甯破戎皺皺眉,他看彩夫人頗是猶豫不是作偽,該是真有個難為的籍口要教校尉順著她的意去行甚么事情,這惡奴說的已很清楚了,事關小徐子,校尉是定不會置身事外的。
想徐渙到底年幼,今夜大宴之上,畢竟都是諸國的使者,就算是個草包,也該在挑釁惹事上熏陶出一身手段,恐怕小徐子是孤掌難鳴會出問題的。
甯破戎所料不錯,聽是事關徐渙,衛央揚眉道:“難為夫人有些待小徐子真誠的關愛之心,那么你直言最好,到底甚么需求,竟關乎小徐子身上?”
彩夫人恨恨道:“也不瞞你,魏國使者拓跋先也無中生有,怕是吃他重傷老爹險險教唐人殺了的仇恨,今早竟提出夜宴之上角斗該有唐人,蛾賊軍大敗于平陽公主之手,其使守業道人自不會安寧,因此甚是贊同拓跋小兒的提議。”
衛央心中暗忖,拓跋雄是身受重傷,可黨項太尉拓跋觥竟教呼延贊殺了,難道這人便沒有后代?李繼遷便不痛惜上將之失?說是拓跋先也無中生有,黨項人在里頭恐怕也免不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于是輕哼一聲,衛央沒有揭破彩夫人的掩飾。
彩夫人好不尷尬,輕咳一聲只好道:“當然,拓跋太尉畢竟是黨項重臣,貴族里難免有那么三五個黨羽,拓跋先也如此提議么,哼!”面色稍慍,彩夫人語含譏誚地道,“他們不敢往軍陣里去報仇送死,情知那是與找死無異的行徑,遂只好將齷齪心思打在這勾當上,只盼能在大宴之上,哪怕取唐人里籍籍無名的,只消是個真唐人的身份,就此折得一折,顏面上好得一份得意。”
接下來,不必彩夫人再說衛央也能猜想得到,此時恐怕與趙子長這一伙“押酒馬隊”中人脫不了干系。一旦諸國有此提議,興慶府里急切間能尋到的好手,一個兩個當都為李繼遷效力,李繼遷安能使之送死?于是,快活林里的這一支馬隊,便成為各方都默認的供出氣的器具。
而在彩夫人打聽得來,趙子長此人行事謹慎,不是個事事要強出頭的,如此明情的送死之舉他等怎肯去做?到底彩夫人行事霸道,還是有那么幾個待她不見的人物的,情知教她取為羌笛樂師的小徐子頗有能耐,宴會之上,恐怕說不得要斷送小徐子往后好事了。
教人不待見,彩夫人雖霸道蠻橫,卻也當有自知之明的,諸國既定此角斗之事,她也無可奈何,只好又找到衛央門上來了。
事關徐渙,又能遂自己的意圖,衛央自然不會拿著捏著與彩夫人在此事上勾心斗角,很痛快地點頭答允:“活生生帶出門個小徐子,自然要全須全尾地帶回去,今夜宴會之上,但凡有點唐人角斗的,你只管想法子教我能上得堂廳,須不與小徐子有干系。”
彩夫人臉上見了笑容,她就知道衛央必定會答應,這是個粗漢,又與傻小子有那么一層干系,怎敢眼睜睜瞧著傻小子去送死?
心中難免得意,多說了一嘴道:“這最好,不過你也不虧了,這些潑才都是人上之人,要尋釁個機會挽回些戰陣里的顏面,自然不會輕易取個無名小卒,定會先送你些名聲——但管有真本事,開頭須能博取個勇士的名頭,即便,即便隨后不敵真的好手損傷了,三五日后,天下也該知你名頭了。”
衛央早料如此,心中笑道:“只要顧忌些臉面最好,不取千軍萬馬來,單打獨斗管你一百個一千個好手,終都難免要一一成了死鬼——只盼蕭綽這娘們不到,若不然,與她有一面之緣,卻要教此番里壞了我大事。”
他這一手順水推舟的行事,正中原本計較著怎樣混入前頭里去的苦惱,既這些個潑才要提供這樣個機會,這怎能錯過?
不就是角斗么,別的不擅長,坐堂拆屋的手段那可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