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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雪滿人間兵滿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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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并非僅只漢人的大唐。

  這一年的大雪似乎較往常更密集了些,寅火率方北出數日,彤云為朔風卷著又往南來了。

  立在洪德寨北十里外的中軍大營,后方送來的輜重又交割了,這一批來的卻多是棉衣,三軍上下齊備發,便是輕兵營,也頭一次領到了來自朝廷的心意。

  中軍大帳里,平陽手托香腮,背對著帳門瞧著面前高掛的圖子半天也沒有言語。

  帳下上將均到了,一動不動不敢大聲喘息,只又多了幕府的,右廂下李成廷當頭,后頭排開一眾軍政幕僚,周豐位于其中第三位。

  他是幕府典史,掌統籌幕府計較之總結,又掛著翰林學士的頭銜,自然清規顯達。

  自入帳后,周豐心中便有一個疑惑,平陽立公主府后,那龍雀便從未離手,今日不見軍案上擱置,又不見阿蠻懷抱,去了哪里?

  那刀并非只是一柄刀,其中象征的權力與意義,在周豐瞧來便好比是平陽的貼身玉環鳳配,縱杜丹鸞與她情如姊妹那也不敢受用,如此,天下無女子真敢帶那一柄刀,如此,那刀若不在平陽身邊,恐怕便教她囑托給了甚么人。

  李成廷滿腔的怒火,自這一番天子詔書敕命下達時便騰騰地咕嘟嘟冒上了心尖,冒上了胸腔。

  長和三十七年大雪時節之日,長安使使節至京西軍中,宣天子旨,加平陽秦王,遣欽化侯步真·拖林率蒙兀室韋部包爾鐵赤狼營三千精騎赴邊線聽用。

  為李成廷所怒的,正是平陽只加秦王之勛,卻并未調她公主府與天策上將的爵與職,這也就是說,平陽的秦王只是個勛位,實際行的還是公主府與天策上將的權力,當然,李成廷也明白,這是天子在為他這個女兒繼大統做的又一個布置。

  更教李成廷惱怒的,又是欽化侯步真·拖林這個人以及他的包爾鐵赤狼營。

  欽化侯,本為吳王北征時所伏蒙兀室韋一部的首領,當時歷二十年,這一部蒙兀室韋方內遷中原,朝廷冊其首領步真·蘇為欽化侯,至此歷三代侯位傳到了步真·拖林身上。這個拖林,誠實可惡!

  原本這人與諸侯王頗有往來的,這一部蒙兀室韋人內遷中原時方不足八萬人,至今已逾二十萬,然自內遷后與唐人通婚,這一部蒙兀室韋早成了大唐的一部,世代忠誠,頗為朝廷親厚。自平陽西征破西域十六國,拖林竟剎那間脫離了與諸侯王的往來,投入了公主府效力。

  蒙兀室韋素來只欽服強者,這在李成廷瞧來便是朝秦暮楚,怎能不勃然大怒?

  與諸侯王交往,拖林只以私人身份往來,包爾鐵赤狼營精銳天下少有,又駐在長安為天子衛率,諸侯王能不眼饞?這忒地沒出息的拖林,自家投入平陽麾下也便罷了,生生將這蒙兀室韋內附一族并一營三千精騎都帶了過去。

  呼延贊與楊業眼觀鼻鼻觀心不動如山,高繼嗣聯軍至此初戰以敗,平陽卻在此按兵不動,她在等甚么?或者說,她在忌憚甚么?

  朝廷里那一檔子事兒,身為上將重臣,呼楊怎能不知?牽涉奪嫡,他二人自一力支持平陽,然平陽自己決心尚未決絕,太多的勸,那是不能出口的。

  這兩位老將堪稱位極人臣了,若再在這奪嫡之事皇室大統上更復多言,免不了要教人猜忌,猜忌便也罷了,耽誤邊事國事,如何了得?

  平陽心里在想甚么?

  秦王之勛,公主之尊,天策上將之重,這是天子在不遺余力地支持她一四海統九州,同時也暗示出了朝堂里那些個諸侯王的野心已迫地天子不得不更將平陽前進的腳步往最快處催,她心中已明了了,這一次,自己要面對的并非只是聯軍與契丹,這些明面上的敵人,已與朝廷里的偌大一股勢力聯起了手來。

  是該先破外敵,還是該先攘內患?

  平陽傾向于兩路并行,于是,她需要步步小心,如今容不得有絲毫的差錯了。

  那么,明情有詐的沙坡頭里,到底會有甚么在等待著自己?

  這一時,平陽無比渴望衛央的寅火率真扎入沙坡頭去了。

  這個狡詐的家伙,他會是幫著自己的那個人,定會的。

  想起這人在馬家坡子鎮里又厚又黑地吞了趙典空的十數斤金錁子,平陽眉梢里便帶了喜意,這人啊,以常規的用人程序是迫不出他的能力的,只有先將他架上更高的位子,他那護犢子的德性才會教他不由自主地自己鉆到為國出力的口袋里來。

  唇角的梨渦漸漸隱去,平陽又掛起了憂心。

  區區兩百五十人,偌大的沙坡頭,他能進得去,破得了么?

  如若破了,怎生守得住?那些許人手怎能勾引聯軍乃至那個女郎將她的后手抖出來?

  “天下竟還能有那樣一個女子,算得上了不起了。”想起密報里所說的那個同樣如啟明星般優秀的異族女郎,平陽微微一笑,心下贊嘆,又搖了搖頭,“內圣外王,豈是這樣個群雄并起的世道里能做的!”

  帳下眾人面面相覷,莫非這聰慧天下頭一份的女郎,在這圖上半晌里瞧出甚么端倪來了么?

  不待問,阿蠻輕手輕腳鉆進帳來,疾步到平陽耳畔低聲道:“殿下,錦娘與她的扈從都回來了,如此不便相見,只說待機又要出擊。”

  平陽如釋重負般輕輕吁出一口蘭息,又聽阿蠻低聲道:“錦娘說,衛率正孤身與麾下王孫闖入了沙坡頭中寨,意圖不明,手段不明,寅火率,”猶豫了一下,阿蠻方道,“寅火率上下一心,俱有死戰報國的心意。”

  女郎睇她一眼,少女分明有說好話的情義,以那人的狡詐,輕易他怎肯生出死的念頭?

  李成廷豎起耳朵聽不清楚,只當是與他等有瓜葛的密報,干咳一聲側身笑道:“可有甚么好的戰報來了么?”

  阿蠻后退一步,垂手立在了軍案之后,恭聲道:“欽化侯到了,正在帳外請見。”

  平陽笑吟吟的面上頓時一滯神色,一邊笑著,回轉身來坐端在帳上,心中很是無奈。

  這個欽化侯,他報國的忠誠那是毋庸置疑的,譬如太宗文皇帝時的阿史那社爾,雖祖為胡人,內遷之后便為唐之一族。只是這人太有蒙兀室韋人的秉性了,教他好生做個富貴的王侯他倒不情愿,若有戰事,必定上書天子求為前鋒,著實是個為老不尊的難纏人物。

  “請欽化侯入帳,眾將帳外迎迓不可怠慢。”平陽自己是不好起身的,這拖林自投公主府,十分不耐上下人等的尊崇,每到府中求戰平陽必大禮迎他,惱地這老將慪火,三番五次拂袖而去,只好平陽擺著架子,他才歡天喜地稱是瞧得上他這內附的半個唐人。

  呼楊二將也咧起了嘴,這個老家伙,實在難纏的很,這一番親來定為求前鋒,可他身份尊崇忠心耿耿,倘若戰陣里有個閃失,誰敢輕易允他的請求?說不得,今日又要與這老家伙一番口水四濺了。

  平陽話音甫落,帳簾挑起先閃進個粗糙敦壯的老頭,金盔金甲彎刀勁弓,寬厚的額頭,細長的眼眸,亂蓬蓬的胡茬子,顧盼間肆無忌憚,走一步便踏地地也顫抖。

  這便是步真·拖林了,他原本不姓步真,其祖時求為唐姓,當時朝廷問策于吳王,吳王表奏:“蒙兀室韋部為唐人一部,花苑里萬花之一珠,豈能政令湮滅?曾有太宗朝時阿史那部因一人一姓之不變而生變故事乎?”

  遂詔答,不可。

  然為表與當時受突厥與以后的契丹轄制的各部蒙兀室韋決裂,內遷之部連番求族姓,先帝時,方準步真·拖林求太宗朝時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之名為族姓。

  將上下人等俱都瞧過了,這老家伙直挺挺往地上一撲,滿口比之諸多唐人更準的大唐官話高聲唱拜:“老臣左義衛大將軍、云麾將軍步真·拖林,欽化侯劉孝拜過公主殿下。”

  口中這樣唱拜,這老家伙眼珠子滴溜溜骨碌碌地轉。

  滿帳上下,俱都教他氣笑了。

  這廝,先帝已賜他族姓,他卻又說既已歸漢,便該有漢姓,遂取自姓為劉,又上表稱忠唐如子盡孝,遂名為孝,不及朝廷阻止,這廝已將自家十來個子女往京兆府與戶部詐稱得恩準飛快該姓為劉且取了名與字,乃他如何?

  如今先口稱朝廷官秩,原來他果真是個武將,教滿帳不可混亂了。

  而后又將漢名前加了勛爵,倘若平陽在這中軍帳里不使他為將用,只好將這勛爵來稱,如此,他這劉孝的姓名可真就此定下了。

  待這人的無賴,平陽心中一時奇怪,暗暗好笑道:“若將這人教與那人對付,他兩個又該鬧出怎樣的亂子來?”

  這拖林德高望重乃是真的個三朝老臣——壯宗明皇帝時,他正是童子便為老欽化侯帶入朝堂面見過天子受封為千牛衛羽林郎,先帝真宗時接替為欽化侯,欽命左義衛大將軍,當今天子即位時便加云麾將軍,怎能不是三朝老臣?

  在他面前,輩分久遠如李成廷也不敢托大。

  平陽先端坐受了他的大禮,而后方起身避開雙手虛托:“老侯爺快起身,這番來——”

  “喏,老臣謝過殿下恩典!”這老家伙一骨碌翻身起來,飛快往楊業之后的趙匡一揮手,“借光,勞煩讓讓,這里該容得下老夫的身子了。”

  趙匡怎敢與他理論,何況這老將的職爵真在他上,又是個滿朝上下誰也不敢得罪的老油子,只好頂著平陽暗示他找理由將這老將打發出去的目光,硬著頭皮與同樣賠著笑不敢發一言的潘美往后倒退,讓出個容納拖林的位子來。

  拖林心滿意足,站定后低聲道:“多謝,多謝,小趙子,回頭歸了長安,來老夫府上吃酒,你放心,不會虧待你這一讓之恩的。”又拍拍前頭楊業的肩膀,“老楊,你與呼延老黑都是上將,身負左右兩翼的重責,這中軍前鋒的差使,不便與老夫爭搶了罷?”

  兩員叱咤風云的老將怎好與這老家伙理論,索性充耳不聞,管他怎樣說。

  拖林得意哈哈大笑,雙手叉腰不可一世,環顧滿帳上下洋洋自得:“好,好,看樣子,沒有人會和老夫搶這前鋒一職了,好!”

  瞧出平陽的無奈,周豐心下一喜,他是天子面前的紅人,自忖這與他并無交情的老將也該賣些面子,于是拱手長揖笑道:“老侯爺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接下來便是年邁體弱了罷?”拖林把怪眼一翻,凸著肚子哼道,“老夫自與武人一眾兄弟子侄說話,我等都是年老體弱的人,戰死報國那痛快的很,甚么安穩周全,干你娘底事?”

  周豐一愕,怒容滿面便要發作,霍然間,拖林按住刀柄森然張目喝道:“神都有個勞什子鬼才子社,這些日子整日借西南不穩發揮異族不能同心之聒噪,竟敢將步真氏并列黨項李繼遷之流,敢是你這廝出的力么?”

  此言既出,一時滿帳駭然,平陽忙要安撫,拖林掌刀在手,厲聲道:“自壯宗皇帝時我部內歸大唐,無一時不秉承額吉可汗教養,血誓為我朝效力族滅人死也不生反叛之心,至如今,步真部好漢子的血,與唐人好漢子的血都灑在大地上,融成了皇帝陛下胸懷般的大海河流。此正值智慧勇武的公主殿下把太陽一樣耀眼的大唐指上明亮的道路之時,步真氏男子愿馳駿馬,女子愿每天喂養雙倍的茁壯嬰孩,就連老人也情愿把自己的兒子和兄弟送到軍中以為前鋒死士,你們這些讀書的,怎么能說這樣誅心的話?”

  頓了頓,拖林又傲然道:“自步真氏祖上三代到今天剛出生的嬰兒,都是在我們的龍旗上用刀槍和敵我的鮮血染了忠誠的勇士,你們這些只讀了幾天書就把自己當棟梁勛略的弱者,怎么配說這樣的話的身份?”

  訓斥完周豐,拖林舉起了自己的手,向平陽道:“公主殿下,你的智慧和胸懷,如同皇帝陛下的仁慈一樣,只要有太陽的地方,就有你雄鷹一樣的目光,步真氏的忠心,在額吉可汗馬頭前許下的承諾,殿下一定會看的清清楚楚,我愿意再次用我的鮮血,向公主殿下表達我的忠誠和決心。”

  刀鋒過手,拖林的鮮血染紅了他早就備好的白綢。

  事已至此,平陽只好再次收下。

  步真氏口中的額吉可汗,就是中興大唐的吳王了,當時內附大唐的降部甚多,然吳王最是厚愛的,便是吃苦耐勞堅韌卻弱小的蒙兀室韋部了,是部感其德,以例尊吳王為本部可汗,當然,這個稱呼是本尊當年的長公主的,只是長公主是為女兒之身,又與同被尊為可汗的吳王干系匪淺,加之朝堂里紛紛擾擾諸事繁雜,這樣的尊號方漸漸在步真氏族人口中成了吳王本人。

  在步真氏心中,額吉可汗是神祗般的傳說,誰敢有半分玷污?將額吉可汗拿來發誓,那便是最認真的誓言了。

  至于吳王為何自一開始便那樣厚愛步真氏,額吉可汗為何在當時聽說小小的蒙兀室韋一部就在軍前百里之外時決意以十數年光陰感化教養,至今已無人追問了,倘若敢有人質疑額吉可汗的用意動機,步真氏十數萬人便與此人不共戴天。

  便是平陽也不敢那樣去猜想。

  勸阻了平陽就勢要卸幕府落在中軍處的權力,拖林反而阻撓了,態度十分堅決。

  不解他的用意,只好都順著他的心,至此罷了,拖林又來糾纏,好歹搶了個中軍前營左衛的職責,這才歡天喜地立在楊業之后不來折騰了。

  如此,李成廷方敢再提舊事:“如今南漢北伐,北燕南下,西南不穩,東海有動,兼且契丹大軍莫測來去,聯軍公然引我軍入彀,上將軍有何高見?”

  潘美高聲道:“事已至此,唯死戰而已,整日價商議來商議去,能將石重貴說死,劉鋹罵退么?”

  “潘將軍稍安勿躁。”李成廷笑容滿面,“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如今我軍知己也不達,恐怕不為好。是為巡邊事使,小王自該盡心盡力,如今隴右節度使與中軍處尚未同步戰法,萬一一著不慎為賊所趁,這十數萬大軍,當全賴隴右供應輜重糧秣,怎能不事先有個聯絡通氣的舉當?”

  右首里眾將氣往心口上撞,這隴右節度使,正是以雍王身份該管吏部的李厚琮,李成廷意欲何為?

  方日前先發了與弋陽侯干系匪淺的趙典空倒賣軍械事發倉惶謀逆的案子,天子又突然加秦王勛,平陽怎能不知京西一地的戰事,也是她與這些諸侯王的戰場?若軍情大事事先為這些人得知,便是沙坡頭無彀,恐怕也要生出彀來。

  可若照本性不與他說,長安教這些諸侯王造出些亂子來,輜重定不能按時抵達,糧草不到,軍心不穩,如何是好?

  一時間,平陽有些心浮氣躁,一個沖動直蠱惑著她:“速戰速決!”

  阿蠻待平陽的了解,恐怕天下再無幾人能與她比,只看平陽臉頰上怒紅漲起纖手按上了案頭,顧不得此處是中軍大帳無令她一個小小的侍女不可多嘴,進一步脆聲道:“殿下,輕兵營假校尉衛央曾有提議,不如先聽聽他捎回的消息?”

  沉默的帳里,一時眾人聽個正著,李成廷厲聲道:“輕兵營之死士,軍情大事上何來正經計較?中軍帳里,你一侍女,怎敢大言驚擾?押帳校尉,著將這賤婢梟首來!”

  平陽鳳眸里厲芒掃過,再也不忍心中的殺機,教右首里眾將瞧見,大喜若狂,這些年來,他們已瞧明了若誅諸侯王,當今天子是靠不住,只有將誅除這些內患的盼頭都放在平陽身上,如今,她的殺心已動了。

  拖林大步搶到左首,盯住李成廷咽喉嘿然冷笑:“李成廷,你再越俎代庖試試?”

  呼延贊按刀也道:“會王殿下,老夫也是邊城里浪蕩出身,你言下之意,老夫也當不得左翼將位么?”

  趙匡倒言輕了些,只他是個全然的農夫出身,一張紅臉愈發顏色沉重,淡淡道:“不以出身論英雄,會王殿下這巡邊事使三番五次濫行權事不說,咆哮中軍帳也罷了,只這話,未免教趙某心里不快的很。”

  拖林仰天打個哈哈,回頭往平陽請令:“侍女僭越在先,念其護主之心,死罪當免,請施軍法懲處。李成廷有違太宗皇帝教誨,武宗皇帝遺志,當今天子重托,罪當誅,老臣請為監法之將!”

  李成廷大怒:“我怎地有違教誨遺志了?”

  拖林又大笑:“身為太宗皇帝子孫,竟連太宗皇帝的教誨也不知,又該殺!”

  將個李成廷瞠目結舌,油然他想起了那個該殺的衛央!

  這一老一少,何其相類?

  平陽心中一暖,好歹將這一番帳里的胡攪蠻纏都按下,只斥責了阿蠻幾句——這斥責倒也是真的,寅火率孤軍北上,怎能教李成廷得知?別的不說,以這些人對“有陳禮之姿”的五個字的忌憚,他們此番是定要與外賊有勾結了。

  只事已至此,她只能寄希望于衛央早早出發了這么多天,與李成廷得知此事再做打算錯開了些時候,當時斥責了阿蠻后話鋒一轉,按下心中的殺機向李成廷微微一笑,道:“會王不知,我已詔教衛央為天策府假校尉,持我龍雀刀,怎沒有國家大事里說話的位置?”

  阿蠻那話出口時,周豐死死地瞪著眼瞧著平陽,只盼能從她口中得出并非重用乃至親厚衛央的話來,卻這一番話再出口,那滿腔的希望,剎那間都化作了猙獰的恨意。

  一瞬間,周豐已心下有了定計,此路不通,是時候另尋出路了。

  他須教這些人都追悔,只因再他心中,自己真是個人才。

  聽說龍雀在了衛央手中,呼楊二將不再多言,李成廷殺機自眼前一閃而過,他卻將心思一時間落到了后頭的周豐身上。

  有此人,這番不必他親自出力對付一個小小的假校尉了,那會牽扯他的大事進程。

  拖林再三聽到衛央的名字,又聽平陽竟將龍雀也交了給他暫用,粗眉一挑,心中已有了計較,當時笑道:“竟有敢區區一率人馬便往敵境里鉆的好漢子?公主殿下,老臣心里有句話。”

  平陽只想再怪阿蠻一番,但她也知道阿蠻的用意,那是要教當時沖動的她靜下心來不教李成廷奸計得逞,心中一時憂心寅火率的安全,面上笑道:“老侯爺出了名地直率,何不教那句話從嘴里出來?”

  這話出口,女郎心下一顫,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個可惡的有一張不太黑的黑臉的人,他常說的就是“我出了名的怎樣”,怎地教他帶到這歪路上來了?

  拖林笑道:“以老臣看來,此戰天下已動,怎會少契丹?不如暫且將這衛央召回,殿下愛惜老臣筋骨不再當年,包爾鐵赤狼營卻都是好小伙子,老臣之見,不如將我營調撥一部予他,這好小子既有孤軍深入敵營的勇氣,能教殿下也瞧得上眼,想必是個真好漢子,有我營一部幫他,想必更會好些。”

  散帳后,左首下的盡皆走的一個不留,右首里眾將方知寅火率竟已到了沙坡頭處。

  平陽教阿蠻細細將錦娘捎回的信息道來,阿蠻道:“具體的也不知,只說在沙坡頭外,衛率正仔細詢問了深知沙坡頭風土人情的仔細,自與麾下王孫親赴中寨去了,怎生進,他只說‘不曾出,何必進’便不肯再多說,寅火率此時為周快率領,山林深處不知所蹤了。”

  這人,事已至此了還要人去猜他的動向用意,真是個不好的壞人!

  平陽心中嗔責,又問阿蠻:“待眼下戰局,他怎會知北燕南下,南漢北伐?因此他待眼下中軍甚么主見?”

  阿蠻想了想才道:“當時她也問起過,只說是計較已定,尚未見敵變突顯,何必急于一時。”

  呼延贊有些心神不寧,楊延玉同呼延必興遠哨偵探如今尚未轉回,衛央又率區區兩百余人敢圖偌大一個沙坡頭,畢竟他三個都是少年人物,萬一出些差錯,本便九死一生的行軍恐怕真要落個全軍覆沒,那該如何是好?

  平陽待老將的擔憂自然心知肚明,軍國大事在前,子侄兒男又在其中,怎能不掛懷?

  遂問阿蠻:“那么,衛央用意何在?要以區區兩百余人取沙坡頭么?取了又如何把守以待中軍抵達?”

  阿蠻搖搖頭:“她也問過了,衛率正不肯答,又只說只消能進得寨去,沙坡頭滿城都是雪,便滿城都是我軍。”

  “阿蠻,方才你不該將寅火率的事兒當面說出的。”左思右想,這一帳的上將均不得知衛央的用意與看著總覺是無稽之談的援軍之說,然誰也無可奈何,平陽按了按雙鬢,瞧了阿蠻一眼,正有女校尉進帳來往炭盆里添火,帳簾卷起時,外頭紛紛揚揚又果然起了落雪,她悵然半晌,幽幽嘆道,“只好穩妥為上,待沙坡頭處有軍情回傳了——卻不知他們如今到了哪里。”

  諸侯王逼迫天子只能加她的勛爵來重在戰區里的分量,四面諸侯敵國又群起來并,內憂外患之下,平陽的心有些亂了,內憂與外患交織在了一起,她只想有個與她知己的人,哪怕幫她分三中只一的負擔,那樣,她便全然將這些內賊外寇,任是誰也不放在眼里。

  大約黃昏時,空地里凝立北望半晌的平陽,大氅上落滿了厚厚的雪,那個狡詐又熱心腸的家伙,他會回來么?

  以他的大膽與自信,真的是驕傲如她的平陽公主的知心之人么?

  大唐當有凡語漢話者,凡書漢字者,凡龍旗飄揚之地衛士盡為唐人者均為國土的疆域,這疆域,平陽能取一半,另一半,你能如我一般不為自家,只為這個唐字便盡皆取來么?

  想起那日里在孫四海軍帳中一番尷尬后的對話,平陽心中莫名十分的輕快,向遠遠立在一邊的阿蠻招招手,教她過來方道:“命翎報快馬回京夜見天子,請鑄權劍一柄,同龍雀之重。”

  阿蠻一呆:“殿下要用劍么?我教人尋鑄好的上等利劍來便是,何必興師動眾?”

  “有一種劍,長三尺,闊近一寸,分八面,出將可號千軍萬馬,入朝能斬王公將相,須歷時八月方可成,秦皇曾使以統列國,漢武曾揮以成強漢,太宗文皇帝持之定四海,平陽不才,也有一柄,卻只那一柄,怎可教這人永遠霸占著去了?”女郎將手輕輕掐了阿蠻的臉蛋,笑吟吟地道,“若無此劍,那壞人怎肯全心全意地為我朝驃騎大將軍?”

  阿蠻聽地呆了,她心中明白,那柄劍出世,自壯宗皇帝至今的三代天子許以“取燕云者封燕王,平南漢者立越王”的許諾,便要有個主人了。

  可若是那樣,那個很好的壞人,他還能是殿下的知己,教人好氣又親近的人么?

  他是絕不肯成為那樣的人的,平陽心里很篤定,因此,她愿將未來屬于自己的天下,再鑄一柄天子劍與他共理。

  那個狡猾的人,遂他的意墮為商賈農夫教自己一人應付這再昌盛也紛亂的天下?

  “休想!”平陽撇撇嬌俏的嘴唇,本朝之初,英雄豪杰欲為帝為王的那樣的多,太宗皇帝不也與馭著他們共創了這烈烈的大唐么?只消天命不絕,李家的天下豈是那么好奪的?既如此,四海之大都能容下,為何容不得一個沒志氣的壞家伙?

  沒有一個王朝能千秋萬歲,同樣的,沒有一個朝代能因一人就無緣無故土崩瓦解的。

  與其將精力都投在防范打壓別人的地方,不如修身養性,將那些有本領的都團結在身邊共創一個繁華更勝孝武之強悍、玄宗之昌盛的時代。

  自始至終,女郎一直是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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