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乃不識,衛央自不會認為她是閑得無聊來敘話的,當時主意打定,管她有甚么意圖,只要堅守著,邪魔外道也不足論,何懼這樣個嬌滴滴的小女子。
屋內這坐榻甚是廣闊,休說坐臥,兩人并肩也足堪盛下,將那小幾往中間一并,黑白子稍稍邊沿放些,酒菜倒也安置得下。
因不知來意,衛央多番猜測覺恐是彩夫人陰謀,遂往門外叫徐渙與甯破戎來聚,甯破戎可是個棋局之間不知奧妙的粗人,進門先見酒菜,一個餓虎撲食搶將上去,一面嘴里先塞兩口,埋怨道:“你這小娘子,也忒地小氣了些,明知咱們都是大肚漢,這點飲食還不夠一人受用,何不多取些最好?多幾斤饅頭,那也是好的。”
這女子約在桃李年華,正是年輕貌美的時候,無論打扮氣質,當是快活林里誰家花娘子的侍婢,聞言嬌聲笑道:“壯士尤嫌不足么?那容易的很,只要教人多送些來就好,只管稍后,免不了不敢耽誤壯士的肚皮子。”
甯破戎轉怒為喜,贊道:“是個伶俐的,最好,最好。”
待徐渙入門,女子笑盈盈贊道:“真是個俊俏少年郎,果然滿城沒個比得上的!”轉瞬瞧一眼衛央,又惋惜般道,“只是可惜,淪落風塵里太久了。”
徐渙一聽,這是坐說客的架勢,當即冷笑道:“卻不覺在風塵里,清清白白的人家,雖不富裕,卻覺足夠的很。”
女子不以為意,看徐渙毫不客氣抓了冷肉搶到熱酒往口中篩,嫣然一笑不再理會,回首邀衛央入局,道:“楊郎君半夜獨猜落子,奴來的好不巧,正堪打破郎君好心緒,不如由此賠罪,相約手談一局可好?”
衛央擺擺手笑道:“我這兩下子,糊弄外行尤可,方家面前就不必獻丑了,最好藏拙。”倒將徐渙推上棋局,“我這個兄弟,自幼家教管的好,琴棋書畫那是無一不通,倒堪是個好對手。”
徐渙也不推辭,口中叼著一根搶自甯破戎手里的雞腿,油膩膩的手伸出去抓一把黑子,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也好,也好,你先來,須不能教來客執黑子——哎唷,這肉不錯,哪里來的?”
女子于是左首里作陪,先落一子而后笑道:“這是咱們娘子吩咐教送來的,雖不是從貴客口中克扣,那也不是尋常人能享用的——郎君喜歡最好,片刻又有奉送來的,依著三位的吩咐,一樣也不會少。”
徐渙漫不經心點落白子,回頭問蹲在破舊樂器上與甯破戎搶奪酒菜不亦樂乎的衛央:“姐夫,你要了甚么來著?我卻忘了,可不能是吃不飽干看著過癮的玩意。”
女子眼光一閃爍,說教般評了一句:“長安民家,不及出閣的女郎也算外姓之人了么?”
她弈技甚妙,雖只落三五個棋子,局中柔里有剛的咄咄逼人當時已有了,這一子再落,徐渙便沒了上風。以女子想來,這是個讀過書的,那是定不肯在棋局上落下風,想必這小子一落,他須沒了說話的心情。
哪知徐渙如今將這人前賣弄的花招早不放在心上,大丈夫躍馬橫刀為國家出力,這些個棋局里縱橫的小道,那么重放在心里作甚么。
竟搶一步跳下榻去,劈手奪過甯破戎好生艱難搶自衛央口下的冷肉,罵罵咧咧道:“甯大叔,你這人甚么都好,就是太貪吃,倒是給我留些——不見我正陪客么,盡都進了你的嘴!”
女子神色一冷,這等餓死鬼投胎的架勢,多少年她已不曾見過了,而此番來只為教這三個心里踟躕不知彩夫人到底要作甚么,卻不料這些粗漢竟不放在心上,該吃吃,該喝喝,將她這個身負重任的撂在了一邊。
當時自矜是個姿色過得去的女子,不悅頓時顯在臉上,問罪衛央道:“楊郎君也該盡一盡職責了,有客在此,哪里有這般待客之道,可教人心寒的緊哪。”
衛央擺擺手:“你只且自便最好,咱們都是江湖里打滾的粗漢,哪里講究甚么待客之道,只管客隨主便,想你在太師府里,拘謹的時候也不少,難得有作貴客的時候,拿著架著,好不與自家過不去。”
這女子打扮是個快活林里的使喚丫頭,可氣質蠻橫霸道,隱約已得彩夫人的三五分真傳,快活林畢竟是個迎來送往的,那些個頭牌的花娘們各有不同,想也是有嬌蠻霸道的,可畢竟須分對面別有千秋,怎會有待誰都鼻孔朝天的不識路數?主人家尚如此,使喚丫頭們又怎敢拿的比主人還高?
進門當時,衛央早判定這是太師府出來,隨著彩夫人處處野蠻的女子,當時料定今夜里這是個打前站的,如今一言點破為的只是莫教彩夫人好過,一兩日內休再輕易使人來攪擾,好教他有閑暇算計明日夜里快活林中聚首的那諸國使者。
扮豬吃老虎的伎倆是不錯,但也要分時候,如今圖算使者們為大,與彩夫人斗法事小,因小失大,衛央可不為。
到底他這一句話震動了女子,原本只當這是三個粗漢,如今看來,至少這大個子的心思不在他身量之下。能一言瞧破她這個太師府使喚大丫頭的來路,且只算是他的本事,然女子心中明白,這人的用意絕非這樣簡單。
她到底是個伶俐的人下人,多年來自小小一個丫頭成了太師府中炙手可熱的人物,沒些深厚心機怎能成。也正因著她年少而有城府,彩夫人外出定要帶著她,無論面見貴人接待外客,都有這大丫鬟在背后察言觀色為彩夫人出謀劃策,隱隱是彩夫人謀算中的首一個謀士。
彩夫人行事可以模糊潦草,她這個大丫頭須容不得半分大意。
如今彩夫人視這三人只是粗漢走卒,大丫頭心中難安,縱是江湖里的人,行走這許多年來,也該有心胸城府才是,唯恐教人隱瞞過去,當時勸下彩夫人在快活林里靜坐,她自扮作個花娘子的貼身婢女過來探察,衛央這話一出口,登時她便覺著,彩夫人輕易出手已失了先路了。
“好眼色!”由衷贊嘆一句,女子輕輕將一子狠狠地摁在了棋局之上。
事已至此,她知道,今夜再難有收獲,只盼著此番收獲終能教彩夫人聽得進去,若不然,這個大個子哪怕略只有些心思手段,難免彩夫人一番算計也要落了空。
“此事須急不得,步步謹慎徐徐圖之才是上策,可不能在眼下的節骨眼上教這三個壞了國家大事!”女子心中計較已定,恐怕彩夫人又隨后使甚么昏招,自拂亂棋局,站起來告辭道,“時候不早了,三位自便盡膳,而后早些歇息罷,明日一早徐郎君還要隨樂師們編排,奴這就告辭了。”
衛央訝道:“怎地只坐這一會兒?不如你先坐著,咱們酒足飯飽后,小徐子大殺四方,虧得有你這樣個作陪的。”
女子勉強笑笑,固執著出了門,再不作片刻停留拐出院子遠遠去了。
徐渙哼道:“原來是太師府的人,難怪總覺著那一身丫鬟的打扮與她很不陪襯——姐夫,人家步步緊逼,咱們也該還他一招才是,要不然,教他小覷著咱們,處處欺人太甚可不好。”
衛央不答,反問甯破戎:“老甯,你怎么看?”
甯破戎白眼一翻:“我甚么都看不見。”
軍陣之中要他想法子,那倒沒問題,這等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的事情,甯破戎自忖沒那智慧,也懶得動腦子,管他怎么著,只要聽號令行事便可。
這個渾球,衛央懶得理他,沉吟片刻謂徐渙:“明日一早,你只管去聽差,樂師隊里有咱們的同袍,就是今日打扮妖嬈那個,只你莫與她先聯絡,凡事先看端地,只要能湊近那些個使者,聽得只言片語,便是大功。”
徐渙點頭,又好奇問道:“那,你與甯大叔做甚么?在這里干等著么?”
衛央一笑,甯破戎許是要干等著了,他可沒那個好運。這彩夫人既然盯住了他這個人,此番這女婢回去,多半合謀三五日里,乃至將徐娘子取來之前,太師府對他這個人是不會有甚么大的舉措了,不過到底這興慶府是彩夫人的地盤,聽說這些個蠻夷聚會的時候,有的是比拼力氣的角斗,恐怕到時候他這個走江湖的,免不了要教彩夫人千方百計引到那里頭去。
如今最著急的,是得一柄趁手的利刃,龍雀須片刻不離身,因此冒險帶著,然若角斗之時,不說有可能會損壞龍雀,單只龍雀的獨一無二,少不了有人要認出來,到時候麻煩不小。
只盼今夜暗士會來尋他,想必是定會來尋的。
不有片刻,果有仆役送上豬蹄肥雞來,甯破戎仔細小心,取銀針一一試過,方放心受用。
衛央笑道:“不必這樣仔細,這彩夫人雖說行事尚不能測高低,酒飯里下毒的勾當,暫且她還是不會做的。”
甯破戎可不知衛央猜到的彩夫人與徐渙定有瓜葛之事,嘴里嚼著酒肉,哼哼唧唧道:“仔細些好,我可不放心這老娘們的很。”
餓了大半天,徐渙也顧不得甚么風度禮儀,盤腿蹲在榻上,兩只手都不閑著,一手肥肉一手酒盅好不快活,含含混混贊同甯破戎:“不錯,不錯,仔細些總不會錯的。”
衛央笑道:“這仔細也沒用,只能看出劇毒的藥,若是我啊,這酒菜里下些巴豆蒙汗藥之類,咱們又饑又渴,多半是要中招的。”
噗的一口,甯破戎與徐渙不約而同吐出到口的酒肉,一時踟躕著不敢下嘴。
甯破戎將菜湯里翻來覆去地瞧,湯色本渾,瞧也瞧不出來,而這酒又是果子酒,本色昏黃,愈發不能知味道。
衛央道:“不必多慮了,這酒菜,多半是那個丫鬟致使人故意弄成這顏色的,為的正是教咱們有所顧忌餓著肚子,就此好取笑咱們以取悅于彩夫人,料定無妨。”
時至深夜,后頭專門編排宴會上須用的雅樂之類的樂師們自后頭返回,想必彩夫人回府去了,這些聲樂亮麗的女子婦人們一路走,一路說笑。
到底是快活林里的,三間里住了男子,這些樂師們并不避諱,看門窗緊閉,燈光昏黃,遂各自屋里嬉鬧,有溫水拭身子的,有熱水燙頭臉的,也有依依呀呀不放心技藝努力記憶的,并無一人轉頭歸家去。
明日便是宴會時候,樂師們家在外頭的,想必也教勒令這兩日不許外出,這一所院子,本為快活林里大小樂師們所居,如今倒成了這一隊的獨居。
約莫到了子夜,衛央閑坐拭刀時,隔壁安安靜靜的屋子里,突然響起錚錚的幾聲琵琶音,聽那節奏,似是雜亂奏出的,當是在調音。
衛央不知是誰,又不是苛求安靜的人,任自她去。
又片刻,那音又起,稍稍急躁了一些,叮咚叮咚的。
衛央待樂理一道,也只能辨出好聽不好聽的區別,這幾聲噪音似的,哪里會在意那許多,料想隔壁已有了人,恐怕那暗士不會冒險到來,輕輕一嘆,今夜里恐怕要有約不來夜過半了,至于閑敲棋子落燈花的雅致他可沒有。
當時吹滅了燭火,寬大坐榻上去了小幾足夠容身,將冷酒冷肉,覺到夜色甚冷,靠著隱囊恍恍惚惚正念著如今的戰地近況,隔壁的門吱吱呀呀地開了。
如今前頭的吵鬧聲也已弱了不少,這些個明日里身負重任的樂師,怎地深夜還有閑情雅致的出門?
衛央一時清明,伸手捉住了龍雀刀柄。
怕是那不死心的彩夫人又要行甚么圖謀了!
警惕中,門外腳步聲輕輕,自衛央門前過去了,停在了徐渙門前。
扣扣的敲門聲使衛央豎起了耳朵,徐渙少年人瞌睡多,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食量不小睡眠甚多,迷迷糊糊不仔細便要中了彩夫人的道,他可得盯緊些。
叵料當徐渙不耐煩喝問是誰時,竟傳來的是教衛央牢牢記住的白日里趙子長暗示過的那暗士樂工的聲音,聽她低笑道:“小郎君,白日里有些話不便當面講,你快開門。”
滿樓恐怕有腹誹不淺的,衛央卻一時振奮。
不知這暗士使了甚么迷魂藥,她竟能得彩夫人的應允光明正大來尋三人,這好得很。
料她片刻必轉來門前,衛央悄然開后窗四下張望,窗外是墻腳風過處恍惚迷離的燈影,并無暗影在側。
果不片刻,在徐渙那里吃了閉門羹的樂師吱呀一聲徑直推開了衛央的屋門。
沒有點燈,衛央借著微弱的暗光細看,是那暗士不錯。
暗士穿著依舊浪蕩,豁開的領口,白膩的肌膚,撲鼻卷來的體香,只如今的暗士,并沒有白日時的輕浮,微光里目光炯炯,瞧著衛央低聲道:“衛校尉,奴是興慶府暗士扇娘,奉百將之命,聽從校尉調遣。”
再要隨手關門時,衛央道:“開著門,正好防人暗聽。”
扇娘一愣,她這樣有姿色的暗士,在周圍都是耳目的環境里最好的掩飾自然是紅塵女子的身份,若能蜷縮著窩在床榻之上竊竊私語,既能防耳目的探聽,又能多些說話的時候,雖這樣的情況并不多有,到底今日是了。
這個瘋子校尉,他莫非不知緊急么?
衛央招手教扇娘過去,示意她自在榻上窩了,低聲道:“風冷的很,你在上頭窩著,夤夜密談,辛苦你了。”
扇娘剎那間哽咽不止,她知道,并非是衛央嫌他的身子,這是人家尊重著一個為國家賣命的功勞。
依言在尚留體溫的榻上,將棉被卷著單薄的身子,扇娘很快將凍地僵硬的身子暖熱了,聲量細細奇怪道:“衛校尉怎篤定奴會夤夜來見?”
她奇怪的真不是這個,能孤軍縱橫北地,千百萬敵軍無可奈何的校尉,再是個瘋子那也是個頂聰明的瘋子,趙子長既與他同行,路上自然會告知在快活林里能盡快碰頭的暗士,她只是奇怪,這個虎狼巢穴里當越發仔細謹慎的王師校尉,怎地這樣輕易就能相信別人?
衛央明白她的意思,取幾個樂器搭起坐在上頭,面朝著門口的方向低聲道:“軍多有不怕死的老卒,密營自多忠貞的暗士。到底是咱們唐人,販夫走卒也知忠義的道理,何況國家勛略。”
頓了頓,因怕夜長夢多,衛央急促道:“你先記著,如今王師既敗聯軍與沙坡頭下,定興慶府之在早晚,此時當是淪陷區暗士盼望的天明之前一刻,往后行事,切莫以身犯險,須教咱們的功臣們活著瞧見王師到來的那一天。”
明知周圍都是耳目,稍有不慎時眼巴巴要求得彩夫人照拂的人多不勝數,扇娘今夜輕來,真是以身犯險,衛央自覺有龍雀在手,他有叮囑暗士們小心行事的資格。
扇娘聽罷,又一次哽咽出聲,道:“咱們為朝廷效命,那是職責之內的事情,衛校尉殷勤叮囑,咱們這些真切期盼著王師到來的人自然感激的很,只是…”
“沒有甚么只是可是。”衛央道,“如今的戰事,乃是國戰,暗士們多年來的勞苦付出,早將功績職責都盡到了,除非是可能會翻覆大局的攸關情報,別的不足以冒險。既我有龍雀在手,理當將中軍處的問慰帶到,你只須依言傳下去,教咱們的人安心等待莫要急躁,第一要務保住自身,這就夠了。”
扇娘思忖半晌,衛央的吩咐不無道理,如今確再沒有甚么要緊的情報能值得付出性命,只不過,明日的晚宴上,諸國使者定會商議與王師較量的心策略,這可是大事,若能探聽得一個虛實,戰場上的銳士便能少折損許多,在這件事上,扇娘并不覺著不值得付出不小的代價。
她原本便打算千方百計會同潛藏的暗士在明日晚宴上做些措施,衛央如此叮囑,合該將此事和盤托出,何況衛央是為掌龍雀的校尉,他能來興慶府恐怕為的也是圖謀明日的宴會,既目的相同,扇娘到底是潛伏興慶府多年的暗士,她知道的,當為衛央所圖添彩。
遂道:“也好,只不過明晚夜宴,賊虜定會合謀算計王師,此事不可錯過。”
衛央想了想搖搖頭:“恐怕此事難以湊效,我率十八人到此,倒也為此事而來。你明早教聯絡的人吩咐下去,教暗士們做好準備,卻不可貿然行事,這彩夫人與小徐子恐怕難免有一場血緣里的瓜葛,她要圖算于我,正好借她的手,看明日宴會上有沒有機會鉆到里頭去,密營的人手,一旁相助最好。”
覺著這樣行事又奪了人家暗士的功勞,衛央又添一句:“當然,說是相助,實際上咱們人生地不熟,行事還要多勞密營,若有所得,我自在中軍里分說清楚,所謂功勞,該是潛伏敵營半生的密營袍澤所得。”
“國家大事,豈是功勞過錯能比的,咱們潛伏數年十數年乃至數十年的暗士,圖的也不盡是功勞。”扇娘一笑,轉而問道,“那么,怎樣行事?有要打下手的,咱們絕無二話。”
“不,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在這一點上,衛央顯得十分固執,他轉頭看著扇娘的眼睛認真地道,“暗士們潛伏半生,且不說功勞,單這苦心,無論老卒將校,誰能比得上?別的且不提,如扇娘你這樣的暗士,為了國家連后路幾乎都斷了,若不得國家認可,朝廷賞賜,待淪陷區為大軍所取之后,將來的日子可怎么過?”
扇娘一愣,這些年來,有身份之便且行事沉穩的她聯絡過的朝廷里來人也有不少,可這樣為暗士們考慮的,那是少之又少。
衛央又道:“咱們都是銳士,無非分工各不同而已。寅火率雖是配軍,卻有戰馬軍械,功名過活都在戰陣里,但有本領,只管自取,我這個人別的沒有甚么好,只一個,是人家拼著性命得到的,那是決計不會去搶,若不然于心難安。你也要教暗士們都得知,咱們這次來,不過是流寇一般外頭沒法存活了,進來找幾天好日子過而已,并不是來搶功的。另外,我聽趙子長說密營里也有爭權奪利的,別的我管不著,但只這一次,都須依我的號令行事,有敢違逆軍令者,有功也斬,須不會輕饒。”
扇娘心中慨然又凜然,不自覺地將包裹著豐茁胸脯的衣領往上拉一拉,又將棉被裹住了身子。
面前這人,傳言里雖是個荒唐而膽大包天的人,可他是敬重人的,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非但教他不快,而且也墮落了暗士的形容。
念起徐娘子之事,衛央吩咐扇娘:“諸國使者聚宴,則必有流水單子,有法子的話,將這單子弄一份來,明日午間教小徐子稍帶給我便可——若不便,你不能親手交他帶回,也不必使人傳遞了,多一人經手,多一份破綻。”
這安排雖有不信任別的暗士的嫌疑,扇娘卻不以為意,反而深以為然,點頭應下。
衛央又道:“另外,小徐子進入樂師隊伍,又為彩夫人盯得緊,恐怕人多眼雜要他行事多有不便,須依仗在我與老甯二人身上。以我二人所長,無非技藝比較,倘若宴會上有角斗的安排,你將這里頭的規矩,稍后也大略告知我便可。”
扇娘想了想,也認可了這個安排。
于是,她主動提出衛央要提的再一個安排:“今日衛校尉掌龍雀在手,雖在布囊之中,終教人看出所長兵刃乃是刀劍,但龍雀非同小可,又干系重大,人前當不該現出。明日一早,奴教信得過的人往外頭去,咱們有幾個暗士在興慶府開著鐵匠鋪子,手藝很是不錯,命教取一柄上好的刀來,李代桃僵以為趁手兵器便好。”
衛央很是高興,這個扇娘單只極有眼色這一點,足可為明面上行走的暗士了。
計較已定,扇娘方告知衛央所謂角斗的故事:“所謂角斗,平日不過是那些個貴族們顯示所有的法子,一般只是比較,并無以死相拼的意思。然到底是諸國聯合,明知契丹是免不了要為盟主之國的,其余各國面子上恐怕下不來,于別處無可奈何,只在這角斗助興上,難免明夜里要出人命。”
衛央點點頭,他原本想的也是這樣。
扇娘又道:“校尉自長安來,本是沒有機會進入各國角斗里去的,只不過彩夫人視校尉如眼中釘,倘若教她知曉校尉能使刀子,奴看她必不肯錯過這個好機會。縱她不想,那個大丫鬟,也便是今夜里來訪教校尉看破的那個女子,這是個城府甚深的,又有些伎倆,她會想法子勾校尉入彀,到時,只消校尉有心,不難有與人角斗的機會。”
衛央雙手輕輕一拍笑道:“這倒真是個機會。”
扇娘輕笑,這個瘋子校尉是個真實的人,又沒有威嚴,她倒是多年來這一夜里真得片刻安寧了。
“角斗也有文斗武斗之分,所謂武斗,比如斗將一般,想必校尉是十分明了的。”待衛央往門外去瞧過之后,扇娘又道,“這所謂文斗,卻不是咱們唐人詩詞歌賦的較量,那是,”微光里扇娘俏臉微紅,頓了頓才繼續說,“那是使盡手段挑逗花娘,無論文采與風流,只要能多得花娘一盞酒便算勝者的下作伎倆。”
還有這種角斗?
衛央覺著有點荒唐了,諸國結盟,為的是國家存亡大軍勝敗的大事,斗將般角斗也就算了,竟然還能有挑逗女子以分高下的事情,這是哪個荒唐透頂的想出來的法子?
扇娘有點不能往下說了,她可不會認為衛央在這方面是個人才。
彩夫人不是說了么,這還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哩。
衛央也自忖沒有文采也不風流,論人品看學識,但凡是個讀了幾年圣賢書的也能將他撂出八里地去。至于徐渙,或許也有那么一點可能,不過到時候徐渙恐怕是沒有那個機會的,就算是有,賣弄學問或許他會做的不錯,可這挑逗女子么,那就不是他所擅長的了。
稍稍一想,扇娘心生一策,登時喜形于色,拊掌笑道:“有了!”
與此同時,衛央也笑道:“在這些貴族眼里,無論武技還是花娘,無非不過戲弄作賭的器械而已。既然是賭斗,定都有好勝之心,別的不會,這渾水摸魚挑撥離間還不會么,不難!”
扇娘心喜,不過又提醒道:“卻要當心那些個花魁娘子們,一個個可都是人精哩。比如今日見的佛兒手,奴不知彩夫人與她交代了甚么,這個花娘子的心思城府不比彩夫人那個貼身大丫鬟淺,她可真是黨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