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沒能坐上皇帝的寶座,可這時代也給了他英雄的舞臺,于軍伍一道,自出道以來,手中盤龍棍,座下黃驃馬,身經百戰成全了他的赫赫威名。
這是為大唐尊為猛將第一名的人物,馬上步下,十五年無敵手。
這樣的人物,又有鳳翼衛那樣的鐵軍,得知竟是他親率人馬北上,登縣出的聯軍守將哪里敢大意,眼看這一伙兩三百人嚇破了膽,分明一副敢教我回頭便給你搗亂的架勢,無奈之下,只好教軍佐一名,將這一伙該殺的先帶回登縣去。
秋后算賬也不遲,只消在登縣,哪里有他翻身的機會。
守軍快馬一鞭遠遠走了,衛央瞧住那雖為軍佐卻滿面兇悍的黨項人,笑吟吟問道:“城內留又守軍多少啊?”
軍佐一愣,衛央自馬下提出那一柄已為京西諸軍盡知的大槍來。
這大槍足足長出尋常大槍兩臂,極易辨認,何況聯軍里使這般出奇大槍的一個也沒有,那軍佐怎還想不出這是唐軍里那膽敢輕身北上的一伙賊配軍?
使一個鐙里藏身,軍佐勒馬便要逃。
徐渙眼疾手快,縱馬上去奮力一搠,登時將個好好的人,刀子自胸膛下入,背心里鉆出刀尖來。
衛央又問一眾俘虜:“可知登縣之內,現有守軍幾何?”
這一伙殺人不眨眼,著實兇惡的很,俘虜里大都是黨項人的仆從軍,哪敢欺瞞,有機靈的細細一算,約道:“城守府守衛八百,乃是出了名兇猛的步人甲,出自步跋子。城左輜重庫守卒千二,三家各占四百,另有守城之軍,黨項人不過數百,仆從軍卻甚多,堪有八千余,只不過,只不過…”
徐渙喝道:“吞吞吐吐,想吃一刀才利索么?”
衛央一笑,想當初,徐渙這個連走夜路也驚怕的少年,如今也能眼皮不眨揮刀殺人了。
他不認為這有甚么不好,戰爭便是戰爭,甚么仁慈憐憫都該放在一邊,既為戰士,當殺人,莫非教人殺了,空白留個仁義之師的名頭,能唬倒敵人,開疆拓土么?
吃那滴滴答答自刀鞘頭往下滴血的刀子一嚇,說話的嘴皮子也利索了,急忙恭維道:“以大軍虎威,仆從軍無非土雞瓦犬而已,倘若能殺退黨項人,仆從軍絕不會有許多敢來拼命的。”
衛央又問:“城內可有契丹精騎么?”
俘虜想了一會兒才搖頭:“無一人,那一伙契丹精騎,似乎叫甚么皮室軍,乃是契丹皇帝的近衛,這一次來的,說是有七八千上萬人,自契丹押運而下的糧草,也便是這伙帶來的,都往南去了——方才夾道內的,不過那些皮室軍里的一個千人隊,其余的不耐等候,隨著糧草往更南處去了。”
衛央十分滿意,點頭許諾說:“甚好,待我軍入城,大事已成之后,你等可自回各家。只往后不可為虎作倀,下番教我拿住,那是萬萬不會待你如此客氣的。”
俘虜們著才明白,原來這不怕死的百余個人,竟要圖謀登縣那雄城。
一時間,有膽大的躍躍欲試,面上顯出按捺不住的異動來。
以他等想,這百余人劫營,那是趁著咱們不備,又在那夾道之中,但若進城,登縣有人馬萬余,彼時再順著他們,豈不是自投死路?倒不如尋個機會,提醒城內守軍這是一伙唐軍,倒是一旦剿滅這伙不要命的,說不定還能撈上點賞賜。
衛央眼角含笑,告知以寅火率的圖謀,本便是要教這里頭真有膽的冒出頭來。
點起大槍,一一自觀察詳細的十數人身上點過,驀然喝道:“殺了!”
寅火率將士雖都是配軍,然畢竟是個人,哪里能不知百余人奪城的兇險,待這一伙俘虜,早晚心中存著不滅的警惕,衛央一聲令下,挾持這十余俘虜的將士毫不猶豫揮刀,刀光閃處,撲撲地地上多了十幾具尸體。
俘虜們駭然,當是這一伙唐軍要殺人滅口,又有十余人意圖奪械而逃,這里便不必衛央喝令了,將士們怎會對他客氣,又一刀,復再添十余具尸體。
到底還是有機靈的,一看誅殺的盡是敢懷叵測之心的,連忙匍匐在馬背上高聲叫道:“我與守城的某某是鄉黨近鄰,可助王師賺城,絕無二心。”
這一聲喊,提醒了更多的俘虜,紛紛都叫愿真心助奪城之事,反惹出許多的說辭,有的說守城的軍里有個當百夫長的是他小舅子,便有人喊里頭更有千夫長與他是連襟。
聽罷了,衛央笑道:“感情還是有聰明人的,也好,再信你等一次。”
選出這些俘虜里號稱有兄弟真是守軍中小校的那個,不用衛央示意,徐渙舍了戰馬跳上這人的坐騎,貼著背心將刀子抵在他腰上,又扯了一把污血撲在身上,裝作昏迷不醒的樣子挾持著這人。
諸事妥當,衛央方令趕路。
不多時,二百余騎馳到登縣城下,城頭有人喝令止步,一時間,寅火率將士們的心也提了起來。
徐渙左臂展出箍住那人的腰,手中刀已刺破了衣甲貼住那人的肌肉,冷冷道:“該怎么喊開城門,你自知罷?”
那俘虜低聲道:“將軍放心,我自知曉,絕不敢有二意。”
緩馬靠近城下,晨光里這人仰起臉喝罵道:“不識我是誰了么?夾道里唐將趙匡襲營,弟兄們死傷慘重,再不開門,回頭教你家校尉好扒了你等的皮。”
城頭上爬出一拍人頭來,細看片刻,便有叫的:“啊喲,可不是那誰校尉的姐夫么,還真是他。”
那人不耐上頭聒噪,高聲又叫道:“快開城門,弟兄們萬死里撿了一條命在,這里還有個垂死的弟兄,再敢耽誤,定要扒了你的皮。”
城頭上的叫道:“這位大哥,不是咱們怠慢,實在是巡邏的上司嚴苛的很,須要通報了之后,咱們才敢攪輪放行。不如這樣,勞煩你先等等,咱們這就請示去,好不好?”
那人大模大樣搖搖手:“甚好,你這兄弟辦事仔細的很,回頭戰罷了,我請你吃酒。”
不片刻,城下登上幾個鐵甲的守卒,自然這是黨項人了。
往城下觀察半晌,又仔細問過了訊息,果然判定這是個與仆從漢軍里當校尉的某關系甚深的人,此時大戰之中,畢竟守衛登縣的仆從軍上萬,黨項人也怕鬧出亂子不好交差,又經不住這人胡攪蠻纏般的糾纏,只好下令開門。
衛央提正了大槍,麾下自然知道進門那一刻便是廝殺之時。
“輜重庫在哪里?”等著開門的時候,衛央低聲問身旁的俘虜。
俘虜恨不能倒豆子般交代,回道:“將軍入城后只管一路直走,路邊小巷小街不必管,直往內走有百丈之后有個岔路,往前走是城守府,往右拐,三五十丈之外便是輜重庫了。”
身后挾持的哼道:“這曲曲折折的,咱們哪里記得住這許多,勞煩各位帶路,到了自回信守諾言放你等回去。哼,咱們王師講的是信義,只要你等真真聽話,必不會壞了你的性命。”
又有個低聲笑道:“不定咱們殺退了守輜重庫的軍,你等在后頭還能撈些好處,譬如金銀珠寶之類,往后教李繼遷那廝查問起來,你等也好有攜家帶口逃離此處的本錢,是不是?”
這席話,反而使教徐渙挾持的那人喜上心頭。
他知道,登縣破后,黨項人定會追查端地,別的俘虜連臉也沒有露以露,他卻為了活命將底細都交待了個干凈,但有這城頭守軍里一人活著,他與那當小校的連襟便活不成。
家里倒也有些積累,可若去換算合適逃命的細軟恐怕來不及,想那輜重庫里,有的是當官的們享受的物什兒,只要趁亂搶得一些,何愁天下之大無處可逃?
當時主動低聲謂徐渙:“大軍放心,我愿親自帶路,不到輜重庫絕不走。”
退后幾步,徐渙目視衛央。
衛央又問俘虜:“可知這輜重庫里都有甚么物什?”
俘虜哼道:“我那連襟曾在里頭見過,有沾了油的氈布,有扎成捆的布匹,大量的有成堆的糧草,免不了也有當官的享受的美酒。”想想又忙說,“還有,輜重庫旁邊有一家客舍,甚為廣大,戰事開啟之后,這客舍教當官的征用里,我親眼見到有上百的美女,成車的綾羅綢緞運送了進去,不定城守將軍趙某正在里頭花天酒地哩。”
衛央很是驚奇,大戰當前醉生夢死的事情歷史上發生的不少,可面對平陽中軍如此大敵竟還敢花天酒地,不要命了么?
遂問這俘虜:“這個趙守將,莫非不怕死么?”
俘虜罵道:“他是我王…啊不,那個逆渠李繼遷的族弟,飛揚跋扈慣了,又有些勇力,誰敢殺他?這是個最好色酗酒的惡鬼,將軍不知,為登縣守將數年,這廝搜羅的美女已不在李繼遷王宮中的美人之下。”
看這人咋舌垂涎的樣子,并非是痛恨那守將的驕奢淫逸,只是恨不能以身替代而自己去享受而已。
門閂起,城頭上齒輪絞動,千斤閘緩緩升了起來。
城頭上的守軍并無警惕之心,仆從軍們嘻嘻哈哈趴在女墻上往下指指點點,黨項人倒值哨地頗有樣子,十來個一火站在門內擋住路,看樣子是要監督這一伙潰軍入城。
衛央向城頭瞧了一眼,徐渙會意,往身后搖搖手,城頭上總有數百個仆從軍,那是要由他來解決的。
一時分作兩半,小半隨著衛央準備往輜重庫處沖鋒,大半又分兩半,要隨徐渙殺上城頭先解決了那千斤閘。
戰馬緩步入城,漸漸近了,黨項人與城門后藏兵洞里鉆出的仆從軍已能清楚地聽到戰馬鼻孔里噴出的氣息了。
有人伸手去抓徐渙那匹馬的韁繩,便在此時,徐渙悄然出刀,那兩刀,十分的快,先斬了來牽馬的黨項人,又復一刀,竟砍下這人的頭顱。
頭顱飛揚,頸子里的血噴涌而出,重重噴在另一個黨項人雙眼之上。
那人下意識雙手去捧面目,而在此時,獸醫的刀到了。
十來個黨項人,措手不及之下一聲未吭教殺,這一番變故,嚇壞了圍觀的仆從軍。
不是潰逃回來的己軍么,怎地膽大到連黨項人也敢殺了?要造反作亂不成么?
沒有人在這時想起此乃唐軍襲城,登縣雄城之名太出名了,出名到沒有人會認為幾百個人就敢來攻打襲取的地步,仆從軍們更是這樣認為。
當徐渙率眾殺上城頭的時候,如夢初醒的仆從軍方知真是唐軍來襲城了。
徐渙持雙刀在手,轉輪般逢見一人,迎頭便是兩刀,刀甚鋒利,那當頭的避開第一下,卻再避不開第二下,刀鋒自凸著的肚腹滑過,破了衣甲,破了皮肉,油膩膩血淋淋的紅腸綠膽,一發自內中噴出,污血濺了徐渙一身,頭臉上都是滴滴答答的血跡。
這般兇惡的模樣,更有那車輪般不斷劈落的雙刀,一時仆從軍怎敢抵擋?慌忙閃開時,內里的擠著外頭的落下城頭,里頭的又教外頭的撞踉蹌了腳步,待數十將士把住了城門樓時,聞聲趕上來的黨項邏卒死傷殆盡,仆從軍大都跳下城去,一哄而散了。
而在這時,衛央率十數人,挾持著膽戰心驚的俘虜們潑風似撞進了城門,一路撞上了城內干道,果真在百丈左右處有個岔路口。
是先殺入城守府,還是先打輜重庫?
衛央毫不猶豫,教那俘虜帶著路,趁著輜重庫那里尚未發覺南門口變故,快馬更加一鞭,左拐時挺起了大槍。
走不眨眼工夫,那俘虜沒有欺騙,果真瞧見了滿是物資的大倉。
衛央大喜,你道是怎地?
原來這登縣內的輜重庫并非四面有墻上頭加蓋的屋子,竟是四周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遮擋的涼棚——四面豎起巨木,上頭蓋住氈布,這便成了臨時的輜重庫,只在最中間,許那才是登縣原有的輜重庫,乃夯土木料建成了倉庫的樣子。
這輜重庫四周,衛士竟只百余人,多都是依著涼棚里堆放的物資睡眼朦朧方爬起來揉眼睛的,這是砧上魚肉,衛央怎肯放過。
乃教緊緊跟隨的那獸醫與養馬的:“各引幾人,搶來火把往深處投放,休管那屋內的,只消外頭引燃,大事可成。”
口中下令,他手里卻不閑著。
看守倉庫的,那是黨項自己的族人,衛央一行來者不善,他如何看不出來?這黨項人里,確有兇悍的,竟不懼來軍兇猛,一聲喊吆喝同伴,一面持器械前來拒敵。
一槍跳開拒馬,飛馬過處,一馬撞到了守衛群中,衛央四顧處,正西方有臨時搭建的軍帳連綿而出,見有各色甲胄的軍將自那里往出鉆,知定是守衛營帳,遂挑起尚未熄滅的火把數枝往輜重上潑去,火未起,馬踏營帳,但有遇敵,暴喝問他:“自比拓跋斛如何?懼死何不讓路?”
到底是素有齷齪的聯軍,為衛央不分哪家的先殺數人,而后盯緊了黨項人窮追不舍,教偽魏的與蛾賊的瞧見,心下想莫不是來只圖黨項人的,左右這人難以抵擋,索性先讓開,教黨項人引得他人困馬乏時,一擁而上豈不為美?
此處衛央只要見有黨項人,管他是來是走,縱馬只顧殺去,單騎攪動本便混亂的睡眼惺忪聯軍守衛東奔西走,一匹馬縱橫亂糟糟起火了的營帳區無人能擋,那頭里,十數人將火把不斷點燃,將輜重不斷點燃,不片刻,那極易燃的布匹絹帛引發了捆束糧草器械的麻袋繩索,繼而引燃為油浸過的氈布,剎那間,熊熊大火蔓延開來,火蛇竄上涼棚,教冷風吹地干燥無比的頂梁登時著火,棚頂有積雪,為熱度所化,又引發嗆人的濃煙。
濃煙之中,寅火率將士后騎追前馬不虞損失,衛央單槍匹馬更無懼那許多,忙里偷閑又紛紛依著衛央吩咐扯了沾濕的衣帶遮住口鼻,守衛卻無此防備,又為這十余人馬砍殺踐踏,有一個忍受不住撒腿而逃的,便帶動一片捂住口鼻亡命而逃的,黨項人再是忠于職守,此時也知這四國聯軍要用的輜重,終于教這十余人一把火要燒干凈了。
槍下再無可挑之人,馬蹄下更無可踏之帳,衛央遂駐馬不前。
他在等那傳說中的登縣守將,擒賊先擒王,若挑殺此人,豈非勝卻誅殺小嘍啰千百?
與此同時,衛央也在算計撤退的道路,城內火光兇濃煙重,十里之外恐怕也能瞧地清楚了。往夾道內去救援的那數千精兵,此時當已到了那里,只要不是個蠢貨,見城內煙火起當知已中調虎離山之計,返歸當在一時半會之內。
那是騎軍,倘若為將的放下膽子就此咬著寅火率不放,這北地里不能教寅火率將士有逃遁藏匿的機會,此人當也殺之以絕后患。
至于襲擊登縣火燒輜重的行事得手之后寅火率何去何從,衛央自也想過。
到處皆可去,唯獨不能南歸。
夾道里劫營,登縣中火燒輜重,高繼嗣中軍當早于寅火率抵達安全地帶之前得知,倘若南返,正落入惱怒之下亡命北上來追殺的聯軍之手。
而往東去的話,韓德讓的遠攔子擅長雪地追蹤,此后寅火率的敵人再不只是韓德讓數百人馬,到時反要為韓德讓所算。
至于北上,那里有黃河阻攔,尚不知河水結冰的情況,渡河非明智之舉。
如此看來,唯獨西去才是一條出路。
默念起坤輿圖上的標示,往西這一去,沿大路走便可在日落之前抵達黨項老巢興慶府,是為黨項首府,邊線再是吃緊,那里也必有重兵把守,看起來往西去,更不是一條很好的選擇。
倘若就此西去,一旦能引李繼遷出興慶府,就算他有千軍萬馬扈著,萬一墜入我彀中,殺之也好,擒之也罷,只要教他作不成黨項的頭子,那可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想到這里,衛央哈哈一笑,眼看著火勢往四方蔓延,十數麾下盡聚于身邊,左右等不到那傳說中的黨項王室子弟登縣守將的到來,反而城守府方向傳來喊殺聲,情知在這不知長短的長街里不是騎軍善戰之地,撥馬要走時,終于煙火繚繞處輜重庫旁的客舍大門教自里頭撞開了,里頭狂奔出歪帶衣甲斜扣兜鏊的將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