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這個人雖在丈夫志向上有些教人氣惱,但絕非厚顏到放出大話卻不實現的那種人,他既能教中軍為他造出偌大的聲勢,必不肯無功而返教人恥笑,可兩百余人能在十數萬契丹精騎手里討得甚么便宜,我確實想不到。”周快摩挲著虬髯亂生的面頰,斟酌著用詞一面說著一面想,驀然眼前一亮,“是否要行冒險之計,以兩百人潛入遼軍主軍里射殺耶律斜軫?”
柴榮啞然失笑,收好木盒后笑道:“遼騎不知身在何處,如何潛入射殺耶律斜軫?以我之見,這小子定是要行沙坡頭里蠱惑人心的那一套,以淪陷區之生民為萬軍,引誘或者逼迫潛藏的遼騎現形。這里另有一卷中軍的密報,你且看了。”
猶豫一下,周快伸手接住柴榮遞過來的又一卷密報,細細一看,周快失神半晌,不能相信地問:“契丹也能有這樣的女郎?”
那密報上,赫然便是衛央提醒平陽嚴加防備契丹軍中有個恐怕聰慧不弱她多少的蕭綽。
柴榮身為重臣,知曉的秘事自然多了些。
周泰面前,事到如今也不必瞞著他,柴榮點點頭十分贊同地應聲:“不必懷疑,這個蕭綽,恐怕真是個難纏的對手。你可知原先朝廷策劃在契丹實施挑撥之計,利用耶律璟之死將契丹揪如內訌的泥淖三五年不得脫身?為此,朝廷動用了五十年在遼國布置的人手用度,僅內衛便動用了不下千人,多大百萬錢的力氣,杜丹鸞親自操持,如此行事,還是教人壞了。”
周快只是個校尉,這樣的秘事他自然不能知道。
聽柴榮這樣一說,周泰不能不立時將那個叫蕭綽的契丹女子當成個可能前所未聞的大敵來看待。
柴榮的意思很明確了,有杜丹鸞布控坐鎮,動用大唐五十年積蓄的間諜密探,百萬錢的物資,更有不知多少的仁人志士的一場驚天謀劃,眼看著就要改變大唐與諸國僵持不下的局面了,這蕭綽橫空殺出。
不須再問,周泰也能清楚大唐的這一場謀劃失敗了,而致使失敗的,正是這個叫蕭綽的女人。
周快只是個校尉,但他身負保護柴榮的重任,柴榮日常差事里接觸到的間諜戰不少,身為親信,周快自然也接觸過,反間諜的難度有多大,他是十分清楚的。
且不說五十年大唐的人力積蓄,單就杜丹鸞的手段,后發制人而能使她功敗垂成的,遍看天下恐怕也就那么一兩個人,而如今又多了個蕭綽。
深知杜丹鸞之能得周泰,不得不將那個異族的女子當成了不起的敵人。
突然,柴榮手一抖,一下子從案后站里起來。
“快,飛馬傳訊,教渭州伏兵不可輕動,周泰,教柴武親自去,我這里手書一封,千萬面呈秦重,伏兵萬萬不可輕動!”柴榮飛快一面書一封只重臣方能讀懂的迷信,一面急促吩咐周泰,“這遼女聰慧無比,又她占著先機,若契丹軍近幾日不會露面,她定會來原州查探虛實,險險吐谷渾七萬人馬教她用著算了我軍。”
周泰一愣,若真教那蕭綽看破我之所圖而利用起來反算一把,懵然不知的我軍三萬非都是精銳的人馬,怎能抵擋如虎添翼了的吐谷渾大軍?
柴榮說的不錯,那女子聰慧到連杜丹鸞都在她手上吃大虧的地步,她怎能不在這時候悄然潛入原州查探我軍后方動靜?
如今遼軍與我軍,他在暗處,我在明處。因忌憚著遼軍,我中軍只能一步步破聯軍,如此一來,聯軍既知遼軍已南下,而自己若不能抵擋住我軍的瘋狂進攻,則必然一潰千里盡失土地人口,這就給了在決戰之初有心坐山觀虎斗的遼軍至少幾天的繼續潛藏的工夫。如此,蕭綽是為遼軍的大腦,她也有至少幾日的工夫潛入原州城窺探我軍后方的動靜。
柴榮和周泰都相信,幾能與平陽公主比肩的蕭綽,此處我軍動靜乃至柴榮的動靜能騙過別人,絕騙不過這個女郎。
教她發覺我軍欲一口吃掉吐谷渾這起舉國之力方湊成的七萬大軍,她會冷眼旁觀么?達延芒結波既有膽來犯,怎能與契丹脫開干系?以蕭綽的手腕,她必能控制吐谷渾七萬人馬為她所用,彼時,蕭綽以將計就計之策,我三萬人馬不保,渭州原州有失,到時不但京西盡失,長安也近在聯軍鐵蹄之下,那可真要出大事了。
匆匆收起迷信,周泰尚未來得及去尋柴武,有飛馬自北而來,帶來的正是平陽的加急密令。
密令上只有一句話:“蕭綽或已在原州。”
這句話的背后用意很深,平陽的意思很明確了,寧可不吃掉吐谷渾的這股大軍,也要保護好原州和渭州不為蕭綽所圖。
至于不吃掉吐谷渾的潛意思,就是要柴榮設計使達延芒結波自退。
這點手段,相信柴榮是有的。
要教密使先去歇息,密使乃是中軍里的女校尉,她是帶著一個百人隊而來的,叫住柴榮與周泰,又取一卷包裹的天策上將詔令來,那是平陽生恐柴榮既要應付那些個自朝堂里下來的腐朽又要應對蕭綽這個大敵而心力不足特意準備給他原州渭州戰區之中無論官員將校但凡不尊號令可生殺予奪的大權。
柴榮得了此詔,原本有些匆忙的心緒又寧靜了下來。
有此詔書在,朝廷大員,三省尚書又如何?
柴榮可從來都不是個善人,此番干系軍國大事上,真有這些個腐朽敢生來阻擋,他的刀也是殺得了人的。
平陽給他的膽氣十分足勝,不錯,這里是戰區,如今渭州原州俱是軍州,軍州之中,哪能容這些腐朽敗事!
末了,女校尉又傳話道:“如今我主軍與高繼嗣已戰有兩合,皆勝,下一步所圖乃是黨項精銳。另有公主囑咐,教使君家的娘子安心,具埋伏在北地里的老羆回報,衛校尉引軍往西去了,公主猜測,他的目的可能是引發契丹人現蹤,禍亂聯軍心腹地里的人心,無論如何,三五日后定有詳情回報——可能會是登縣已為衛校尉拿下了。”
這個不要命的,還真敢放那樣的潑天膽量?
柴榮與周泰面面相覷,衛央可能會無知到不知登縣是個甚么地方,他二人怎能不知?好比是三輔之地對于長安,登縣那就是興慶府東面的門戶,而且還是黨項人無論四面八方若有需必自此處的輜重要地,休說兩百余人,兩萬人恐怕也輕易不敢打登縣的主意。
這一伙亡命之徒,他們是要飛蛾撲火么?
幾乎就在同時,柴榮厲聲喝令立在外頭廊下的親衛:“封鎖這個訊息,且不可教那廝知道了!”
女校尉抿著嘴一樂,看來,這個國家的重臣,真把那衛校尉當女婿看待了。
他如今要防的,可不正是會王的長子李佸么。
李佸最近往原州柴刺史門上跑的特別勤快,這件事不但公主知道了,連步真·拖林那為老不尊的都知道了。
中軍里還有傳言,據說李佸教柴使君家的小郎君堵住了好幾次,那個出了名脾氣不好的小子,將李佸可整頓地很慘哩。
女校尉可是親眼看到,親耳聽見的,當著李成廷的面,拖林老將軍為老不尊地取笑他:“柴榮家那小女孩,老夫是久聞大名啊,這次來原州,本還想著給我家那小狼崽提親來著,后來聽說這孩子瞧上了差點活劈了你李成廷的衛央,好啊,這么大膽的孩子,可比我家小狼崽厲害,老夫這點打算么,只好放棄了。倒是你家那小崽子,死皮賴臉怎地這般沒眼色,壞人家柴家孩子的心愿?你這個當老子的,沒教好崽哪!”
將軍令各處發付下去,天色也亮的很了,周泰自外頭歸來,看見柴榮穿起了紫袍掛起了金綬,愕然不知來去。
柴榮將長劍懸在腰間,手按劍柄陡然氣勢凌厲,冷聲道:“小兒輩睥睨賊地百萬眾如無人之地,我等國家重臣,安能只求得過且過,去,點正軍五百,隨我上城,正合教那契丹女子瞧見,今夜里出兵,年前誅殺吐谷渾大軍,好為中軍平添一臂助力!”
面對強敵絕不消沉,反而激起他一腔雄心的,這才是柴榮。
周泰拊掌而笑,忽又見大喜雀躍的柴熙和腰里歪歪斜斜別著一把刀,會同了端莊大方的柴熙寧自后宅里走了出來,登時改色。
“使君,這…”知道柴榮要做甚么,周泰勸阻的話已到了嘴邊。
柴榮輕輕搖頭,走出正堂站在石階上望著朝陽,負手哼道:“這一番打算,我兒盡知。方才聽罷言語慨然答我以言,辭曰‘衛央輕身犯險,生死不避,若真堪為他婦,生在柴榮膝下,又焉能沒有匹配斯兒的膽氣’。柴榮一門,便是婦人,也該以國事為大,但有要用,死也不避,豈懼區區險哉,不避多言,依令而行。”
目視柴熙和,柴熙和拍拍腰里的刀,笑嘻嘻道:“周大叔,要不要我跟你先打一架?”
周泰聳聳肩,這小子,自得了衛央教授的幾招刀法,每日都在磨礪,那大開大合的招數,合著這小子一旦打紅了眼便命也不要的瘋狂,周泰還真有些怕和他對打。
又令柴府里幾個好手隨后跟著,周泰這才放心追著柴榮,同往城上去了。
衛央并沒有回頭去騷擾韓德讓,當然,韓德讓沒有追趕上他。
登縣之外,黨項每日巡哨的人手增加了太多,韓德讓沒有使人和駐守登縣的黨項人接觸,這無疑給了衛央極好的機會。
軍行到登縣城外,時已是人定時分,只消不太過靠近,不虞城頭哆哆嗦嗦的黨項軍發現這一行唐軍。
使各人都披上了白色的氈布,衛央令人銜枚馬嚼環,循著入夜之后探哨明顯減少而空出來的檔子,寅火率拐上了早教黨項巡哨踏地堅硬成冰的小路。
往西再行不有數里,衛央勒馬不前,回看來路處,白茫茫的一片甚么也瞧不清楚。
往前看,登縣在夜色里顯得很是高大,城頭上火把綽綽,瞧人數不少,且有流動的邏卒,三五個喘息的當兒便走一個來回。
衛央很是疑惑,流哨走動這么頻繁,何必又要教那么多守卒在城頭火把下干站著吹冷風?登縣是要緊,可唐人王師已多少年沒有打到過這里了,有必要這樣不惜浪費人力地巡邏么?
徐渙見他遠遠望著城頭不出聲,靠近了些壓低聲音解釋道:“衛大哥,你別看城頭火把下黨項人多,實際上那些站著不能動的,大都是他們的仆從軍。我記得先生曾經教說過,黨項成年的男子并沒多少,此次這些個撮爾小國聯起手來和咱們決戰于沙坡頭,我算了算,差不多他們的壯丁男子都跟著出去了,這登縣的要緊非同小可,自然是要留下些人手照看的,只是定不會多到連咱們的影蹤都沒發現就這樣浪費人手日夜巡邏的。”
仆從軍?
衛央只記得往后很久很久的蒙古狼騎是有仆從軍的,黨項甚么時候也學會在境內以華制華這一招了?
而且黨項的制度明顯是學了中原王朝的,國內為了發展生產,基本上已經廢除了奴隸的說法,而仆從軍則是正軍的奴隸組成的專為主人效力的零散軍隊,如果連奴隸都沒有,哪里來的仆從軍?
問起時,徐渙進一步解釋道:“黨項自然是廢除了奴隸的,可契丹的土地牛羊,都掌握在黨項本族人手里啊。境內的漢人想要種地,自然只能去給黨項人當佃戶了。如此一來,每逢戰時,黨項人以土地和家眷為質,給他們種地喂牲口的漢人也只能去給他們當差了。這些當差的漢人,教黨項人編練起來,經過幾年十幾年的搜刮,佃戶手里的土地又落回了黨項貴族的手里,再想活命,只好又回去租人家的土地,如此年復一年,又將家眷都綁在了黨項人的手里,雖不是奴隸,卻也成了奴隸了。”
衛央恍然大悟,歷史上土地兼并的故事還是很多的。
地主將土地租給佃戶,通過剝削將佃戶徹底捆綁在土地上而不得脫身,隨后一旦有天災兵禍,佃戶的租子自然承擔不起,可武器掌握在地主武裝手里,佃戶又反抗不得,遂只好忍受地主的繼續剝削,這樣年復一年,一代又一代的佃戶重復輪回著子子孫孫都當地主的佃戶,說不是奴隸,其實也就是奴隸。
每當戰事發生,掌握著武器的地主要去打仗,奴隸們自然要為主人出力,地主以家眷為質,而奴隸們的思想和覺悟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地主們恩威并用的敲打一天更比一天嚴重地依賴于主人,這仆從軍么,自然也就很容易成了。
“看來,要想甚么都靠人民,最終還是會閃了腰的啊。”衛央喟然一嘆,而后又笑嘻嘻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不過,只要條件成熟,發動人民,武裝人民,這還是能做到的。紅色理論,那是不會騙我的。”
他心里沒有所謂的悲哀,這句話雖笑嘻嘻地說,但他本還有些熱切盼頭的心,剎那間變得冰涼。
他在想,如果斯巴達沒有被投入角斗場,那么那三百勇士還會出現么?
身強體健的奴隸,當鐵鏈捆著他們,在張牙舞爪的猛獸面前,他們就是只會閉著眼睛祈禱自己不會死的卑微。可若能稍稍松懈些他們手腳上的鐵鏈,再給他們一把劍,那么,再堅固的斗獸場,都擋不住奴隸們為了活下去而不懼死亡流淌出來的血。
也就是說,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眼下靠這些仆從軍是不行的,只有脅迫著他們,他們才會在后退無路的情況下跟著你鬧紅潮。
閉上眼睛,衛央算了算這登縣和聯軍,聯軍和契丹軍的關系,他決定,打登縣。
登縣是前線聯軍吃飽肚子跟唐軍拼命的食肆,一旦有失,哪怕只是受到了威脅,十數萬聯軍必然動蕩。無論偽魏軍蛾賊軍還是黨項軍,錦娘說過,他們此番的輜重都是匯聚在一起,由高繼嗣親自調配的,也就是說,偽魏和蛾賊的輜重運送到登縣之后和黨項的匯合,而后才會運送到前線去。
打了登縣,黨項必然先急了,偽魏與蛾賊也不敢大意,若能引發聯軍北撤,他三家能不彼此勾心斗角著?在這登縣城里,衛央有的是辦法教他互相先打起來。
而聯軍一動,我軍必然能往北地推進,契丹軍怎敢再坐視不管?
衛央決定了,打一下登縣。
他敢肯定,黨項在登縣的守將,如今不但是防備著唐軍的,他定然還防著盟軍,包括契丹軍在內。
甚至對盟軍的提防,還會超過對唐軍的提防。
畢竟很多年了唐軍沒有打到這里過,而盟軍則不同。偽魏與蛾賊南下,必然途徑登縣,登縣是契丹的要地,里頭能沒藏許多令偽魏蛾賊垂涎的物資?大敵當前當同心協力的道理誰都知道,可知道歸知道,李繼遷真能放心地把登縣交給高繼嗣這位聯軍主將掌握?
反過來說,后方輜重控制在黨項手里,高繼嗣能放心?
各懷鬼胎之下,登縣必然是黨項防備的重點,可不要忘了,高繼嗣的那一營蛾賊,一旦回頭那可是有可能拿下興慶府的力量。且不說登縣的要緊,單就對興慶府的重要性而言,李繼遷能不使心腹嚴加防守?
既是這樣,衛央就有很多種辦法來打登縣了。
不怕他防守嚴密,有偽魏蛾賊乃至契丹在李繼遷心里當疙瘩,衛央這區區“五百人”,實在不能讓人提起太大的提防的精力。反過來說,有拓跋雄和高繼嗣在前頭擋著,衛央大可以鬼鬼祟祟地做他的小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