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一時沉默,兩個情態各異的女郎均半晌沒有出聲,到底平陽是心性更在戰場之上的,知曉杜丹鸞擔憂的她想了想道:“你也不必太擔心了,這人既膽大又狡猾,他既能第一步想起遠揚巡邊事使行轅之外才更安全,恐怕心里早想好了此去的計較法子。你當也聽說了,沙坡頭易守難攻,這人竟能以輕身一人,慫恿鼓噪寨中尋常百姓旦夕拿下,此番功勞,該升校尉,我也將龍雀付他暫用了。以龍雀便利,又有他的心膽本領,料必無礙。”
杜丹鸞聽聞龍雀也在衛央手里,訝然不能自信。
平陽驀然俏臉紅暈,瞪了沖她目不轉睛瞧的杜丹鸞一眼,嗔道:“怎地這樣看我?你不知你那衛郎的懶惰秉性么,若不催著他往前走,不定真要墮落成個商賈農夫了。哼,孫大叔為他計,竟不惜使人往長安殺周快的仇人而幫他鋪路,區區龍雀么,我看這人還未放在眼里哩。”
“啊?”杜丹鸞又一怔,驚道,“難怪長安這些日子來多有尋釁天下聞名仕子的無賴潑皮,原來竟是孫大叔安排的?”
鄙棄厭惡騰上眉頭,平陽哼道:“若非孫大叔在長安的那些底子,無賴潑皮甚么膽,敢尋釁既有名望,又得了官身的那些個才子?此事緝捕司休管他,哼,內衛他也敢插手,內衛大將軍也能教收買,今日域中,到底誰的天下?”
她說的那個他,正是天子的一母同胞,大唐尊崇無比的雍王李厚琮。
說到這里,杜丹鸞方明白了臨行時天子交代的一件事情。
忙教外頭又捧進一方木盒,這木盒下頭似佛龕般半寸高的座子,上頭托著四方的正盒,方圓九寸,高三寸,外攏明黃緞,周雕浮龍圖。
平陽見之欣喜,取來先不打開,扭頭問杜丹鸞:“教人奉上去的密奏,陛下見著了么?”
杜丹鸞一面又取仔細照料好不染一塵的包裹,一面點點頭笑道:“盡數準奏,都在這里。”
揭開那明黃緞,將木盒蓋子拔起,里頭便見火紅章上,坐著一塊扭頭猛虎團烈火將印,通體銀質,那猛虎栩栩如生,正是天子授諸衛將軍一級武將的印信。
翻起這印,飲文分兩刻方成,鐫字“大唐定遠將軍”陽文,已沾過了紅泥,呵氣往紙片上拓去,果然便是這定遠將軍的印信了。
平陽微微蹙眉,定遠將軍雖是武散官,然有了這銜兒,以邊事之緊急,又有她秦王府尚未建開,怎么的也有適合的實職相授,但這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是不是太高了?
當然,平陽待此并不吝嗇,她只是知道,若驟然授如此高官給衛央,恐怕天子肩上的壓力將更大了。
杜丹鸞取三道詔令,只最下頭一詔上方是天子敕令親授這定遠將軍的武散官、實授天子親勛翊衛羽林郎將并秦王府典軍的官兒。之前兩道敕令詔書,上頭只有個開頭,下面落了天子印璽,中間不落一字點墨。
平陽和杜丹鸞都明白,這第一道第二道的敕命詔書,那是要平陽自己忖度著授衛央官職了,若這真是個能擔當大任的,果如奏折里所說,待戰罷,哪怕戰事吃緊時候,這第三道真正的詔令,那才是天子認可,朝廷已留下檔案的衛央的真正軍職。
杜丹鸞又道:“另有長劍,陛下已令善金局督造,然要造就,恐怕非一年不能出。”
“那倒不必著急,未知其能,實授許也還是好久遠的事情哩。”阿蠻研磨,平陽快速以密語寫成密報,以火臘封住密筒教快馬送上長安,回頭與杜丹鸞道,“如今我只在想,這個不怕死的跑到了哪里,該不會直奔吳王橋去,要掐出契丹數萬精騎的行蹤么?”
杜丹鸞嘆了口氣,那個該死的家伙,怎地這一次竟一反常態,能做出輕兵北上深入數十萬敵方軍民的腹地中去的事情?
看得出來,平陽是不十分堅信寅火率真能在蕭綽那樣的女郎手中討得十分好處的,盡管這一率的率正是個同樣奸詐狡猾的家伙。
她自己也不盡信,蕭綽是個了不起的對手且不說她,單那契丹的精騎數萬,連同仆從之軍不下二十萬人馬,區區兩百余人,能在人家手里得甚么便宜?只消是他能活著回來,那便謝天謝地了。
何況,高繼嗣的聯軍也不都是烏合之眾,縱是烏合之眾,他三國有軍民百萬,寅火率才幾多臂膀幾雙手?那就算是一群羊立在北地里引頸待戮,百萬只也足能將兩百余人累死了。
恐怕唯一堅信衛央能成他心中所想之任意大事的人,這世上也只有洪德寨里竟曲起了性子學著繡花描紅的小姑娘了。
那么,如今的衛央在哪里?他又在作甚么?
躲藏起來,那可不是杜丹鸞了解的衛央,這個桀驁的家伙,他還是有自己的骨氣的。
將左右二營遣來的使者禮送出門去,高繼嗣焦躁地狠狠望東西兩方揮舞了一下拳頭。
副將勸道:“畢竟他是異族,非我同心者,大將軍不必掛氣。但有咱們義軍在,這黨項拓跋兩族人馬,怎地也能教李微瀾心有忌憚不敢貿然輕來尋我追逐決戰,只消捱過今冬,到開春之時,合我義軍與契丹精騎,無非掘開河口同歸于盡而已,能有甚么了不起?”
蛾賊之中,高繼嗣是為上將,卻非真是個首領。
但凡有諸多的人,便有諸多的瓜葛糾紛,如同唐廷一般,蛾賊里,待高繼嗣不滿的也大有人在,而高繼嗣治軍乃至治蛾賊滿營的手段,也不是蛾賊里絕大多的人能理解的。
無論如何,高繼嗣始終不肯鼓舞蛾賊立國。
當年諸國并起,方教匈奴人趁機南下作出亂了中原的好大孽事,由此可見,但凡中原人不團結,各自因著所求四分五裂,再多的漢人,也不過是異族刀下的牛羊。身為漢人,待唐廷不滿,因此蛾賊起事。而起事的蛾賊,歸根結底又都是漢人,不滿朝廷便造反,反的是當今的朝廷,并非漢人的天下,唐廷不滅,立國何用?好教異族分而擊之終爾破滅么?
北燕當道,由是朝廷奈何不得區區高麗。南漢成國,由是平陽公主奈何不得倭奴。
若蛾賊也成了個不三不四的朝廷,中原大地,終成一鍋沸騰的熱湯,非人之福。
況且,蛾賊起事之初便不得立國,何況如今的朝廷,已非當年那般模樣,蛾賊終歸是蛾賊,成了個國,便真成朝廷的對手了么?
高繼嗣出身草莽,自小卒,憑德操能力成為大將軍,于賊眾里威望素高,上頭要用著他,也須防著他,因此將這副將安排在身邊,這人能耐是有些的,只不過常人里的顯耀者,非有智慧之人。
如今,平陽公主親征北地,嚇破了蛾賊里上下庸碌之徒的膽,教人一挑唆,如今的蛾賊里,上下都有與唐軍固守,待開春之時以大河之水決兩岸的籌謀。
以高繼嗣想來,這一些個庸碌的無能之輩,口上這樣兇狠地說著,未必真能這樣的事情他做得出來。便能做得出來,那樣的機密,竟九城之中,但凡有些耳聰目明的人都聽得到,看得見,說得出。
唐廷密探間諜何等無孔不入,李微瀾怎能竟不察不知?
嘆了口氣,高繼嗣微微搖頭,一語雙關地哼道:“豎子,不足與謀!”
副將只當他氣惱拓跋雄與拓跋觥的行事,一笑并未多想。
他哪里能知道,高繼嗣心中是隱約期望蛾賊潰敗,終教朝廷收編了的。
如今天下,合諸國之力,也勉強只好能阻得一阻平陽公主橫掃的腳步,高繼嗣非不智之人,又不是異族的,那玉石俱焚的行事,若非朝廷步步緊逼絕不肯放過,如何愿為?彼年平陽親征西域時,高繼嗣方為蛾賊擁為大將軍,當時心馳神往,恨不能為唐營里將校,然這等機密心事,老妻當面他也未表露過。
只可笑的是,平陽親征的消息傳到了九城,蛾賊貴人里上下震動,黨項偽魏來求為聯軍,又傳來契丹密間勾連來的消息,方俱各拍手松弛,各自又都享樂著官老爺們的地位去了。這樣的上位者,本部里早失了人心,又一個個都是些貪生怕死不知朝露夕陽的,何足為謀?
再念起這黨項與偽魏的人等,高繼嗣無聲而笑。
便在方才,拓跋觥與拓跋雄不約而同遣人來告知于中軍,道是唐軍鋒銳,李微瀾詭詐,他須當防左右營為大唐所襲,拓跋雄取回了本置于中軍的黨項鐵鷂子,拓跋觥取回了中軍旗下的偽魏輕兵,如此盟友,豈足為盟?
至于契丹,高繼嗣從來不相信這些自草原上南下而來的異族。
非吾族類,其心必異,蛾賊雖與朝廷作對,在這些契丹人眼里,恐怕終究也還是漢人。
不是高繼嗣自大,他猜測著,待異族如他,契丹人里的高明上位者恐怕早定下了除殺的謀劃了罷?
冷風撲在面上,高繼嗣一振精神,放眼略顯空蕩的中軍營里三五成群聚攏在一起也擋不住來自對面那已瞧見火紅龍旗的朝廷大軍的壓力而相顧以目視的各懷心思的將士。
想當年蛾賊舉事之事,先輩們一路自洛陽出,一頭扎入這京西的群山里,彼時偽魏也好,黨項也罷,無論契丹,誰手里沒有染過先輩們的鮮血?蛾賊為求生,在這群山里生時篳路藍縷朝不慮夕,死了將蒿草卷住身子葬入土坑,與朝廷確有血海深仇,與這些異族,何嘗不是不共戴天?時到如今,朝廷但凡能給蛾賊們一點生的希望,那些早變了心的上位者不必管他,下頭上百萬的生民,恐怕是很渴望歸鄉還家去的。
恐怕李微瀾打的主意,便是蛾賊里這樣的人心了吧?
高繼嗣到背著手在雪地里無目的地走著,心中沉沉地這樣想道。
畢竟是與朝廷作對數十年的蛾賊,李微瀾定不會輕而易舉地來招安,實際上,沒有教蛾賊里千門萬戶縞素慟哭,有上頭那些“上天注定”的貴人們挾持著,縱有百萬民心念家鄉情愿教招安了,那也更多的是不敢輕易舉事。
如此看來,李微瀾此一來,這聯軍中軍,也便是蛾賊主力,這一次是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她定要先示之以威,而后施之于恩,還有甚么能比得上蛾賊里這千萬個家戶中的精壯組成的砧上魚肉更有資格為她的刀下榜樣呢?
“上天注定的貴人?”左右無人,高繼嗣忿忿地往雪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心中鄙夷,口中哼道,“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先祖,或能使后人成潑天的人物。然世代惶惶,永不見其祖以下數代人物有經緯濟時的能耐,有甚么面目自承受天命,應人倫?堂而皇之高居草城之上,觍顏受匹夫奸佞拜賀,壯者不見生氣,少者長于婦人之手,比之李唐皇室里的子孫尚且不及,何談天命所歸?”
眼前的來自唐營里的壓力,想想朝夕相處的弟兄這一番不知多少要葬身族人手中,高繼嗣憂心忡忡,再想起蛾賊里那些上頭人的嘴臉,更教他一身乏力。
內憂已教蛾賊危如累卵,未知的外患,又怎去抵擋平息?
高繼嗣明白,他必須為自己麾下的這數萬好小伙兒們找個出路,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倘若能教上頭那些個“貴人”們不再上跳下竄小丑般折騰,蛾賊里百萬生民,李微瀾非嗜殺之人,她必不會定要行那霹靂雷霆般的一殺。
只是,這樣的出路,該怎樣去找?
自入伍以來步步緊身如履薄冰的高繼嗣,如今更覺乏力了。
他覺著,自己正如羅網下的雀兒般,如今須行的,已不是甚么上將的職責,而是一個如同亡命之徒的本能。
左右有黨項偽魏脅迫,后頭有那些個既忌憚著自己,又必須利用著自己的本部貴人們,更有未知的契丹大軍,雖光明就在前頭一步之外,這一步要安全地邁出去,踏下去,千難萬難。
這一刻,該是沒有人更比高繼嗣更迫切地希望唐營里那個只三五百人馬便往北地里敢去的亡命之徒能做成大事的了。這大事,在高繼嗣想來,便是揪出深藏的契丹大軍了。
只是高繼嗣也只想著那一伙不要命的能教契丹大軍現蹤,偽魏黨項心腹地里動亂,他怎么也想不到,抑或是不敢想,那一伙亡命之徒的頭頭兒,如今正盤算著怎樣將這犬牙交錯般的黨項、偽魏、蛾賊與契丹大軍引發地自相殘殺起來,終爾在沙場決戰之前,先壞了彼此的結盟。
當然,這一點別說是高繼嗣,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想得到,敢這樣去想。
韓德讓是第一個絕不會這樣想的,在他看來,區區數百人,北地里來能成甚么大事?無非仗著頭領驍勇,要行中原軍制里傳統的輕騎遮蔽消息混亂我軍耳目的事情。
縱然那膽大包天的混蛋竟身負遮蔽消息混亂敵人耳目的重任還敢招惹精銳的遼軍遠攔子,招惹算無遺策的蕭綽,韓德讓也不認為衛央能成甚么了不得的大事。
一路小心仔細地追蹤西來,馬背上的韓德讓免不了總要教那雪地里的幾段葷張話影響到心情,他不愿那樣去想,更不愿教那混蛋先混亂了心智,可很多的事情,尤是關切到本來心中便那樣想,隱約而慌張地一閃而過地想過的事情,一旦教人說破,這世上還真沒幾個人能全然不受影響。
正是這欲罷而又想,想忘卻又思量的那幾段話,韓德讓有一種不能按捺的惱怒的恥辱感以及深深的不屑。
他覺著,自己本沒有那樣去想,都教那混蛋那樣一說,旁人恐怕要多想了,因此他也要多想,由是惱怒。而那混蛋的激怒,竟自己明情心中明白那是卑鄙無恥的激將之法,可自己還是控制不住憤怒,由是恥辱。至于不屑,這自只是他強迫著自己,心中默念這那該千刀萬剮的混蛋的名字,試圖以強烈的內心愿望說服自己,并深深肯定自己所愿是真的的一種心思罷了。
前頭的遠攔子勒住了韁繩,精銳的遼騎愈發警惕起來,不必上司吩咐,自以規矩團成了一團防備陡然而來的襲擊。
韓德讓甩甩頭,按著刀柄喝問:“怎地了?是賊的蹤跡消失了么?”
百將前頭去查探了一番,回頭來提醒道:“這個對手,很是狡猾,前頭的馬蹄印亂了,要像這一路來的時候那樣輕易地追逐到他們的腳步,難得很了。”
韓德讓皺皺眉,心中先念了一句:“賊配軍,無恥之徒,能有甚么了不起的本領?再是狡詐,我有十分的力氣,你能耐我如何?”
若是蕭綽,她定不會這樣想的。
未曾真真的交手,韓德讓這心思已明顯透出主動在敵手的勢弱,八百精騎在手,竟依舊以這樣的心態來對待對手,先勢失了,恐怕這一番交手,韓德讓先敗了一陣。
跳下馬,韓德讓往前頭來看。
凌亂的馬蹄印,正在前頭分作了兩股,一股往南而去,歪歪斜斜的,看那印記少說也有數百上千的騎軍自此而過。
而另一股,則徑直往北去。
仔細端詳,韓德讓一笑,他覺著,自己是沒有想錯的,那賊配軍,果然沒甚么了不起。
翻身上馬,韓德讓手指北邊令教:“休管南去的那一路,只管往北上,這賊配軍一行,就在這北上的馬蹄印里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