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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黃昏瀝鬼影

熊貓書庫    大唐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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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來馬隊已能見頭尾,前頭三個遠離馬隊數十丈的打頭,后頭又是三個攔尾,中間簇擁著十輛大輪車,果真是鐵皮包著的輪子,車上載著巨大的木桶,那是固定在車上的,雙轅馬車行走在并不平坦的地上,那木桶也不滾動。

  衛央掣出羽箭十支放在手邊,他眼光歹毒,瞧出這五十余人里最為老辣的并非前后那六騎,挽車的雙馬并非劣馬,那是上等的駿馬,車頭揮舞長鞭的那十人,恐怕才是行走江湖的老辣人物。

  這是一行小心翼翼的唐人,看模樣是押運車上木桶內載物的,從頭到腳,這五十余人打扮均非尋常江湖里跑腿的漢子,短打雖是粗布織就,裁剪十分量體,遠遠看去沒有尋常大戶家里家丁護院的趾高氣昂,行走間只馬蹄得得,車輪轂轂,大聲說笑的也沒有一個。

  甯破戎有見識,低聲道:“定是長安來的,我看那木桶里決計是美酒了,不過,這些漢子行止從容穩重,非尋常押運貨物的店鋪能有,大抵是自高門大戶里出來的。”

  他說是高門大戶里出來的,而絕不說便是高門大戶里的人,這十分有講究。

  朝廷待文臣武將王孫貴族十分優待,論俸祿奉養為歷朝歷代之冠,更絕于大唐立國到武宗朝改制那兩百年的供養,兼且如今朝廷富裕,天家賞賜豐厚,而掌著監察百官既貴族品性的御史臺對官員經商查地十分嚴苛,因此朝廷里無論多位高權重的人,公然經商則必為御史臺彈劾。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天子圣明,御史臺鐵面無情,誰也不敢冒丟官棄爵的風險經營買賣。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種情況是沒法杜絕的,朝廷也知道總有法子繞過律法,且如今天下紛亂,但凡高門大戶必有溝通南北連接東西的手段,這暗地里的生意么,高官顯貴自然有經營,但凡有些手段的,誰家沒有點買賣在做?

  只是,這買賣可做,可千萬不要教御史臺逮住,這些天不怕地不怕只以律法為大的人,那是真的圣人遺訓教導出來的人物,死都不怕,還能有甚么教他們在反貪肅貪上卻步?

  當然,如今的大唐,御史臺但要以金錢上的由頭彈劾官吏,必要有確鑿的證據,吳王改制后,在這方面定法最為明確,風聞奏事的御史臺,已基本上從這時消除了。

  有確鑿證據在手,御史臺便可金殿之上彈劾任何人,無論高官上將,無論貴胄王孫,乃至天子用錢,哪怕是賞賜,但有不分明處,御史臺必定彈劾且公報天下。而后,在證據面前,朝臣當請天子奪犯官職位勛爵,而后交由刑部或大理寺,在御史臺的監督之下一一明確犯官罪行。及罪行徹底明確,大朝之上各部尚書侍郎聯名簽署,天子加璽,犯官罪行公告天下,而后收監理事。

  這繁瑣但鄭重的問事步驟,基本上在律法上杜絕了上層人士與庶民公然爭利的途徑與后路,須知,一旦教御史臺掌握了確鑿證據,哪怕是天子犯了錯也要遵照律法發落,何況群臣。官做到了能進入朝堂的地步,誰沒點面子?這吃相太難看的,已經十數年沒有發現過了。

  但畢竟是大唐,律法自然了不得,所謂國法無情,但既有特權,則必有人情,御史臺也只能最大可能地防止過度的貪腐而不能根絕。

  所以說,如今的大唐,當官的最怕的事情就有被御史臺盯上,那可是些只要不犯罪就能牢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著的人,任何政治斗爭別想牽涉到他們,這是在國家律法上的關卡。

  至于另一件最怕,自是內衛了。只要不干涉御史臺,天子這唯一在很多時候能高于律法的統治者,在對朝臣的控制上自然離不了無孔不入的內衛。尤其當今的天子,朝臣爭斗他自然不會動用內衛,但教他盯上的官員,御史臺或不能知其罪過,內衛必定能查得到。

  以往的御史臺不過風聞奏事,而內衛卻有但有詔令在手便可徑直抄家滅祖的權力。教御史臺盯上,大多不過丟官棄爵的反貪肅貪結果,而若內衛盯上了,差不離也該落個叛國的罪名,所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便是教內衛盯上的人。

  不過,內衛在反貪肅貪上一般是不插手的,好歹這些年來與御史臺相安無事各司其職,若奪了御史臺的飯碗,那些硬骨頭是決計會拎著笏板尋天子拼命的。

  當然了,若御史臺有意,也可在天子的詔令下尋內衛聯手,這也不是沒有先例。

  當初李成廷爵封魏王,那才是一等一的親王,正是因為他欺故太子早薨而天子膝下無子行事剛剛過分了些,御史臺便逮住了魏王府的內管家,但由于魏王府上下鐵桶一般御史臺撬不開那人的嘴,只好請內衛出面,兩廂聯手,方將李成廷自魏王府趕到了會王府。

  也是天子不忍對親叔父下手,只教內衛在會王府的綢緞生意上下嘴,御史臺差點忽略過去的小小一處綢緞莊只一夜工夫教內衛挖了出來擺在御史臺里,若不然,三五天挖出足夠教李成廷死千百次的證據那也不費力氣。

  正是自那次之后,御史臺對內衛的態度稍稍好了些,而后平陽公主開府,內衛轉而將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在了對外上,這些年內衛和御史臺才算真正相安無事并存了下來。

  解答了衛央對那句“大抵是高門大戶里出來”的疑問,馬隊已又走進了一兩里路。

  衛央好奇問甯破戎:“原來李成廷這廝也在內衛手里吃過虧,老甯,你說這一伙會不會跟這老小子有干系?”

  甯破戎搖搖頭,十分肯定地否定:“絕不會,會王有沒有將綢緞生意改到酒上咱不知道,但這支馬隊里的護衛隊,一個沒有軍權的會王是沒法子調教的,就算能調教出來,也不會用在小小的販運美酒的馬隊上。”

  衛央一想也是,聽說李成廷現在混的也不怎么樣,偌大個會王府也只有個朝廷恩準的會王衛隊作扈從,馬全義從前是會王府的護衛隊長,轉到正軍里也不過是個百將,想來人數也就那么三五百,唔,是明面上瞧只有三五百。

  想想他和李成廷化不開的齷齪,衛央一直在想先下手為強,如今內衛的小杜將軍在自己這邊,還有個不怕死的御史臺專門盯著這些王公貴族下嘴,是不是在這方面主動點,比如查一查李成廷到底養了多少私軍?

  將這個念頭暫且放下,衛央細細打量已經能瞧清楚面目的馬隊,將行止與自己所見過的正軍一比較,竟真有那么一兩分相像。

  看來,這老甯的眼光也是不差的,這廝不定見識比周快這個正經的原主軍校尉還要高明。

  衛央遂問:“你的意思是說,這些人很可能是有軍權的人家調教出來的?能不能肯定?”

  甯破戎再看片刻,點點頭十分肯定:“決計不會錯了,咱們的騎軍,雖由于沒有產馬良地確實無論數量質地都比不上胡人,可到底有咱們唐軍自己的高明之處,一是裝備,二是操訓。校尉你看,這些馬背上的漢子雖是短打裝扮,骨子里卻脫不開曾有鎧甲兜鏊的殘留。你看那前頭三個,帶刀的部位根本就是我騎軍壓甲的位置。無論操訓還是戰時,將刀子壓在那個部位,一則臨戰可揮手拔出且迅速自左手交到丟掉抬槍的右手,二則能壓住隨戰馬顛簸而起落打疼大腿的戰裙,沒有騎軍里為卒的經歷,做不到這樣。”

  衛央搖搖頭:“不定是騎軍里退伍的也難說,老卒保留軍中的行為習慣這也講得通。”

  甯破戎冷笑道:“校尉欺我,這些人最多三十來歲的年紀,都在壯年,又無傷病,如今又是戰時,怎會輕易教他退伍?當然了,能退的怎也有些,可小小一個馬隊,五十余人盡是退伍老卒,這會正常么?殿下軍法森嚴,無論高官顯貴販夫走卒,戰前敢怯戰退伍的,輕則配軍重則掉腦袋,誰敢冒此風險?何況你看這些人,雖撿偏僻無路處行走,端得一副并不太怕教發現的樣子,這里可是戰區,若說懼怕上陣而退伍,怎會回頭又孤零零五十余人敢在數十萬大軍混戰的地方來押運酒車?”

  徐渙也開竅了,嘴里咬著草根,偏過頭贊同道:“不錯,公主殿下一貫謀定后動,這一場戰爭,少說也在一兩年前便開始謀劃了,自謀劃時起,軍中當打之年的將士一概延緩退伍,而若這些人是軍中老卒退伍的,那該至少是三五年前的,且不說二十來歲的騎軍,不可能有這么多人同時退伍,便是有手段能做到,三五年后,尋常人家的日子早消磨了軍中的習性,怎會依舊正規地依著軍中教授,行止竟不偏幾分?而若退伍后還在繼續著軍伍里的行事,一家一戶的尋常人家,焉得軍中那般駿馬?而若是這些人退伍后教大戶人家聚攏起來繼續軍伍中的行為,內衛早端了他的窩子了。”

  依兩人所說,也只有有軍權在手的大戶人家,才能暗地里養得起每日教軍中老卒調教的這樣的馬隊。

  說話間,馬隊已到眼前,甯破戎問衛央:“校尉,打不打?”

  衛央正要下令準備,忽見馬隊驟然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這并非警戒,三個打頭的轉頭叫道:“頭兒,再往前走,夜里風可大的很,不是扎營的地方,不如在這里被風處先安置下來,教弟兄們往山里給送進去一桶就算完事?”

  徐渙奇道:“莫非發現了咱們,這伙想給咱來個兩面夾擊么?”

  衛央沒有說話,但沒有阻止甯破戎教兩人悄然往北面潛去觀察的動作。

  中間趕車的馬夫停住大輪車跳將下來,在馬蹄印凌亂的地上來回瞧了片刻,令教馬隊移在一邊,稍稍避開了有戰馬踏出的小路,當時下令扎營。

  這一行將十輛大車,另分出一輛來,另外九車置在當中,外頭圈起十來個帳篷,那領頭的馬夫安排道:“我看這馬蹄印凌亂的很,當是契丹邏卒時常途徑這里,須小心著些——陳四馬五,這一次你兩個帶二十個弟兄,須記著這一車美酒要送到吳王橋北張將軍帳下,到了那里,當已是元旦了,不必回轉,等著咱們回去的時候,一道在這里集合最好。”

  那一輛車上的車夫奇道:“頭兒,你這是作甚?契丹與黨項爭他的吳王橋,須與咱們有甚干系?三五個人一發到了就好,此去興慶府不遠,只要稍待片刻咱們回來,趕明晚能到就行了。”

  那頭兒喝道:“教你去便去,聒噪甚么!”

  頓了頓,這頭兒哼道:“不看地上馬蹄印有多亂么,這是契丹馬蹄鐵的形狀,少有黨項人的,可知此處恐怕契丹人已不少,須防著教這些狼崽子壞了性命——路上快些走,前日張將軍書信到,單點咱們的將軍醉要在大享用,這酒甚烈,不會起泡,走快些也無妨。”

  而后意味深長地拍拍點到那兩人肩頭交代道:“記著,見了張將軍替某問個好,就說咱們這次北來百人,一路上多有磨損,病倒了小一半,咱們急著趕大一頓酒,又有葛平催得緊,只好暫歇片刻夤夜往興慶府里走,別的一概不提,記著了么?”

  衛央心頭一跳,低聲道:“老甯,去教弟兄們都回來,不必提防背后了。”

  甯破戎心領神會,卻不自去,點了個人教他往北追去了。

  那邊交代完畢,五十余人圍成一圈,點了火烤著包子就了肉干,車上取下酒囊,一時酒足飯飽后,那頭兒又摸出個錢袋子遞給那陳四,笑道:“要過年了,咱們沒法回家,我們在興慶府還算繁華,你等要在王橋鎮過十余日,不可少了錢財。都記著,能花錢少麻煩的,不必拘謹著,出門時東家有交代,這一份碎花銀,在張將軍處足可換十數貫大錢,敞開了用,都是你們的。”

  陳四馬五驚喜的很,點起二十個合伙的,趕起挽車的駿馬,將兩桶將軍醉徑往西北去,眾人都知道,過了前頭的斜坡,繞往東北再走,今夜人定之前定能抵達吳王橋了。

  目送這一行遠去,馬背上護衛里有個虬髯的粗豪漢子拽著那頭兒走遠了些,卻在那頭兒有意無意的亂走下,兩人竟距衛央等人近了些。

  那漢子低聲道:“趙大哥,敢是有甚么不對勁么?怎地不教小五他們快些走,請張奎久那廝快些引人來救援?”

  這趙大哥故作不解,扯住要往更遠處走的漢子奇道:“你發現甚么了么?我看好好的很啊!”

  漢子惱道:“趙大哥,你我是奉令離開折沖府了,可吃飯的本事還在不是?空中里蚊子蒼蠅飛過去你也能一下子分出公母,難不成這地上的鳳翼衛專用馬蹄鐵花印你認不出來,這還新鮮的很,必是剛離開不久,當是有兄弟部隊的斥候在這里經過不遠,你是擔心契丹游騎是不是?”

  衛央一笑,這趙大哥是個人物,這人心思縝密行事仔細,他先發現了地上十八騎摻雜在聯軍馬蹄印里的痕跡,而后根據馬蹄印新鮮度判斷出十八騎就埋伏在附近,看樣子幾乎已經肯定就埋伏在他旁邊,如今借著這虬髯漢子的口,他是在給自己遞話呢。

  這人必判斷出身邊埋伏的人就是寅火率了,連鳳翼衛專用的馬蹄鐵都能注意到,如今出盡風頭的寅火率他怎會不知。

  果然,趙大哥笑道:“倒不是擔憂契丹游騎能將我怎樣,畢竟快活林的生意通達四海,他契丹的貴族也在這里頭占不小的分子,有諸國貴人的印信,別說游騎,千軍萬馬能將我怎樣?”

  那虬髯漢子氣結,罵道:“趙子長,你這廝好不利索,老子是說,怕是契丹游騎在追殺鳳翼衛的弟兄,你死與不死,干老子鳥事?”

  “鳳翼衛是為殿下親軍護衛,如今正在沙坡頭西與耶律休哥對峙,怎會將游騎灑到興慶府境內來?你也不好生想想,倒反怪我不利索。”趙子長也不著惱,笑吟吟地瞥眼往衛央藏身之處看來,口中說道。

  虬髯漢子一愣,一排雙手喜道:“是極,是極,是我想錯了——不過,若非鳳翼衛的弟兄,怎會有半月狀的馬蹄鐵?啊,莫非是黨項人要魚目混珠不成?他媽的,鳳翼衛是那么好假扮的么,這伙送死的,該殺頭!”

  趙子長陡然正色,低聲道:“你這個人哪,就是太過焦躁,分明能獨當一面的本領,偏不肯收斂著性子多往深處想一想——我問你,如今將契丹圖謀破于登縣,遠揚北地千里之內無影無蹤的我軍里一支隊伍,那會是誰?”

  “輕兵營校尉衛央?”虬髯漢子大喜,教趙子長一把拽住好懸將這一聲喊沒出喉嚨,遂鬼鬼祟祟四下里一打量,弓著腰低聲笑道,“是了,是了,這是一伙好男子,出征之前,所需用度必是軍中最好的,這鳳翼衛的駿馬么,那自然用得!”

  而后低聲問趙子長:“趙大哥,你說咱們會不會撞到他們?他媽的,十來個人敢踹皮室軍的營,三軍上下,也只有這個瘋子校尉敢這么干了!”

  “你想見么?”趙子長神色古怪。

  漢子點頭如啄米,連聲道:“那當然,那必須當然想見一見,趙大哥,你出了名的能掐會算,你算一算,咱們回去的路上再過這里,還會不會看到這伙瘋子?”

  趙子長連連咧嘴,一口一個瘋子,這可不是他愿意讓衛央聽見的。

  頓了一頓,這一次頗有些工夫。

  衛央知道,這人是在通過等待來訊問自己的意思。

  是要借用他這馬隊,還是不想讓人知道就在附近,這兩個人,必定出自密營,看來,本不想去興慶府里走一遭,老天也不答應哪!

  于是,衛央放下大槍,手提龍雀悄然站起身來。

  一剎那,趙子長后背上的寒毛也倏然直立起來,而背對這邊的虬髯漢子覺出動靜猛然轉身時,一聲驚叫噔噔地連退數步,腳下一拌,仰面朝天摔倒在泥土里。

  夕陽殘照,枯草叢里悄然立出十數個人來,多日未清洗,面目已黑幽幽的模糊了,尤在這陽氣下落陰氣往上翻的時候,那悄然冒出的人,只一雙眼眸骨碌碌轉著盯住馬隊瞧,譬如鬼影,剎那間驟然見了,好不駭人。

  趙子長嘴里發干,他篤定自己猜測的沒錯了,果然是那一伙瘋子不假。

  呆滯地轉著臉一一瞧去,又一一瞧回,當中那個提刀邁步走出來的,身形高大教契丹人的外衣罩著,突然沖他咧嘴一笑,白生生的牙齒,與黑幽幽的臉龐在那風帽遮出一片陰影里相映相輝,恍惚中,趙子長又有點不敢承認這會是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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